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①、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②,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③,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④,生于《礼》者也;书、奏、箴⑤、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⑥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⑦;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⑧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⑨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⑩,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注释】
①诏、命、策:三种文体。皇帝颁发的命令文诰。
②序、述、论、议:四种文体。前两种主要是记叙,后两种主要是议论。
③赋、颂:两种文体。赋讲究对偶和用典,韵文和散文交错使用;颂主要用于歌颂,内容上多是赞美、歌颂,写法上多用铺叙。
④哀、诔(lěi):古代文体。哀悼死者,记述死者生平的文章。
⑤箴:古代文体。用于告诫和规劝的文章。
⑥敷:陈述。
⑦俳优:古代以歌舞谐戏为业的艺人。
⑧诋忤(dǐ wǔ):冒犯。诋,通“抵”。
⑨空疏:没有真实的本领。
⑩砂砾所伤:比喻细小的伤害。
【译文】
文章都来自于《五经》:诏、命、策、檄,是从《书》中产生的;序、述、论、议,是从《易》中产生的;歌、咏、赋、颂,是从《诗》中产生的;祭、祀、哀、诔,是从《礼》中产生的;书、奏、箴、铭,是从《春秋》中产生的。朝廷中的典章制度,军队里的誓、诰之词,传布显扬仁义,阐发彰明功德,统治人民,建设国家,这文章的用途是各种各样的。至于以文章陶冶情操,或对旁人婉言劝谏,进入那种异样的审美感受,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在奉行忠孝仁义尚有过剩精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学学写这类文章。但是从古至今,文人多陷于轻薄:屈原表露才华,自我宣扬,显现暴露国君的过失;宋玉相貌艳丽,被当做俳优对待;东方朔言行滑稽,缺乏雅致;司马相如攫取卓王孙的钱财,不讲究节操;王褒私入寡妇之门,在《僮约》一文中自我暴露;扬雄作《剧秦美新》歌颂王莽,其品德因此遭到损害;李陵向外族俯首投降;刘歆在王莽的新朝反复无常;傅毅投靠依附权贵;班固剽窃他父亲的《史记后传》;赵壹为人过分骄傲;冯衍因秉性浮华屡遭压抑;马融谄媚权贵遭致讥讽;蔡邕与恶人同遭惩罚;吴质在乡里仗势横行;曹植傲慢不羁,触犯刑法;杜笃向人索借,不知满足;路粹心胸过分狭隘;陈琳确实粗枝大叶;繁钦不知检点约束;刘桢性情倔犟,被罚做苦工;王粲轻率急躁,遭人嫌弃;孔融、祢衡放诞倨傲,导致杀身之祸;杨修、丁廙鼓动曹操立曹植为太子,反而自取灭亡;阮籍蔑视礼教,伤风败俗;嵇康盛气凌人,不得善终;傅玄负气争斗,被罢免官职;孙楚恃才自负,冒犯上司;陆机违反正道,自走绝路;潘岳唯利是图,不知进退,以致遭到伤害;颜延年意气用事,遭到废黜;谢灵运空放粗略,扰乱朝纪;王融凶恶残忍,咎由自取;谢朓对人轻忽傲慢,因而遭到陷害。以上这些人,都是文人中出类拔萃之辈,不能一一全都记载下来,大致就是这样吧。至于帝王,有时也难幸免。过去身为天子而有才华的,只有汉武帝、魏太祖、魏文帝、魏明帝、宋孝武帝等数人,他们都受到世人的议论,并不是具有美德的君主。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类人,有盛名而又能避免过失的,不时也可听到,但他们中间遭受祸患的还是占有大多数。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推究其中所蕴涵的道理,文章的本质,就是揭示兴味,抒发性情,容易使人恃才自夸,因而忽视操守,却勇于进取。现代的文人,这个毛病愈加深切,他们若是一个典故用得快意妥当,一句诗文写得清新奇巧,就神采飞扬直达九霄,心潮澎湃雄视千载,独自吟诵独自叹赏,不觉世上还有旁人。更加上言辞所造成的伤害,比矛、戟等武器犹为惨酷,讽刺带来的灾祸,比狂风闪电还要迅速,你们应该特别加以防备,以保大福。
