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约定,芷薇直接到东升建筑报到、上班。
半个月过去,一切还算顺利。
公司里没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大家只当她是靠关系引进的一名菜鸟,起初总是难免心存观望,深恐得罪了什么皇亲贵胄,但随着尚朋一视同仁的态度,所有加诸在芷薇身上的特殊色彩,也逐渐褪去。
就像现在,总裁办公室内再起喧腾,外头的几道人影也在悄然窜动。
“看来她又要遭殃了。”
“可不是,还以为这个唐小姐是尚总钦点的人,日子会比较好过,没想到还是一样……”
“一样,当然一样。工作做不好,尚总什么时候对谁留情了?”
“话是这样没错啦,可人家是新来的,难免比较生疏嘛,看她老是这么被骂,觉得她有点可怜歡。”
“就是说,都怪叶秘书啦,一定是看人家是钦点的人,所以才故意什么事都不教她。”
叶秘书反驳道:“喂喂,干吗扯到我了?我不是这样子的!好啦好啦,那以后我多注意她一下,不就好了?”
这头的窃窃私语,随即被里头一记巨大声响给吓跑了。
办公室里——
一迭文件重重落往桌面,偌大高背椅内的男人,眸光锐利地扫向一旁垂手站立的女人。
“这些资料是怎么整理的?我要的是报告书,不是笔记本,全部整理齐全了再拿来!”
“这是行政部门给我的资料——”芷薇的话马上被斥断。
“是给你,不是给我。你这个特助难道是当假的?”尚朋面无表情的说。
芷薇瞪大眼。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几乎是卯足了劲在拼,从接起的每通电话,到经手的每份文件,她都小心谨慎,而现在眼前这个该死的男人,居然说她干假的?
她哪点是干假的?
两条腿顶着大太阳在工地跑是干假的?两只耳朵在会议厅听着几十张嘴巴说话是干假的?还是说一个脑袋要记下数十通电话是干假的?
“尚总可以直接针对我工作上的缺失指教批评,但是请不要一口否决别人的努力!”她瞪着椅内高高在上的男人。
“努力工作本来就是你必须尽的本分。”尚朋扬眼,深深望了她一眼。
“是,我知道,所以我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我会更努力去改进!”芷薇弯下腰,拾起飘落的些许纸张,难掩不平的目光悄悄往尚朋身上送去。
只是就这一眼,却让她愣住了。他的表情看来竟似忧心?
是的,尚朋的确有那么点烦恼。
他怕她会哭出来、怕她会甩门而去、怕她会做出任何不理性的举动……
最后尚朋却发现,最不理性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但为何还是让自己这么牵挂着她的反应?勾着唇,一抹饱含自嘲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他笑了?还在试图分析他眼神异常温柔的芷薇,发现了他那抹笑纹,也划破她某种想象。
这男人居然还在笑她!她抱着文件,抬头挺胸对峙着他的眼。
“我这就重新整理去,只是,我也有一点小疑惑想请教尚总。”
“你问。”
“我不知道自己分内的工作,是不是也包括帮你谈情说爱?”
“嗄?”
“昨天的李小姐、沈小姐、童小姐,还有前天的王小姐、张小姐等等,都是业务相关的洽谈吗?她们一个个打电话过来,问她们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说,就是不断强调必须跟你面谈,有时候遇上你开会的时候,我还要费一番工夫去解释,我……”
她实在是受够了?尚朋解读到她这样的表情。
“李小姐是托售公司的合作对象之一,沈小姐代表营造厂,至于其他有些是朋友关系,这些你本来就该自行过滤再做安排,因为这也是你的工作。”
工作、工作!芷薇当然知道工作,可是……他也没必要这样刻意划清关系吧?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转好,也曾想过随着工作上的频繁接触,他们或许会……
忽然感觉自己隐约在期待什么,芷薇顿时好沮丧。她该不会重蹈覆辙,一不小心又对这个男人“想入非非”了?
