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顾湘记得高中时候的张其瑞其实性格孤僻,人又高傲,说话很刻薄。顾湘当年刚进学校的时候寒酸又自卑,班里那帮子高干子弟就私下管她叫小白菜。这个称呼还是张其瑞给她取的呢。后来他们那帮人捉弄欺负她的那些招数,几乎都出自张其瑞的脑子。
孙东平那个傻小子才没这个智商呢。
回忆起往昔的时光,顾湘情不自禁想笑,可是嘴角却有千斤重,怎么都弯不起来。
“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张其瑞掏出名片递了过来,“虽然我隔得远,但是在这里有熟人,会照顾你的。”
顾湘接过名片。房间里有点暗,她也没急着仔细看。
她笑了笑,“谢谢。日子是有点清苦,不过是过得去的。我也没什么大志向,也独自一人习惯了。”
她话里拒绝的意思十分明显。张其瑞眉头轻皱了一下,也没说什么。
“喵——”一只肥肥的三花猫从窗户上钻了进来,跳到桌子上,踩了一片泥水梅花。
“富贵!”顾湘懊恼地叫了一声,忙把老猫抱了起来,慌忙找毛巾给它擦脚。
富贵抗议地叫着,在顾湘怀里微弱地挣扎。屋里有陌生人,它不大习惯,爪子伸了出来,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顾湘抱怨着:“真是的,下雨天也跑出去,怎么弄得这么脏?”
张其瑞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富贵,试探着问:“这猫,难道是……是当年你和孙动平一起养的那只吗?”
顾湘像是被突然蛰了一下。她手松了劲,富贵借机挣脱开来,在她身上蹬了一脚,跳走了,又在顾湘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梅花印。
“……真是的……”顾湘低头擦了擦衣服。
刘海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张其瑞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有点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内疚。
顾湘就还像是活在八年前的人,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静止的。她显然还是守着残破的过去,顺从于命运,就这样生活下去。后来八年发生的事,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不知道。
想到这里,张其瑞再次很难得地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他问:“听说那次事件后,孙东平去找过你很多次?”
顾湘依旧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他来探访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见他。他应该很难过吧?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后来他就出国了,还给我写了很久的信……”
“你也都没回。”张其瑞替她说完了。
顾湘笑了一下。张其瑞和孙东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哥们,关系那么铁,这些事,理所当然是会告诉他的。所以她也对张其瑞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没有回他的信。”顾湘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一来是不大方便,因为要寄出国去。二来,既然都要断了,那就断干净一点吧。这对大家都好。”
张其瑞摸了摸鼻子,说:“原来是这样。”
“你和他一直有联系的吧?”顾湘吸了一口气,“他还好吗?”
“你没有他的消息?”
顾湘淡淡笑了一下,“挺久的了……不过也不怪他,是我一直没给他回信,他后来大概就死心了吧?他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张其瑞语气有些重,“在英国念完本科,然后去美国进修了MBA,现在留在美国工作。”
“哦。”顾湘认真听着,表情还是有点茫然。虽然张其瑞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她还是不难听出孙东平这八年来的成功且辉煌的生活。同她的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背更加佝偻了几分。
张其瑞有点不忍地别开了眼。
这就是差距,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谢谢。”顾湘抬起头来,眼睛温润,里面纯净一如当年,“知道他挺好的,我就放心了。祝福他。不过,请你不要向他提起我吧。”
张其瑞皱起了眉头,“他还是一直想联络到你的。”
“没有这个必要的。”顾湘说,“我现在这样,真是没脸见他……”
“可是……”
“拜托你了!”顾湘语气坚决,定定注视着张其瑞,“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张其瑞觉得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感情被压抑在了心里。
顾湘又打着伞,送张其瑞出门。
雨小了些,夜晚很凉。小区里静悄悄的,路灯黯淡无光,他们看路全靠着人家窗户里照出来的灯光。顾湘同张其瑞微微错开一小步,走在他的斜后方,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小区大门口。
这里偏僻,等了好久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顾湘这时候已经冷得够呛,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快回去吧,别把病拖重了。”张其瑞临上车前嘱咐顾湘,“今天打搅你休息了。”