【原文】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①。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擎邢、魏诸公②,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注释】
①詅(líng)痴符:旧时方言,指没有才学而好夸耀的人。
②邢、魏诸公:指邢邵、魏收等人。
【译文】
做学问有敏捷与迟钝的差别,写文章有精巧与拙劣的差别。学问迟钝的人不断努力,能够达到精通熟练;文章拙劣的人尽管反复钻研思考,其文章还是难免粗野鄙陋。只要能成为有学之士,也足以在世上为人了。如的确是缺乏写作天分,就不要勉强去握笔杆子。我看世上某些人,一点没有才思,却自称他的文章清丽华美,把他那些丑陋拙劣的文章到处传布,这种人也太多了,江南一带将这种人称为詅痴符。最近在并州有一位士族,喜欢写一些可笑的诗赋,与邢邵、魏收诸公开玩笑,大家共同来嘲弄这位士族,假意赞美他的诗赋,这位士族信以为真,就杀牛筛酒,请客招延声誉。他的妻子是一位明白事理的人,哭着劝他不要这样做。这位士族叹息说:“我的才华不被妻子所认可,何况陌生人呢!”至死也没有觉悟。自己能了解自己才可算得上聪明,这确实不容易啊。
【原文】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①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②,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注释】
①师心:以己意以师,即自以为是。
②体裁:此处指文章的结构剪裁。
【译文】
学习写文章,应该先找亲友征求一下意见,经过他们的批评鉴别,知道可以在社会上传播了,然后才可脱稿;注意不要由着性子自作主张,以免被他人耻笑。自古以来执笔写文章的人哪里说得完,但能够达到宏丽精美这种地步的,也就不过几十篇而已。只要写出的文章不脱离它应有的结构规范,词意可观,就可谓是才士了。一定要使自己的文章做到惊动众人,气盖当世,怕也只有等黄河的水变清才有可能吧!
【原文】
不屈二姓,夷、齐①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②。自春秋已来,家③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④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⑤。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⑥之。
【注释】
①夷、齐:即伯夷、叔齐,为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
②伊:指伊尹,商朝大臣。被尊为阿衡(宰相)。箕:指箕子,为商纣王诸父。
③家:此处指古代卿大夫及其家族。
④陈孔璋:即陈琳,字孔璋。汉末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
⑤蛇虺(huǐ):蛇、虺皆为蛇类。此喻凶残狠毒之人。
⑥消息:此处是斟酌的意思。
【译文】
不屈身于两个王朝,这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对任何君主都可侍奉,这是伊尹、箕子的道理。自春秋以来,士大夫家族流亡奔窜,邦国被吞并灭亡,国君与臣子本来就没有固定的名分了。然而君子之间交情断绝,相互不出辱骂之声,一旦屈膝侍奉于人,怎么可以因为他的存亡而改变初衷呢?陈孔璋在袁绍手下撰文,就把曹操称为豺狼;在魏国那儿草檄,就把袁绍看做蛇蝎。因为这是受当时君主之命,自己不能做主,但这也算是名人的大毛病了,应该从容地斟酌一下。
【原文】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①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注释】
①行台:东汉以后,中央政务由三公改归台阁(尚书),习惯上遂以中央政府为“台”。东晋以后,中央官称台官,中央军称台军。因此,在大行政区代表中央的机构即称“行台”。多由军事关系临时设置。
【译文】
齐朝有位叫做席毗的人,是位清明干练之士,官做到行台尚书。他讥笑鄙视文学,嘲讽刘逖说:“你辈的辞藻,好比那荣华,只能供片刻观赏,并不是栋梁之才;哪里能够比得上我辈这样的千丈松树,尽管经常有风霜侵袭,也不会凋零憔悴呀!”刘逖回答他说:“既是耐寒的树木,又能开放春花,如何呢?”席毗笑着说:“那敢情好啦!”