尚朋盯着她,脸色略有迟疑,最后还是慢吞吞说了:“其实我跟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但是我至少知道公司不是戏台。”她忍着快呕血的感觉,板着脸道:“至于尚总说的过滤安排,我想我会尽力做好,如果有种机器可以测出发情指数的话,那么我就会更知道怎么安排顺序的。”说完话,她转身想走。
“等等。”他唤住她刚跨出大门的脚步。“你是不是应该问一句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她快速掉头,瞪住男人漠然的表情。
“请问尚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她板着脸问了。
“喔,营造方面的估价单、开发部门的会议资料,下午三点前整理过来给我。还有,你别忘了跑趟工务局。至于明天桃园那笔土地的竞标、成屋的剪彩会……”
叭啦叭啦一串之后,他大手一挥,“你可以下去了。对了!待会儿我约了一个重要的客户,不希望受到干扰,帮我挡掉所有不必要的电话吧!”
“是。”
芷薇气呼呼的回到座位,电话正好响起。
“喂!”熟悉的发情频率从话筒里传来,芷薇立刻皱眉。
这女人叫林玉娇,是上期八卦周刊的受访人物,她在周刊里“自爆内幕”说,尚朋是因为她的介入,才向唐家提出退婚。
芷薇见过这女人几面,人如其名,生就一副娇滴滴模样,尤其是在尚朋面前,就更弱不禁风了。
只是这会儿在电话里,她的表现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话筒传来一种歇斯底里的声波——
“你是上次那个总机喔?你是怎么接电话的?不是说要帮我转达给尚总吗?害我等了一个晚上!”
“我转达过了,至于尚总是不是要赴你的约,对不起,那不是我负责的部分。”芷薇憋着满肚子气,又加了一句:“还有,我不是总机,我是尚总的特别助理。”
“见鬼了!谁管你是什么助理的?我现在就要跟尚总谈话。”
“对不起,尚总特别交代了,现在他在忙,请问小姐贵姓?是不是先留个话,我再帮你转达——”芷薇依然按部就班。
“歡,你还真奇怪,我找他为什么要先向你报备?”
“因为我是他的特助,这也是尚总交代的,他要我先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芷薇的话再度被吼断。
“如果说我只是想他,算不算重要的事?告诉你,我是林玉娇,我跟你们老板可是大有关系!说给你知道也没关系,我啊……可能就是你未来的老板娘呢!”
“噢。”笔在纸上胡乱涂鸦,芷薇懒洋洋地说:“老板娘是吧?那请问林小姐是登记第几号?我会照顺序安排。”
“你、你——好!好!你等着回家吃自己吧!”林玉娇忿忿地挂了线。
“谢主隆恩。”芷薇搁上话筒,然后在来电笔记本上写着——上午十点半,不知名的未来老板娘。
放下笔,她乏力地趴倒在桌面。
此时,向来撑着鼻孔瞧人的叶秘书走过来,脸上挂着难得的亲切笑容,“好啦,别生气喽,尚总那人就是这样,我也常常被他骂啊!骂过就算啦!”
“对啊,下次小心点就好,捧人的饭碗就是这样啊。”会计小姐也过来搭腔。
芷薇坐正身子,笑应着:“是啊是啊,本来就是这样。”
委身在这儿当个小小助理,她这才懂得用另一种角度去看待人事物。而当她被某些爱端架子的所谓“名媛”给激怒时,她也总是会想到自己——过去的自己。
看着两名同事的背影,她忍不住大声说了句:“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们!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两名同事微愣,但很快的绽开笑容,同时对她比了个V的手势。
芷薇也跟着笑了。打起精神吧!想想现在失业的人口,有工作忙总是好的,不是吗?
她还有得忙呢!芷薇开始忙起手边的相关工作。
下班前,尚朋来到她办公桌旁,她立刻一板一眼的起立站好。
“请问总裁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
“今天晚上你准备一下,陪我去赴个约。”
赴约?芷薇愣住了。终于还是来了是吧?
