他在给她念里尔克的诗,一个他崇拜的诗人,她却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他喜欢大声朗诵,念得非常好——声音饱满自信,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头柜上取烟时停顿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诗集。这个浑厚的声音把她送进了梦乡,那里有从城墙环绕的城市驶出的大篷车和穿袍子的蓄须男子。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接着大声往下念。孩子们已经睡着很久了,外面,不时有车子在潮湿的路面上擦出些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书,转身伸手去关灯。突然,她像被吓着似的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三下。她发愣的明亮眼珠上眨动的眼睑,看上去出奇黯淡而饱满。他注视着她。
“在做梦?”他问。
她点点头,抬起手摸了摸两鬓的塑料发卷。明天是星期五,伍德隆公寓所有四到七岁的孩子都归她照看。他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看她,同时用闲着的那只手把床单拉直。她脸上皮肤光滑,颧骨突出;她有时非要对她的朋友说,这颧骨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他有四分之一的内兹佩尔塞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血统。
她随后说:“给我随便弄点三明治,迈克。在面包上放点黄油、生菜和盐。”
他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因为他想睡觉。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她还醒着,正注视着他。
“南,你睡不着吗?”他严肃地说,“很晚了。”
“我想先吃点东西,”她说,“不知怎么搞的,我的腿和胳膊都疼,肚子也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了床。
他给她做了三明治,用托盘端了过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对他笑了笑,接过托盘时往背后塞了个枕头。他觉得她穿着这身白色睡衣,看上去像是医院里的病人。
“真是个有趣的梦。”
“梦见什么了?”他说,上床朝他那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他瞪着床头柜,等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睛。
“真想听吗?”她说。
“当然了。”他说。
她舒服地靠在枕头上,抹掉嘴唇上粘着的一粒面包屑。
“嗯,好像是一个冗长的梦,你知道的,那种里面有各种复杂关系的梦,但我现在记不全了。刚醒来时还记得很清楚,现在有点模糊了。迈克,我睡了有多久?其实,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好像是我们在某个地方过夜。我不知道孩子们都在哪儿,但只有我们俩,待在某个类似小旅馆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湖边。那儿还有一对年长的夫妇,他们提议用摩托艇带我们出去兜一圈。”她笑了起来,回忆着,身体离开枕头向前倾。“接下来我只记得我们在上船的地方。结果船上只有一排座位,在前排,有点像条凳,只够坐三个人。你和我为了谁该牺牲自己挤在船后面争吵起来。你说该是你,我说该是我。但最终还是我挤进了船的后面。那地方真窄,我腿都挤疼了,我还担心水会从船边上漫进来。后来我就醒了。”
“真是个不一般的梦。”他应付了一句,昏昏欲睡地觉得自己该再说点什么。“你还记得邦妮·特拉维斯吗?弗雷德·特拉维斯的老婆?她说她常做彩色的梦。”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她咽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里面,伸手拍打身后的枕头时,她用腿平衡着托盘。她舒服地向后靠在枕头上。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提尔顿河过夜吗,迈克?就是第二天早上你钓到一条大鱼的那次?”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还记得吗?”她说。
她记得。过去几年里她很少想到它,最近却经常想起来。那是婚后一两个月,他们出去度周末。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泡着一个西瓜,晚饭有她做的炸午餐肉、鸡蛋和罐装豆子,第二天早晨,还是用那只烧黑了的平底锅做了烤薄饼、午餐肉和鸡蛋。两次做饭她都把锅烧煳了,咖啡怎么也煮不开,但这是他们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中的一段。她记得那晚他也给她朗诵了伊丽莎白·勃朗宁和《鲁拜集》里的几首诗。他们盖了那么多的被子,她的脚在被子下面动都动不了。第二天早晨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鳟鱼,河对面路上的人停下车,看他怎样把鱼弄上岸。
“哎?你到底记不记得了?”她说,拍着他的肩膀,“迈克?”