“哪里啊!”顾湘摇了摇头,冲他真诚地笑了,幽黑深邃的眼睛,湿润且明亮,散发着光彩,“今天谢谢你来看我。真的谢谢你。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熟人了……”
出租车开了出去,张其瑞转头从车窗里看着夜色中的顾湘,衣衫单薄得她更显得削瘦柔弱,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倒。佝偻着背,那么卑微渺小。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想把闷在胸膛里的情绪都发泄出去。
他始终记得顾湘高三那年带领着班里他们几个优等生去参加省知识竞答赛时的情景。少女朝气蓬勃,充满自信,鼓励同学一起拼搏竞争。她的确是个受人爱戴的班长,连他都不得不这么承认。
那时候,尽管他不大喜欢她,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华跃高中是全省第一重点高中,能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如果不是成绩相当优秀,就是家世显赫。孙东平显然是属于后者。他的爷爷是一名身份尊敬的老红军,奶奶则是妇联的干部。父亲没有继承父业,而是趁着改革开放的风潮南下经商,如今也已小有成就。
孙东平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在北方过,就读子弟学校,那时候就已经是让同学拥戴,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了。他人自然不坏,可是就是好动,稍微一不注意就能上房揭瓦。和他一个大院来的张其瑞倒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但是鬼点子特别多。两个孩子在一起,一个出主意,一个行动,不论到哪里,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巧的是,初中毕业,孙东平被父亲接去南方,张其瑞也被父母接了过去。两家大人关系也不错,商量之下,就将两个孩子一起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华跃高中。
早就听人说华跃才女多,美女少,资源有限,一切靠抢。所以八月二十四号报道这天,孙东平早早到了学校,家长们则去和学校领导及老师打招呼去了,男孩子们提前占据有利地形,守在大礼堂里,等着看新学期的女同学。
顾湘拿着登记表走进学校礼堂去报道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孙东平。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猜测那个男生大概会是一个班的同学。
男孩子个头挺高的,剪着寸板头,眉毛很浓。礼堂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孙东平坐在上讲台边,翘着腿,抱着手,冷眼看着下面,眼里满是不屑。
那个时候学生们的穿着都还很朴素,可是孙东平全身上下都是他嫂子给他从香港带回来名牌衣服,T恤上印着有非常新潮的英文字,脚上的球鞋也是顾湘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顾湘心想,这大概就是别的同学提起过的富家子弟,都是家里交钱进来的。看起来果真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呢,真像不良少年。
那时候的孙东平正郁闷着呢。堂堂一所高中,这一届的女孩子居然都不怎么样。短头发的,戴眼镜的,长青春痘的,总之没有一个入得了他的法眼。
他读初中的时候倒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漂亮又温柔。可惜他转来南方,不得不和她们分了。记得自己上火车的时候,那几个女孩子流着眼泪送他离开的情形,真是情谊深长。张其瑞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孙东平一点都不觉得眼前这一堆青皮小芒果们和他的口味。
后来他和顾湘提到这个比喻的时候,还洋洋自得得很,觉得这个比喻无比形象。顾湘反笑他不就是那个啃着青皮小芒果还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孙东平一直不承认罢了。
顾湘是免了学费的特优生,她这样的学生自然被分到都是优秀生的一班。注册完,老师通知顾湘第二天过来领教材,然后下个礼拜一开学。老师总是偏爱好学生,所以对顾湘也特别和颜悦色,还告诉她,高中生活比初中要复杂和艰难,希望她打起精神,做好准备,为高考打好一场仗。
老师的关爱让顾湘心情很好,只是这个好心情,也只是持续到回到家为止。
其实该说,是回到父亲的家。
顾建国是水产厂的职工,一家三口,如今加上大女儿顾湘,都挤在单位分配的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间里。
两室一厅,夫妻两人睡一间,十四岁的儿子睡一间。剩下的厅,其实也只有六个平方米不到。拉了一张帘子,里面一张弹簧床,一张小桌子,就充当女儿的房间。家里人进进出出,都得从帘子外面过,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真是说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继母林淑雯也是水产厂的职工,说是卫生员,其实做的不过是包扎伤口,发点感冒药的工作。
丈夫的女儿进门这事,她是很不乐意的。家里这么小,对方又是一个大姑娘了,一来生活不方便,二来也相处不来。而且丈夫最开始是提议要让他们自己的儿子睡客厅,把卧室让出来的。林淑雯当时就摔了盘子:你女儿要念重点高中,我儿子就不考中考了?