【原文】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①,虽有逸气②,当以衔勒③制之,勿使流乱轨躅④,放意填坑岸也。
【注释】
①骐骥(qí jì):良马。
②逸气:俊逸之气。
③衔勒:衔和勒。衔是横在马口中备抽勒的铁,勒是套在马头上带嚼口的笼头。这里比喻文贵有节制,好比马须用衔勒一样。
④轨躅(zhú):轨迹。
【译文】
凡是写文章,就好比人乘良马一样,良马虽然很有俊逸之气,但应该用衔和勒来控制它,不要让它错乱轨迹,肆意而行以致落到以身体填充沟壑的地步。
【原文】
文章当以理致①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②为皮肤,华丽为冠冕③。今世相承,趋本弃末④,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⑤。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注释】
①理致:即作品的思想感情。
②事义:作品所运用的典实,即下文所说的“用事”。
③冠冕:此处指服饰。
④末:指华丽。
⑤但务去泰去甚耳:《老子》上篇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这里是不要过分之意。
【译文】
文章应该做到以义理情致为心肾,以气韵才调为筋骨,以运用的典实为皮肤,以华丽词句为服饰。现在的人继承前人的写作传统,都是趋向枝节,丢弃根本,所写文章大都存有轻浮华艳,文辞与义理相互比较,则文辞优美而义理薄弱;内容与才华相互争胜,则内容繁杂而才华亏损。那放纵不羁者的文章,流利酣畅却偏离了文章的意旨,那深究琢磨者的文章,材料堆砌却文采不足。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你们怎么能够独自避免呢?你们只要做到所写文章不过分,不走极端也就可以了。如果能有才华优异、声誉隆重的人来改革文章的体制,实在是我所希望的。
【原文】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译文】
古人的文章,才华横溢,气势超迈,其体态风格,与现在相去甚远。只是它遣词造句简略质朴,不够严密细致而已。现在的文章音律和谐靡丽,语句配偶对称,避讳精确详尽,这些方面比过去强得多了。应该以古人文章的体制构架为根本,以今人文章的词句音调为枝叶,两者都应该并存,不可偏废。
【原文】
沈隐侯①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②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③。’此岂似用事邪?”
【注释】
①沈隐侯:即沈约,南朝梁文学家。字休文,吴兴武康人。
②邢子才:即邢邵,字子才。
③石髓:石钟乳。
【译文】
沈隐侯说:“文章应当遵从‘三易’的原则:容易了解典故,这是第一点;容易认识文字,这是第二点;容易诵读,这是第三点。”邢子才经常说:“沈约的文章,用典不让人感觉出来,就像发自内心的话。”我因此而深深地佩服他。祖孝徵也曾经对我说:“沈约的诗说:‘崖倾护石髓。’这难道像在用典吗?”
【原文】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防①,魏爱慕任防而毁沈约,每于谈燕,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注释】
①任防:南朝梁文学家。字彦升,乐安博昌人。当时以表、奏、书、启诸体散文擅名。
【译文】
邢子才、魏收两个人都有盛名,一般人都把他们看做标准,当做宗师。邢子才赞赏佩服沈约而轻视任防,魏收喜爱羡慕任防而诋毁沈约,二人每在谈天喝酒时,就争得面红耳赤。邺下人物盛多,二人各有自己的朋党。祖孝徵曾经对我说:“任防、沈约二人的是非,实际上就表示着邢子才、魏收二人的优劣。”
【原文】
《吴均①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②不舍;里名胜母,曾子③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出。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世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④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⑤。”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⑥,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瘾《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
【注释】
①吴均:南朝梁文学家。字叔庠,吴兴故鄣人。以小品书札见长,时人称为“吴均体”。
②颜渊:春秋末鲁国人。名回,字子渊。孔子学生。其德行为孔子所称赞。
③曾子:春秋末鲁国人。名参,字子舆。孔子学生。以孝著称。
④费旭:王利器谓当作费昶。
⑤云母舟:以云母装饰之舟。
⑥流比:同类比照类推。
【译文】
《吴均集》中有《破镜赋》一文。先前,有座城邑名叫朝歌,颜渊因为这名称就不在那里停留;有条里弄称为胜母,曾子到此赶紧整饬衣襟以示恭敬:他们大约是忌讳这些不好的名称损伤了事物的内涵吧。破镜是一种凶恶的野兽,它的典故见于《汉书》,希望你们写文章时能避开这个名字。近代时常看见有奉和别人诗歌的人,在和诗的题目中写上“敬同”二字,《孝经》上说:“资于世父以事君而敬同。”可见这两个字是不可以随便说的。梁朝费旭的诗说:“不知是耶非。”殷沄的诗说:“飖飏云母舟。”简文帝讥讽他俩说:“费旭既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沄又让他的母亲四处飘荡。”这些虽然都是旧事,也不能够随便引用。有的人在文章中引用《诗经》中“伐鼓渊渊”的诗句,《宋书》对这类引用词语不考虑反切触讳的人已有所讥讽,以此类推,希望你们也务必要避免使用这类词语。有人尚在侍奉母亲,与舅舅分别时却吟唱《渭阳》这种思念亡母的诗歌;有人父亲尚健在,送别兄长时却引用“桓山之鸟”这种表现父亡卖子的悲痛的典故,这些都是大大的过失。举以上部分例子,你们就应该处处事事慎重对待了。
【原文】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①之歌,或云出自田横②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③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注释】
①《虞殡》:挽歌名。
②田横:秦末狄县人。本齐国贵族。楚汉战争中自立为齐王,后为汉军所破。
③陆平原:即陆机,曾任平原内史。
【译文】
挽歌辞,有人说是旧时的《虞殡》之歌,有人说出自田横的门客,都是活着的人用来追悼死者表达哀痛意思的。陆机写的《挽歌诗》大多是死者自叹之言,诗的体例中既没有这样的例子,又违背了作诗的本意。
【原文】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①,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②,何不陈子光③、夫差④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⑤、灵帝⑥乎?
