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圣耀,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当漫画家。”
放学后,国小低年级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与小女孩背著书包,等着双方家长接他们回家,他们是同班同学,住的地方也不过隔了两条街。
男孩跟女孩舔着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向学校福利社的欧巴桑买的。
男孩一直喜欢女孩,上课时他老盯着女孩那两根小辫子发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当橡皮擦、淘气阿丹贴纸等小东西,他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放学后,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时刻,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常常很晚来接他们,晚到其他小朋友几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爱女生!”这类的嘲笑也跟着走光了。
所以,他们总是可以尽兴地乱聊。
女孩心里也喜欢着男孩,虽然他常常看起来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呆模样,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欢看他喂流浪狗的专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么责骂男孩,男孩总是将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着喂狗。
她注意到,男孩喂狗时并不将火腿片丢在脏脏的地上,而是将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儿咬去,这种贴心的小动作温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画图画得比我差耶?”女孩说。
“我会努力练习啊,那你呢?”男孩问。
“我爸爸叫我当老师,可是我想当女太空人。”女孩嘟着嘴。
“当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说,吃掉最后一口甜筒。
一条流浪狗拾阶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头;它叫做麦克,是男孩为它取的名字,它刚刚啃过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时也是麦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
“今天最后一次了麦克!”男孩说着,将书包交给女孩,把麦克抱在怀中滑下长长的溜滑梯,麦克兴奋地大叫。
女孩看着溜滑梯下的男孩与摇尾傻笑的麦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种非说不可的感动。
“那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吓到了,但他的脸上尽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好哇!”男孩小声地说,头点个没完。
在小学二年级,一个叫圣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爱情,那时他坐在溜滑梯下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叫麦克的快乐流浪狗在他的脸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着,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觉得自己很幸福。
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女孩最后并没有嫁给男孩。
那天圣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后,过了半小时,女孩的家长着急地打电话询问圣耀女孩的行踪,圣耀吓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该留下女孩一个人的。
从此,女孩一直都没在校园里出现,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翘翘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圣耀很伤心。
有人说,小女孩被绑架撕票了,但圣耀根本不相信,因为小女孩的家里一点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且,女孩自己说要嫁给他的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圣耀的爸爸这样说,拍着圣耀的肩膀。
圣耀的爸爸是个温柔的大家伙。
“呜~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来~~”圣耀哭着,站在佳芸破旧的小房子前,希望墙上的寻人启事能够早日撕下。
那时,圣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运。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运开始牵系着他、纠缠着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圣耀的爸爸也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圣耀的爸爸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在河边、山上、竹林里发现圣耀爸爸的尸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楼,不再被依靠。
过了两年,圣耀的妈妈绝望了,她带着年纪小小的圣耀改嫁到一个有钱的医生家里,那医生是圣耀妈妈高中时的男朋友。
医生对圣耀很好、也尽量照顾到圣耀思念亲生父亲的心情,医生很体谅圣耀迟迟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圣耀始终相信他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为了某种原因不能跟他们母子见面。
但是,圣耀对医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为他知道医生叔叔一直努力争取在圣耀心中的认同,但圣耀一直到国中一年级,还是只称呼医生为叔叔,圣耀生怕他一旦开口称呼医生叔叔为父亲,他的亲生爸爸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而今天,在这个特别的节日,圣耀终于决定给医生叔叔一个特别的礼物。
“今天是父亲节,这是送给你的。”圣耀拿出一个黑色的带子,里面装了一颗深灰色的名牌保龄球。
“谢谢!叔叔好高兴!”医生叔叔笑得合不拢嘴,他是保龄球的业余高手。圣耀在父亲节送他礼物,这还是三年来头一遭,其中的深意他当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没有钻洞。”圣耀说,他看见医生叔叔开心的模样,他自己也跟着愉快起来。
“谢谢,我爱你。”医生叔叔亲吻了圣耀的额头,令已经国一的圣耀耳根发烫。
“我也是。”圣耀嗫嚅地说。
那一天晚上,医生叔叔开着宾士轿车,喜孜孜地去运动用品店钻保龄球的指洞后一小时,圣耀的妈妈就接到一通医院的紧急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医生叔叔的死讯。
医生叔叔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被酒醉驾车兼逆向行驶的混蛋撞个正着。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有安全气囊保护的关系,所以医生叔叔还来得及说完几句遗言:
1.好痛。
2.别动那里。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剂量的吗啡。
5.好痛啊。
6.谢谢你,圣耀。
圣耀就这样失去第二个父亲,就在他认同这个温柔的男人为父的那一天。
“你怎么这样倒楣?”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圣耀叹了口气,在桌子上乱涂乱画。他虽然已经不想当漫画家了,但他还是有一双灵巧的画手。
今年圣耀刚上国三,虽然他补习课排得满满的,但他的功课却未见起色,总是在班上的最后几名打转。