所以顾湘住进来,她也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顾建国后来当然对妻子妥协了,让顾湘睡的客厅。林淑雯虽然不欢迎继女,但是也不是坏人,还是很配合地叮嘱儿子平时安静些,不要打搅了姐姐学习。
顾湘是独自去报道的,回到家还早。父母都没下班,只有弟弟顾敏在。
顾敏新学期升初三。他们开学晚几天,这两天正处于开学前的最后疯狂的状态。趁父母不在家,他召集来了所有朋友在家里聚会。
顾湘才走到楼下,就听到楼上传出来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顾敏的舅舅前阵子送了一个新款的录音机给外甥做生日礼物,本意是要他拿来听英语的,结果英语磁带是一盘都没有放过,都用来放流行音乐去了。
顾湘推开门,屋里自然乌烟瘴气的,一股子烟味。果皮纸屑撒得满地都是,十多个男孩女孩都挤在屋子里,尖叫,嬉闹,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顾湘的隔间的帘子自然被拉开了,两个女孩坐在她的床上吃瓜子,把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出门前还收拾得很整齐的桌子,现在也是一片狼藉。书本被扫落到地上,跳舞的人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又嫌硌着,一脚把本子提到了床底下。
顾湘走过去,放下书包,跪在地上,伸手去床下,想去把书捡回来。她的手还有一点点距离酒意可以够到那本书了,突然有人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她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嘲笑,伴随着鼓掌和口哨声,嘲讽声此起彼伏。
顾湘的手肘撞在了床腿上,钻心的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慢慢地爬了起来,抱着手站起来。
“你是怎么搞的?”顾敏粗声粗气地冲她嚷嚷,“妈不是要你十一点之前回来给我做饭的吗?你看,现在都十一点半了!你跑哪里去了?回头我告诉爸去!”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林姨要你今天在家里好好写作业的。你就要开学了,作业还没写完……”
“要你管啊!操!”顾敏不等她说完就骂了起来。他母亲对这个姐姐的不尊重,他不但学来了,还变本加厉,也是算计着顾湘不会去父母面前告状。因为她只是借住在自己家而已。
顾敏开了个头,他的狐朋狗友们也毫不示弱地跟着骂了起来:“就是啊,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啊?你是老几啊?”
“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三八!”
十多岁的小孩子了,看起来个个都如青芽一样稚嫩,辱骂起人来却已经架势十足了。他们天真幼稚,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是非,更不知道简单的,很“酷”的语言会对别人造成怎么样的伤害。
顾湘有一种拿起书包,甩上门,奔回外婆家的冲动。即使每天早上早起来一个小时,晚上晚睡一个小时,她也愿意和外婆住在一起。
只是两个小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让外婆担心,不想让老人家知道她过得不好。
所以她只有忍了下来。
“还不快去做饭!”顾敏重重推了顾湘一把,“多做点,我和我同学都要吃,知道了吗?”
顾湘瞟了他一眼,走进了厨房。
身后,有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顾敏,你这么对你姐,没关系吗?”
“没事的啦。”顾敏满不在乎地说,“她本来就是来我们家做家务的,就当她是佣人啦!”