【注释】
①《齐讴篇》:即《齐讴行》,乐府杂曲歌辞名。见《乐府诗集》卷六十四。
②《吴趋行》:吴地歌曲名。陆机所作《吴趋行》篇。
③子光:即春秋时吴王阖庐。他以专诸刺杀吴王僚而自立。又用楚亡臣伍子胥,屡败楚兵。后在与越王勾践的战争中兵败负伤而死。
④夫差:阖庐之子。
⑤赧王:即周赧王。为周朝的亡国之君。
⑥灵帝:即汉灵帝刘宏。在位期间,宦官专政,党锢之祸复起。终于招致黄巾起义的爆发。
【译文】
凡诗人的作品,指责的、规谏的、赞美的、歌颂的,各有其源流,不会混杂,使善和恶同时在一篇之中。陆机作《齐讴行》,前面部分叙述山川、物产、风俗、教化的兴盛,后面部分突然轻视山川之情,太背离此诗的风格了。他写《吴趋行》,为什么又不陈述阖庐、夫差的事呢?他写《京洛行》,为什么又不陈述周赧王、汉灵帝的事呢?
【原文】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①。”毛《传》②亦曰:“唅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③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⑤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⑥。”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盉偏大尔。”何逊⑦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鏁⑧。”锒铛,大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⑨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缫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注释】
①鷕(yǎo):雌野鸡的叫声。牡:雄性。此处指雄野鸡。
②毛《传》:即《毛诗古训传》的简称。
③郑玄:东汉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其注经以古文经说为主,兼采今文经说,为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
④赧懿行曰:“郑注《月令》,今本无‘雄’字,而云:‘雊,雉鸣也。’《说文》亦云:‘雊,雄雉鸣。’疑颜氏所见古本有‘雄’字,而今本脱之欤?”
⑤孔怀:本为极其思念之意,后指兄弟。
⑥迩:近。
⑦何逊:南朝梁诗人。字仲言,东海郯人。
⑧鏁(suǒ):通“锁”。
⑨武烈太子:姓萧,名方等,字实相。梁元帝长子。
【译文】
从古至今以来,那些宏才博学,而引用典故发生错误的人是有的;诸子百家杂说,意见或许不尽相同,倘若那些书籍已经湮灭,则后人就不能见到,因此我也不敢随便谈论它们。现在我且说说那已经肯定是绝对错谬的事例,略举一两例让你们引以为诫。《诗经》上说:“有鷕雉鸣。”又说:“雉鸣求其牡。”《毛诗古训传》也说:“唅鷕,雌雉声。”《诗经》上又说:“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所注解的《月令》也说:“雊,雄雉鸣。”潘岳的赋却说:“雉鷕鷕以朝雊。”这就混淆雌雄二者的差别了。《诗经》上说:“孔怀兄弟。”孔,很的意思;怀,思念的意思,孔怀,意思是十分想念。陆机《与长沙顾母书》,叙述从祖弟士璜之死,却说:“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里既然感到伤痛,就表示甚为思念,为什么才说有如呢?看他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亲兄弟就是“孔怀”。《诗经》说:“父母孔迩。”如果按照上面的用法把父母亲叫做“孔迩”,意思上说得通吗?《异物志》上说:“拥剑状如蟹,但一盉偏大尔。”何逊的诗说:“跃鱼如拥剑。”这是没有分辨鱼和螃蟹的区别。《汉书》上说:“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人们往往将其误作“乌鸢”来使用。《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遇见了仙人,自言:“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梁简文帝的诗说:“霞流抱朴碗。”就好像郭象把庄周辩说惠施的话当成庄周的话了。《后汉书》说:“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指铁锁链,世上的人大多把它误写作金银的“银”字。武烈太子也是饱读数千卷书的学者了,他曾经作诗说:“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这就是被世俗的写法贻误了。