“后来呢?你妈妈不是又嫁人了吗?”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问道。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的命运正与圣耀的命运产生某种联系。
“对啊,她嫁给开计程车的王爸爸,后来又嫁给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圣耀说,关于这个答案,他自己也很无奈。
“又嫁了两次?”女孩眼睛睁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说我妈妈有克夫命,让我妈妈很难过,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实是我害死了三个爸爸。”圣耀说,他对自己的命运开始有些模糊的揣测。
“为什么?不要这样想啦!”女孩安慰着圣耀。
“是真的。”圣耀把头轻轻敲向桌子,敲着敲着。
第一个爸爸失踪了,第二个爸爸跟第三个爸爸都在圣耀认同他们为父的日子横死,这令圣耀怀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负着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对他多好,圣耀都冷漠以对,深怕张叔叔又给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学后你有补习吗?”女孩突然问道,脸红了。
“有啊,不过不去上也没有关系。”圣耀说,拿着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鸦。
女孩帮忙圣耀将擦屑拨到桌子下,又说:“那我们去拍大头贴好不好?我发现有一台新大头贴机器在我家路口。”
圣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嗯。”圣耀笑说,女孩看到圣耀脸上的笑容,也在心中举起胜利的手势。
隔天,圣耀背着贴有女孩跟他大头贴合照的书包,骑着脚踏车愉快地来到学校,但旁座的女孩却没有出现。
到了中午,秃头导师带来一个令人难过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学回家时,遭街头警匪枪战的流弹误击,经过一夜的急救却告失败,请同学为她默哀一分钟。
圣耀傻眼了,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铅笔盒上的大头贴上。
大头贴上的两人脸贴着脸,旁边写着“干哥干妹firstday!”,圣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绝明白。
因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阴暗魔手。
“为什么会这样?”
圣耀自己问自己,他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各占一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过了一个月,学校要毕业旅行了,目的地是垦丁,圣耀带着满腹的苦闷坐上游览巴士,叹息女孩无法同大家玩乐。
圣耀的三个挚友知道他心情恶劣,沿途刻意跟他谈天说笑,四个人挤在车后打牌,从梭哈、大老二、捡红点、二十一点,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轮,大家的脸色却颇异样。
圣耀已经连续三次从一开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频繁的相互抽牌里,却没有人抽到过圣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没有。
鬼牌好像黏在圣耀的手指上,谁也无法将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圣耀突然说,脸色极为苍白。
“嗯。”千富假装冷静。
“好啊,玩别的吧。”国钧也说,颤抖地洗着牌。
“看录影带啦,都不要玩了。”志聪比较胆小。
其实玩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游览车在瞬间翻覆,速度之快,车厢内几乎没有人来得及发出应景的尖叫。
等到车子四轮朝天地躺好,女生尽情扯开喉咙时,圣耀却盯着三个血流满面的挚友发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阴暗命运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夺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圣耀四周滴着。
千富、国钧、志聪,眼睛睁得大大的呆看着圣耀,无言地询问圣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么回事,圣耀恐惧这样疑惑又无助的眼神,却又无法回避好友临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们。
后来意外过后的伤亡清点,更印证了圣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车上所有的师生都只有轻微的擦撞伤,只有车后的三个学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绝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亲密关系的人,都会死掉?”圣耀痛苦地问。
“一点也没错。”算命先生笃定地说。
“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为幽默地说。
“干!”圣耀大骂,站起来就要走。他不认为自己命运有任何可笑之处。
“年轻人真开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撑起笑脸,拉着圣耀请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穿着国中制服、满脸气愤的小伙子,猜测他脑子到底装些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将他身上的钱掏个一干二净。
地下道里还有五、六个以算命维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圣耀唤住,这笔活生生的生意铁定飞到别的摊子。
“说完了你的故事,该把你的八字给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着毛笔,煞有介事地将圣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时辰抄在红纸上,满纸腾墨,他可是这个地下道有名的“王飞笔”。
圣耀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的毛笔时而飞扬、时而顿挫,王飞笔一皱眉,圣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圣耀的眼睛就睁大了一分。
“有没有解?可不可以改运?”圣耀急切问道。
王飞笔心中嘀咕着,他开始怀疑这位命运乖违的少年刚刚说的故事是不是编的,要来考验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盘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无大灾大难,更时有偏门小财,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纯朴,故能立小家小业,四十岁许还有机会聚大财,就算你把命盘给别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说法。我说你……刚刚的故事是编的吧?”王飞笔淡淡地说。
“当然不是编的!我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编故事上?”圣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点是略犯桃花,但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缺失啊?若说你的遭遇奇惨,这也不对,你的印堂红润,丝毫不见发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飞笔沉吟着。
圣耀知道王飞笔并没有在唬弄他,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横死非命,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王飞笔看着圣耀狐疑的眼神,开口说道。
圣耀将左手递给算命先生,手掌打开的瞬间,王飞笔竟吓得大叫,往后摔倒在地。
“怎么?”圣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害怕的是,或许王飞笔看出他命运中某个恐怖的缺陷,高兴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么,应该就有机会弥补!