顾湘抖了抖围裙,系在腰上,开始淘米。她一直紧咬的牙关这时候才稍微松了些。一声叹息。
第8章
好在顾敏的一个朋友突然提议请大家去喝奶茶。那个时候台湾奶茶才进入市场没有多久,很受孩子们的欢迎,都觉得是非常时尚的东西。而且奶茶的价钱对这群工人子女来说,还是比较贵的了。那个男生家里比较富裕,也才有足够的零花钱来请朋友。
一群孩子们呼啦啦地就出门了,也没同顾湘打招呼。顾湘反而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收拾家里,赶在爸爸和林姨下班前把屋子回复原样。她倒并不是为顾敏掩饰什么。顾敏纵然有一万个不对,而不收拾屋子,没有做好家务,这就是顾湘的错。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十二点刚到,顾建国就和妻子林淑雯进了家门。厨房传出饭菜的香气,屋子里也干净整洁,他和妻子都很满意。林淑雯其实并不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以前家里一直收拾得不怎么整齐。如今顾湘来了,家里的这个感觉,似乎又有点回到了顾湘她妈妈还在世的时候。
顾建国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亡妻。
“爸,阿姨,回来啦!”顾湘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还有最后一个汤就可以吃饭了。”
林淑雯左右望了望,“阿敏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弟弟他……去找同学复习功课了。”顾湘放下菜,转身回厨房。
林淑雯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一个德性,“复习功课?得了吧。肯定又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我说,他爸,孩子这就要初三了,九年义务教育最后一年了,他成绩再这样,可是上不了高中的。你想个法子啊!”
顾建国没好气,“我能有什么法子?孩子的学习,不是你在管吗?我对他严厉点,你又不干,我不管他了,你又抱怨。”
“你这说的什么话呢!”林淑雯气呼呼地坐在饭桌边,“你总比我多读几年书,让你给孩子辅导功课难道错了吗?”
“我读那几年书管个屁用!”顾建国叫道,“有用我还在这里做工人?有用我都去教书了!”
“爸,林姨,吃饭吧。”顾湘及时地把汤端上了桌,打断了争吵。
林淑雯一肚子火,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盆自己喜欢吃的水煮鱼,这才心情好了点。顾湘手艺好,自从她住了进来,家里伙食质量明显提升了一个档次。女孩子也懂事,知道自己处境尴尬,所以努力做家务,安分老实。
看看人家的女儿,再想想自己的儿子,林淑雯也是气得饭都吃不下。
水产这种东西,保鲜期短,厂里总是有很多不大新鲜的货,职工们可以拿回家吃。所以顾家的餐桌上总是少不了鱼虾。顾湘并不怎么喜欢吃鱼,但是来了父亲家以后,家里很少买肉,她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吃鱼虾。还安慰自己,这些东西在外面买,比猪肉还要贵,自然是更好的东西了。
她在家里,除了有空的时候做饭外,一家人的衣服也是由她洗的。家里的洗衣机还是老式的双滚筒,一个是洗衣的,一个用来脱水。那个时候厂里很多人家都已经用上了全自动洗衣机,显然顾家条件的确不富裕。
顾建国在厂里专门负责筛选海鲜这道工序。海鲜味道特别重,所以他的工作服总是有股浓浓的鱼腥味。这股鱼腥味就仿佛生了根一样,盘踞在顾家不走了。衣服洗了,人洗了,屋子里打扫得再干净,可是身上似乎总有这股味道。
其实整个水产厂的空气里都是这股挥散不去的鱼腥味。破旧的厂房,好几十年历史的宿舍楼,院子里堆放着垃圾,围墙下搭着简易棚屋,住着外来打工的临时工人。顾湘时常看到那些工人的孩子们坐在家门口的地上,在一张小板凳上写作业。那个时候她总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至少她可以念高中。