【原文】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①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②,燕骑荡康居③,大宛④归善马,小月⑤送降书。”肖子晖《陇⑥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⑦,东流会白马⑧。”此亦明珠之盗⑨,美玉之瑕,宜慎之。
【注释】
①雁门:郡名。战国赵地,秦置郡。位于今山西北部。
②日逐:匈奴王号,地位低于左贤王。
③康居:旧时西域城国名。东临乌孙、大宛,南接大月氏、安息,西与奄蔡交界。
④大宛:古西域三十六城国之一。北通康居,西南邻大月氏。盛产名马。
⑤小月:即小月氏。旧时西域国名。
⑥陇:即陇山。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又名陇坻、陇坂。位于今陕西陇县至甘肃平凉一带。
⑦黄龙:指黄龙城。又名龙城、和龙城、龙都。旧地在辽宁朝阳。
⑧白马:赵曦明谓指汉代西南夷之白马氐。
⑨盗:原指丝上的疙瘩。引申为毛病、缺点。
【译文】
诗文中涉及有关地理的内容,一定要恰当。梁简文帝的《雁门太守行》却说:“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肖子晖的《陇头水》说:“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这些地方也可算是明珠中的毛病,美玉中的瑕疵,这些地方就一定要慎重对待。
【原文】
王籍①《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②,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注释】
①王籍:字文海,琅邪临沂人。
②卢询祖:北齐人。袭祖爵大夏男。有术学,文章华美。
【译文】
王籍的《入若耶溪》诗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文人认为此二句在诗句中无与伦比,无人可以对此持有异议。梁简方帝咏吟这两句诗后,就不能忘掉它了;梁孝元帝讽读玩味之后,也认为再没有人能够写得出来,以致在《怀旧志》中把它记载在《王籍传》中。范阳人卢询祖,是邺下才俊之士,却说:“这两句诗不像样子,为什么认为他有才能呢?”魏收也赞同他的意见。《诗经》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古训传》说:“意思是安静而不嘈杂。”我时常赞叹这个解释有情致,王籍的诗句就是由此产生的。
【原文】
何逊①诗实为清巧,多形似②之言;扬都③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④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⑤响北阙’,盝盝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胱,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⑥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⑦、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注释】
①何逊:南朝梁诗人。字仲言,东海郯人。任安城王参军事,兼尚书水部郎,后为庐陵王记室。其诗长于写景及炼字,为杜甫所推重。
②形似:此处是形象的意思,指描绘或表达具体生动。
③扬都:即建业,旧时县名。治所位于今南京市。
④刘孝绰:南朝梁文学家。原名冉,小字阿士。彭城人。曾任秘书丞等职。能诗文。
⑤蘧(qú)车:抱经堂本作“蘧居”,王利器据孙祖志说校改。
⑥陶渊明:东晋文学家、诗人。一名潜,字元亮,私谥靖节。
⑦何思澄:南明梁人。字元静。少勤学,工文辞,早有才思,工清言。
【译文】
何逊的诗歌的确清新奇巧,颇多生动形象的语句;建业邺下那些论诗者,却不满他的诗往往有苦辛之病,多贫寒之气,不及刘孝绰诗歌的雍容华贵。虽然这样,刘孝绰仍然很忌讳何逊的诗,平时诵读何逊的诗,经常讥讽地说:“‘蘧居响北阙’,盝盝不道车。”他又撰写了《诗苑》一书,只选取了何逊的两篇,当时人都非难他收得太少。刘孝绰当时已经有大名,没有什么谦让可言;只是佩服谢胱,经常把谢胱的诗放在几案上,起居作息之时,就拿来讽诵玩味。简文帝喜欢陶渊明的诗文,也和刘孝绰的做法一个样。江南俗语说:“梁朝有三何,子朗诗最好。”三何,指何逊、何思澄及何子朗。何子朗的诗歌确实多清新奇巧之句。何思澄游览庐山时,经常有佳作产生,在当时也是超群绝伦的。
【评析】
在《文章》篇中,作者提出了文章的源头是《五经》的观点,并认为各类文章都有自己的用途。但是,在写文章的时候不能恃强傲物,否则就会因此而招致败损。同时要求子孙们要继承家风,把文章写得典雅而有正体,不要盲从社会上的不正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