这段日子下来,她曾经想象过任何可能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情节,诸如出差、应酬等等。她想象随他进出社交场所,免不了来段舞曲,或者喝酒什么的,最后再来段十八相送,送着送着也就……
芷薇打了个冷颤,为自己的想法感觉不齿。她这是在干什么?望着男人从容跨离的伟岸背影,她甩掉杂思。
只是,有些事还是不能不想的——今晚,她该穿哪套衣服才好呢?
过去她总是对这些社交活动嗤之以鼻,她把它形容成是一群口袋装满钱的人,聚在一块儿装模作样。
她厌恶那种有所图谋的周旋笑容,她宁可放纵自己在pub、舞厅汗流浃背,也不愿待在那种场合,担心裙襬是否起皱。
只是这会儿……也许喜恶不是绝对,可能因身份的改变而改变?还是说纯綷因为对象不同?或是因为他?
不论如何,至少她很高兴下班之后有节目,这样她就不用再孤单一个人了!
对!她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她只是想找个人陪伴,而他也算是不错的人选,至少拿来打发无聊,还不算太委屈自己。
终于帮他定位的芷薇,咧嘴笑了。N个小时之后,唐芷薇却好想哭。
这是什么地方?
“你确定是……这儿吗?”她瞪着摊贩前那块“黑白切”的木牌。
尚朋点点头,和老板热络的打过招呼之后,回头唤她:“过来坐啊。”
坐?芷薇当然想坐下,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另一个招牌,因为她感觉一道道目光,正往她身上拢聚而来。
只是她很伤脑筋——该怎么让自己那缀满蕾丝的曳地裙襬,不至于成为扫把?
“你……需要帮忙吗?”尚朋也用伤脑筋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帮忙?芷薇有点哭笑不得,但碍于众目睽睽,她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愈是困窘的处境,愈是要保持自己最优美的身段啊!
她对他挤出笑容,摇摇头,然后轻撩裙襬,挺胸抬头缩小腹,起步走!
霎时,站立摊前等待打包食物的顾客们,纷纷自动靠往两边,让出一条许可通行的空间。
终于落坐的芷薇,整整发丝,嘴边已经忍不住埋怨了:“我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
“面摊老板老魏是我当兵时的老长官,我有空就会过来。”尚朋跟着坐下,反诘的语气平淡:“这种地方不好吗?还是说大小姐习惯了大饭店?”
“警告你,别挖苦人!”她凶巴巴。
“明明是你在埋怨的。”这女人居然用“警告”这字眼?尚朋摇头失笑。
“我埋怨跟这地方好不好没关系。问题是……你没事先说明白,害我穿成这样,你看看,多滑稽啊!”
“不会啊,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美啊!”尚朋的视线落在她低胸的一片雪肌上。
“喂,你在看什么啊?”
“是你让我看看的。”尚朋支着腮帮子,眼里净是笑意。“怎么?你也懂得害羞怕别人瞧?”
芷薇睁大眸子。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不知羞吗?恼意横生的她,板着脸,冷声说:“不是怕别人看,是怕你。”
“我?”尚朋摊摊手。“还有这种差别待遇?”
“是智慧选择。”她掠了他一眼,挂着故作轻松的微笑,“别人爱怎么看,也只能眼睛吃吃冰淇淋,过过干瘾罢了,可你就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法?”
“当然不同。”她无比认真的口吻回答:“你是我的上司,要是你把持不住,来个兽性大发的话,那我不是自找麻烦吗?”
“到现在……你还认为我对你有那个兴趣吗?”他沉吟的表情颇是诡异。
这句话听来不怎么妙。芷薇心里警铃大作,她肯定接下来从他嘴里吐出的话,一定不怎么中听,比如她有被害妄想症或说她臭美等等……
“好吧。那我承认好了,没错!我还是很想跟你做爱!”
啥?芷薇脑子一片空白。
适时有名客人穿梭而过,为这句话特意掉头瞥眼,而且还是一脸暧昧的诡笑。
芷薇的双颊一热。“你……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别人都听见了啦!”
“听见了又怎么样?”他依然面不改色,轻松了得。
“是不能怎么样,可是你不觉得自己说得太……直接了吗?”