“记得。”他说。他往他那边稍微移了移,睁开眼。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记住的只是仔细梳理过的头发和那些对人生和艺术的高谈阔论,他其实很想忘掉这些。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南。”他说。
“我们刚上完高中,你还没去上大学。”她说。
他等着,然后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转过头,目光越过肩膀看着她。“三明治吃完了吗,南?”她仍然在床上坐着。
她点点头,把托盘递给他。
“我关灯了。”他说。
“要是你想的话。”她说。
他再次栽倒在床上,双脚向两边伸展,直到碰到了她的脚。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试着放松下来。
“迈克,你还没睡着,是吧?”
“没有,”他说,“没睡着。”
“那就好,别在我前面睡着,”她说,“我不想一个人醒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她那儿稍稍靠近了一点。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手掌平放在他胸口上,他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只一会儿的工夫他的手就落到了床上,他叹了口气。
“迈克?亲爱的?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我的腿好疼。”她说。
“天哪,”他轻声说道,“刚才我都睡着了。”
“嗯,我希望你能揉揉我的腿,再和我说会儿话,我的肩膀也疼。但腿特别疼。”
他转过身来,开始揉她的腿,然后又睡着了,手还放在她的臀部。
“迈克?”
“怎么了?南,告诉我怎么了。”
“我想要你帮我把全身都按摩一下,”她说,转身把脸朝上,“今晚我的手臂和腿都疼。”她屈起膝盖,把被子拱起一个包。
黑暗中他快速地睁开眼,又闭上。“哈,生长痛?”
“哦,天哪,正是这样。”她说,扭动着她的脚指头,很高兴自己终于把他从睡意中拉了回来。“我十岁十一岁时就长到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我!那时我长得那么快,腿和胳膊一天到晚都在疼。你没这样过?”
“没什么样过?”
“你有没有感到过自己在生长?”
“不记得了。”他说。
他最终用胳膊支撑起自己,划了根火柴,看了看钟。他把枕头凉的那一面翻上来,又躺了下来。
她说:“你困了,迈克。我希望你愿意聊上一会儿。”
“好吧。”他说,没有动。
“你只要抱着我,让我睡着。我睡不着。”她说。
她转向她那一侧,面对着墙,他转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迈克?”
他用脚指头碰了碰她的脚。
“跟我讲讲所有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
“现在想不起来。”他说,“愿意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你的。”
“如果你保证也告诉我。行吗?”
他又碰了碰她的脚。
“好吧……”她说,仰面躺着,很惬意,“我喜欢好的食物,像牛排和脆炸薯泥那样的东西。我喜欢好看的书和杂志,还有乘火车的那些夜晚和飞机上的那些时光。”她停住了。“当然,没有按照喜欢程度排序。如果要按顺序排的话我得想一想。但我喜欢坐飞机。离开地面的一刹那,你会有一切都无所谓的感觉。”她把腿搁在他的脚踝上,“我喜欢晚上睡晚点,第二天早上赖在床上不起来。我希望我们能经常那样,而不是偶尔一次。我还喜欢做爱,喜欢在不经意时被爱抚。我喜欢看电影,过后和朋友一起喝喝啤酒。我喜欢交朋友。我非常喜欢简妮斯·亨德里克斯。我希望每周至少去跳一次舞。我希望总有漂亮的衣服穿,希望在孩子们需要时,不用等就可以给他们买衣服。劳里现在就需要一套过复活节的衣服。我也想给加里买一套小西服或类似的衣服。他长大了。我希望你也有一套新西服。其实你比他更需要一套新西服。我希望我们有自己的住房,不再每年或每隔一年就搬一次家。这是最大的心愿了。”她说,“我希望我们俩能过一种诚实的生活,不用去担心钱和账单之类的东西。你睡着了。”
“没有。”他说。
“我再也想不起什么了。该你了。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好多东西。”他咕哝了一声。
“嗯,告诉我嘛。我们不就是说说而已吗?”