“不要靠过来!”王飞笔吓得踢翻椅子,阻止圣耀将他拉起来。
“我的掌纹很怪吗?哪里怪?”圣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纹,甚至不敢看它。
“对不起!我跟你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求求你走开!”王飞笔歇斯底里地叫着,眼泪甚至快掉下来了。
圣耀在这样妖异可怖的气氛下,自己也给吓得发抖。恐惧仿佛自手掌上扩散开来,变成可以触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长在自己的身上!
“我该怎么办?”圣耀呼吸有些困难,大声问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对!”王飞笔哀求着,却不拔腿逃走,难道是脚软了?
此时地下道里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过来,他们很好奇一向飞扬跋扈的王飞笔怎会倒在地上鬼叫,难道是拐钱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飞笔几乎惨叫。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师眯着眼说,向冷汗全身的圣耀看了几眼。
一个胖大光头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画符镇邪是他的专长,说:“再可怕也不过是七衰九败,要不就是死煞聚顶,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飞笔惨白着脸,并不答话,只求得逃离现场。
“请帮我……请帮帮我……”圣耀紧张地打开双掌,平举齐胸。
“操你妈!”胖八卦大吼,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叠鬼画符撒向圣耀,往后急跃,一颗胖光脑袋砰然撞到墙壁。
“我的掌纹很恐怖?快救救我啊!”圣耀几乎要晕了,尤其在这翩翩飞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个闭目诵经,一个疯狂在额头上结各种密宗手印,一个倒真的拔腿就跑,虽然他边跑边跌倒。
唯一堪称冷静的,就是瘦高的年迈算命师,他尽管双脚发抖,却还像个高人模样。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圣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师大吃一惊,急忙大喊:“千万别跪!我帮你看看!”
“真的?”圣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师叹了口气,引圣耀来到他的小摊子前,说:“我这个老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本事并没有比其他几个同业高明,只是胜在我一把年纪。”
圣耀心想:年纪大一点,果然比较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老家伙少活几天也没什么了不起,哈。”老算命师干笑,其实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肠,他不忍心这年轻人孤单地面对可怖的凶命。
“我……我到底?”圣耀的嘴唇发白,擦了擦眼泪。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么坏蛋,凭什么要带着这么恐怖的机车掌印。
“你没有掌印。”老算命师捧住茶杯发颤,茶杯还未就口,茶水已溅出杯子。
“我有啊!”圣耀眯着眼,害怕地确认了自己的掌纹。
掌纹四平八稳地躺在掌心,理络分明。
“那不是掌纹。”老算命师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
“不然那是什么?”圣耀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是恶魔的脸。”老算命师的假牙发颤。
空荡荡的地下道,顿时刮起阴风阵阵。
圣耀张大了嘴,汗水啪哒啪哒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润了润朱砂笔,示意圣耀把手掌打开。
“这个掌纹活脱就是一张恶魔的脸。”老算命仙用朱砂笔在圣耀的手掌上,顺着掌纹的脉络画出一个极其恐怖的魔鬼脸。
圣耀的左手剧烈发抖,鲜红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唤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过,小子,我们怕的不是这张脸,而是你打开手掌的时候,有种很绝望又恐怖的气息从手掌中窜流出来。”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笔,闭上眼说道:“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过几年灵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觉,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害怕啊!”
“有救吗?我……我还有多……多少日子好活?”圣耀咬着嘴唇。
“要死,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笔折断,丢在一旁的纸钱篓里,又说:“但,小子,这么绝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却还没能死,可见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没什么道理!”圣耀完全无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说:“说说你的事?任何你觉得应该说的事。”
于是圣耀便将自己悲惨的一生匆匆简述一遍,还加上自己归纳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边听边发毛,他这辈子听过的怪事莫此为甚,比起什么厉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说完了。”圣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说:“我有救吗?还是我干脆自杀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摆摊摆了二十多年了,对于这样的凶煞掌纹,还有这样的人生,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算命仙诚实地说:“也许这几天我翻翻几本掌谱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测,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测相互印证。”
圣耀按耐不住,大声说道:“难道你现在不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或是画几道符贴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给砍下来!”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会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没法子摆脱这个凶命。”
圣耀感到失态,说道:“对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说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认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场凄惨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亲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亲朋好友,就越会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后茁壮你的凶命。”
圣耀并没有怀疑老算命仙的话,他仿佛已作了这样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问道:“那我妈妈怎么没事?”