“太直接?好。”尚朋调了调坐姿,神色一转,柔波即刻漾在深眸底。“那我说,我想触探你的神秘禁地、我想品尝你的芬芳甜蜜、我想和你共度鱼水之欢,ok?”
“你……”若不是结尾那句“ok”突显谑意,差点沉浸在他过度温柔神色的芷薇,可能一时还无法回魂。
到头来,这个男人是在戏弄她?目的呢?看她面红耳赤吗?噢不,她不能让他如愿!
“没想到你还会作文章,可是……”她拿着迷蒙的大眼看着他,“怎么办?我的中文底子不好,有听没有懂歡。”
“这样啊?好,那我用最通俗的话来说。”他倾身凑向她,眨眨眼,“我想跟你炒饭!”
“炒饭?爸,尚叔叔说要吃炒饭啦!”桌旁忽然冒出一串稚声,一名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正立在桌旁向他们咧笑。
尚朋定了定神,马上露出笑容,亲切地唤着小女孩:“小静,你过来帮爸爸的忙了啊?”
“是啊,我去保母家把弟弟接过来了,可是他睡着了。”
顺着小女孩手比的方向,芷薇这才发现里头一隅,摆着一张婴儿床,床的四周还架着蚊账。
她皱皱眉头,不太能理解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出现在这儿?掉头,望着尚朋和小女孩交谈的样子,她又是一愣。
只见他和颜悦色地询问小女孩的功课,大手在小女孩脑后轻抚着。
这种亲昵举动让她心头微微一震。这场景怎么那样熟悉?仿佛曾在哪儿出现过?
和蔼亲切的笑容、温柔关切的眼神……看着看着,在确认出熟悉感的由来后,芷薇的眼角忽然一阵涩意。
这一幕若曾经存在过的话,也只有在她心里或者是梦中……原来这一幕不过是她某种强烈的企求,却从来不曾拥有过。
尚朋偶一转头,发现了她凝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趁着小静不注意,他轻轻碰触着芷薇的手,然后挑眉笑说:“我很想知道你这样子盯着我瞧,心里在想些什么?”
“想另一个男人。”还神之后的芷薇,声音略带疲惫。
“喔。”
他格外明显走调的问句,让芷薇重新抬头,对着他一脸古怪的表情,淡淡的接口说:“你让我想起了我爸爸。”
“爸爸?我?你……爸爸?”他碎念两句,似乎有点困扰。
瞧着男人不是很能接受的别扭样子,芷薇觉得有点好笑,也适时冲淡心头的郁结。
她幽幽地吐口气,说:“我忽然想到,自己跟小静一样年纪的时候,有一次我考试拿了第一名,回家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冲到父亲的房间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我兴奋地等待父亲的称赞,看到他伸出手来,我渴望他拍拍我的头,夸我一句好棒,可是……他给了我一巴掌。”
说着说着,她掉头过去,深怕被他瞧见已经泛湿的眼眶,但微哽的声音却还是泄露了情绪。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也没什么,因为那天他心情不好,交代所有人不许去打扰他,可是我却闯了进去。”
“就这样?”尚朋的眉结深深纠起。
“就这样。我爸的个性一直是这样,他做他自以为对的事。”
“混蛋!”他忍不住了。
“歡?”芷薇杏眼圆睁,蠕动着唇瓣想抗议些什么,毕竟他骂的人是她老爸,可是瞧见他脸上痛心的表情,她的心窝却又是一片暖意。
“嗯……”尚朋倒有所自觉,干笑,“我这样子骂你爸爸,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你很喜欢小孩喔?”她无法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
“你怎么知道?”
“感觉吧。”芷薇眸底乍现一抹黠光,“我现在觉得当你的晚辈,可能比当情人或是老婆都还来得好。”
尚朋愣了愣,半晌似有所理解的点点头。“既然这样的话,那……好吧,我不介意把你视如己出,只要你乖乖听话。”
“呿!”月眉一纠,芷薇想做出生气的表情,却一不小心笑了出声。
尚朋也在笑,陪着她笑。
在两人相视而笑的眼波里,他们收纳着彼此的容颜,同时感觉微醺,那是种未饮先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