“我希望你别烦我了,南。”他又转到他那一侧,手臂伸出床沿。她也转过身来,紧贴着他。
“迈克。”
“天哪。”他说。接着他又说:“好吧。先让我伸伸腿,我好醒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迈克?你睡着了?”她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但他没有回应。她靠着他的身体躺了好一会儿,试图入眠。起先她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靠着他,小口地、均匀地呼吸。但她睡不着。
她努力不去听他的呼吸声,但这让她觉得不舒服,他呼吸时鼻子里发出一种声音。她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呼气和吸气合上他呼吸的节奏。但是没用。他鼻子发出的这种细小的声音让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他的胸膛也发出一种吱吱声。她又翻了个身,用屁股抵着他的屁股,把手臂一直伸到床的外面,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抵住冰冷的墙。床脚处的被子被拉了起来,她移动腿时能感觉到一股气流。她听见两个人走过来,在上隔壁公寓的楼梯。有人在开门前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然后,她听见椅子拖过地板的声音。她又翻了个身。隔壁有人冲抽水马桶,然后,又冲了一次。她又翻了个身,这次脸朝上,尝试放松下来。她想起了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的文章:如果身体里所有的骨头、肌肉和关节都能完全放松的话,睡眠一定会降临的。她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手臂伸直放在身体的两侧。她尽量放松自己,试图想象自己的腿悬在空中,沐浴在某种薄雾般的东西里。她翻身朝下躺着。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她想着床单上自己蜷曲的手指,置于唇边。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床单上。她用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结婚戒指。她翻到自己的侧面,又翻到正面。她开始感到恐惧,在一种莫名的焦虑中,祈祷入眠。
求你了,老天,让我睡着吧。
她努力入睡。
“迈克。”她小声说道。
没有回应。
她听见隔壁房间里一个孩子翻身时碰到了墙。她听了又听,但再没有其他声音了。她把手放在左胸,感到心跳传到她的手指上。她趴在床上,头离开枕头,嘴贴在床单上,哭了起来。她哭了一会儿,然后爬到床脚处,从那儿下了床。
她在卫生间洗了脸和手。她刷牙,一边刷一边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她把客厅的暖气调热了点。然后,她在厨房桌旁坐了下来,把脚收进睡衣里面。她又哭了起来。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点着。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卧室去拿她的浴袍。
她去看了看孩子。把儿子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肩膀。她回到客厅里,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她随手翻着一本杂志,试着往下读。她盯着上面的照片,又试着往下读。不时有车子从外面的街上开过,她会抬起头。每当车子开过时,她都要听着,等着,然后再低头读杂志。椅子边的架子上有一沓杂志。她把它们都翻了一遍。
曙光初现时她站了起来。她来到窗前。小山岗上无云的天空开始变白。树木和街对面那排两层高的公寓楼在她的注视下显露出形状。天空变得更白了,山岗后面的光线急剧增多。除了因为这个或那个孩子而早起外(她觉得这些不算,因为她从来没往外看,不是匆忙地回到床上,就是去了厨房),她一生中没见过几次日出,而那几次还是在她小的时候。她确信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她从未在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画里了解到日出会如此可怕。
她等了一会儿,走到门前,打开门锁来到阳台上。她掖紧浴袍的领口。空气又湿又冷。周围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她一点点地看过去,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对面山顶电台发射塔尖闪烁的红灯上。
她穿过幽暗的寓所回到卧室。他在床中央躺着,被子缠在肩膀处,头的一半压在枕头下面。沉睡中的他显得绝望,牙关紧咬,胳膊直挺挺地伸到她这一侧。在她的注视下,房间变得非常明亮,眼前的床单越来越白。
她湿了湿嘴唇,嘴唇黏黏的,发出了一点声音。她跪了下来,伸出手摊在床上。
“上帝啊,”她说,“上帝,你会帮助我们吗,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