老算命仙皱眉道:“或许快了。”
圣耀一惊,急道:“如果我自杀了,我妈妈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万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凶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凶命。要是你死了,凶命还会找上别人,直到凶命的使命达成为止!要是你能够跟凶命谐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圣耀大哭:“我怎么可能跟这只魔鬼手谐和一致!”
老算命仙笃定地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死掉,可见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缘!”
圣耀的哭声不止,一个国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恐怖凶命有某种缘份?
老算命仙连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运一定具有某种了不起的价值,古来圣王将相皆有旺阳天命相授,你的凶命极阴奇败,有说不出的恐怖怪异,但它选上了你,可见你将有无比惊人的未来!”
圣耀哭得更厉害:“那你的脚为什么一直发抖!”
老算命仙汗涔涔,说道:“老家伙时日无多,但也对莫名横死心存畏惧啊!”
圣耀几乎要崩溃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摆脱不掉的凶命,却也不愿将凶命抛给无辜的别人。他深刻了解这种不断失去亲朋的悲伤。
但,若他不将凶命抛给别人,所有跟他关系亲密的朋友、亲人,也都将死得干干净净,他们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那我该怎么办?”圣耀的头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压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别在这里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家伙明天就要归西了。”老算命仙紧张地说:“要是我想到什么建议,你来找我,我就把它丢在地上,你自己捡起来瞧。”
圣耀点点头,伤心地走了。
“凶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绝配。”老算命仙叹道,看着圣耀的背影远去。
故事,才正要开始。
“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在圣耀的心中盘旋已久。
这样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可言,亲人跟挚友即将一个一个死于非命,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屁,而且是个孤单的闷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圣耀看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么我将不能有新朋友,因为新朋友很快就会变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职五专,一个国中毕业生能做什么?”圣耀懊丧着自己崎岖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宽心了。
“干,我要前途做啥?我这种倒楣鬼最适合捡垃圾了,因为垃圾不会死。”圣耀自我解嘲着,但心情还是黑暗一片。
“哈,总之我是最不能当总统的人了!”圣耀一想到台湾被陨石砸毁,不禁苦中作乐地哈哈大笑。
圣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绑上白色的绷带,绷带殷红一片;那是圣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划一个大叉的结果,圣耀希望这样自残的举动可以使凶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拣垃圾,我还可以做什么?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养活自己,又不能靠学历……”
黄色的床头灯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他跟三个死党穿着制服的合照。三个死党真的都是死党了。
“喂,对不起啊。”圣耀愧疚地看着相片。
几个死党没有说话,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但圣耀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的。
国钧将来要当计程车司机,千富要继承他爸爸的铁板烧店,而志聪国中毕业马上就要去加拿大念书。他们的未来全卡在游览车上,再也无法前进。
圣耀在脑中计算着目前死去的亲人,大前年死了两个,前年死了五个,去年死了九个,真是尸横遍野,自己好像买了张年年涨停的死亡股票。
“不过今年亲戚里只死了小表弟一个人……不对,那是因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圣耀数着数着。
此时圣耀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圣耀赶紧穿上衣服,将门打开。
妈妈拿着炖好的鸡汤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她心疼地看了看圣耀绑满绷带的双手。
“我们再去找别的算命先生看看,说不定不是那样的。”妈妈的眼睛堆满了泪水。
“不要那样子,那样我也会哭的。”圣耀用手上的绷带拭去妈妈眼中的泪水。
“妈妈知道潭子有个济公庙,里面的济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们就去……”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你住址给我,我自己一个人去行了。”圣耀安慰着妈妈,他心里也有些许希望。
“妈妈不怕,妈要陪着你去。”妈妈哭着,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难过。
“那样我就不去。”圣耀坚持。他不能再失去母亲。
此时打开的房门边,蹑手蹑脚走进一只黄色的老狗,双脚贴在床缘。
它不再年轻,再也无法一跃跳到圣耀的床上。
“麦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圣耀抱起麦克,让它四脚朝天躺在圣耀的大腿上。
自从圣耀的国小开始捕狗,圣耀就把麦克带回家避难,一避就是五年。
“那妈妈打电话去问住址。”妈站了起来,指了指鸡汤:“要喝光光。”
“知道了,麦克会保护我的。”圣耀笑着,在妈妈面前他要勇敢。
麦克点点头,咧开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就这样,隔天圣耀搭上计程车,一个人前往潭子济公庙问命改运。
“也就是说,弟子没事?”圣耀惊喜问道。
乩童微晃着身体,神智迷蒙地点点头。
“那这个呢?”圣耀打开手中的绷带,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脸。
“滚!”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顿时清朗无比。
“还是不行?”圣耀哭丧着脸。
“滚!”乩童嘶声厉喊,跨下的椅子顿时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圣耀落寞地离开,从此,他不再问神拜佛。
不是因为神佛帮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误杀了民间信仰。
不过,圣耀还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意见,至少,在他们还没熟络起来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里,贴满了寻人启事、失踪人口海报、各种直销公司教你发大财的文宣。
圣耀远远地看着一个破旧的老算命摊。幸好,老算命仙是个大胆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摊子前有个中年妇人满脸哀愁,不断询问离家数月的丈夫何时归来,老算命仙卜了个卦,叹气摇摇头,细声开导中年妇人。
圣耀耐心地站在卖廉价围巾的摊贩前,等着老算命仙的指示。
许久,中年妇人终于落寞地离开。
老算命仙若无其事地拿起毛笔,在地上捡起一张失踪人口的协寻文宣,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圣耀弯腰捡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收音机叽叽喳喳的广播。
圣耀打开纸团,里面写着:“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这就是凶命的用处?
进入黑社会,用与生俱来的凶命,去歼灭所有的暴力组织,这或许真是凶命唯一的用途。
但,圣耀知道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适合自己。他没有当流氓的天纵资材。
圣耀无法想像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把内脏搅得乱七八糟的狠劲。
圣耀当然更无法想像,自己必须跟一大群乐意把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的牛鬼蛇神相处,甚至当上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会被砍成什么难以辨认的模样,这比自杀恐怖太多了,说不定凶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乱刀砍死的倒楣时刻。
“不如进立法院吧,那里的流氓比较高阶,至少不会整天动刀动枪的。”圣耀坐在椅子上想着,反覆端详老算命仙写给他的纸条。
也许,立法院里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毁掉基层黑社会还要伟大的事业,毕竟流氓的层级计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凶残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钱数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样也很麻烦,况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圣耀总是为他人着想。
况且,要当上立法委员,恐怕要死上一堆桩脚、选民、助选员、共同参选的候选人,自己简直是踩着鲜血跟冤魂“选”上立法委员的。
“总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黯淡没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简直是天生的大魔头。”圣耀的头滴滴答答地敲着桌面,相当苦恼。为什么一个国中生要烦恼这种离奇的鸟事?!
这时,圣耀的妈妈敲着门,圣耀轻拍自己的双颊,打开了门。
妈妈忧心忡忡的,拿着一大碗红豆汤放在桌上,她看见圣耀额头上红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记爆栗:“又在撞桌子?”
“唉。”圣耀拿起汤匙,舀起一口汤,满脸无奈。
“先跟你说,妈绝不愿意你去当流氓。”妈妈严肃地说。
“放心啦妈,我也不敢啊!”圣耀喝着红豆汤,红豆汤的甜度是他最喜欢的。
“那你要考高中还是五专吗?”妈妈问,脸色稍缓。
“可以不考吗?我怕念的学校会烧掉。”圣耀苦笑,他很认真。
“妈也不赞成你去考,但妈也很担心你以后要怎么办。再怎么说,不管你的命多——多奇怪,妈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稳啊。”妈说。
“生活得很安稳,其实也不会很难,只是薪水一定不多。”圣耀安慰妈妈:“但日子一定比当流氓好。”
“那?”妈妈说。
“我去当端盘子的吧。”圣耀说,一口气把红豆汤喝光光。
“那怎么行?你总不能端一辈子的盘子吧!”妈妈着急地说。
“那就边端边瞧吧。”圣耀坚定地说。
“阿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为我担心。”圣耀挤出一个微笑。
妈妈不再异议,只是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负着奇凶的命运出世,作妈妈的,心中总是挂着深沈的自责。
妈妈只希望,她能够在凶命的威胁下,陪着苦命的孩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希望,她能看见孩子脱离凶命的那一天。
就这样,圣耀在国中毕业后(他没参加毕业典礼,以免典礼会场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纪,穿上白色衬衫、黑色打折裤、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进歌声飘扬的民歌西餐厅。
圣耀端起了盘子,就在“光影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