这个南方的大都市正在飞速地发展着,高楼一栋接一栋建起来,街道越来越宽,来往的车辆也越来越高级。全国的人才都在往这里涌来,可是顾湘却总是有种想逃离的感觉。特别是在她放学回来,又赶着出门去买菜的时候。她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她要考上大学,远远地,远地离开这里……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同学们也已经非常熟悉了。一班是优等生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刘,四十多岁,高且瘦,戴着金丝边的眼睛,颇有学者的儒雅风度。听说他是学校里最有名的老师,不过并不是因为他的书教得最好,而是因为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刘静云也和顾湘一个班,是唯一公认的华跃高中的校花。据说她还在市三中读初中的时候,就有不少外校的男生下课守在学校门口,就为了看她一眼。开学第一天,一班的教室外面就有不少男生探头探脑,为了的也就是一睹华跃校花的风采。
通常漂亮的女生成绩都不好,但是刘静云家教严厉,人也聪明勤奋,是凭真本事考上的华跃,总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五名。是当之无愧的才貌双全。
顾湘总成绩排第十八。全班五十二个人,老师把前二十归为重点辅导对象,顾湘也算赶上了末班车。她从小到到都一直是全班全校第一,也习惯了自己独占鳌头,如今一下差点被打入中流,吃了一惊的同时,也为自己原先的自负而惭愧不已。
提到孙东平,顾湘免不了叹气,心情真是复杂。
孙东平虽然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但是自幼被爷爷严厉督促学业,成绩还是挺好的。他初三的时候就拿了数学奥赛二等奖,所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数学课代表。原本对他有偏见的顾湘,也对他改变了一点看法。
孙东平同其他男生一样,最先留意到的就是刘静云。刘静云因为是子弟学生,所以报名那天就由爸爸刘老师代劳。孙东平他们见到刘静云,正是开学第一天。
校服还没有发下来,学生们都穿着自己的衣服。为了给新同学留下深刻印象,孙东平他们还特别打扮了一番。张其瑞穿着灰色休闲裤和雪白的衬衫,戴着新配的无边眼睛,斯文清秀。孙东平则穿着新T恤和牛仔裤,时尚又不突兀,流行的说法就是,走运动路线。
很多年后张其瑞和孙东平喝酒的时候回忆起少年时的往事,总会把这件事拎出来嘲笑一番,互相讥讽对方是傻蛋。不过虽然那时候两人都有一米七五左右的高个子,可是身体里却还是一颗天真的心,当时是觉得自己比班上其他男生都要酷得多的。
当时站在讲台边的,就是在帮父亲刘老师发学生手册的刘静云。刘静云转过头来,为这两个人的迟到而不悦地皱起了眉。
她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眼睛圆圆的,生气时瞪着眼睛的模样特别的可爱。当时孙东平和张其瑞都愣了一下,感觉有股电流通过心脏一样。
“是一班的吗?”刘静云问。
“是!”孙东平立刻点头。
“快入座吧。”刘静云没再多看他们,低头又念了一个同学的名字,“顾湘。”
被念到名字的顾湘站了起来,走上去领取学生手册,顺带要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她有点紧张。虽然初中三年她都是班长,但是新环境里和一群比她优秀很多的同学,让她的自卑发作起来。想让同学们都认识她,对她抱有好印象,但是又不想塑造一个强势的形象。做惯了班干的顾湘还真不知道怎么把握呢。
但是她的担忧很快就变得没有必要了。
她走向讲台的时候,孙东平和张其瑞也往座位走过去。顾湘满脑子是如何做自我介绍,而孙东平一边走一边回头不住地瞧刘静云,并没有看到顾湘。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孙东平一脚踩在顾湘的脚上,两人撞在一起,顾湘理所当然地被撞跌到地上。
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纷纷望了过来。顾湘跌坐在地上,又疼又觉得尴尬。旁边一个女同学立刻把她扶了起来,给她的衣服拍灰。
“没事吧?”刘静云赶紧走了过来,“摔疼了吗?有没有受伤?”
“没事的!”顾湘连忙说,“就是跌了一下而已。”
刘静云放下心来,转归去对孙东平说:“这位同学,赶紧给顾湘同学道个歉吧。”
同样初中三年都是班长的刘静云,说起话来自然也免不了带着命令的口气。被心仪的女孩冷漠地命令,这让孙东平不由得感到恼怒。
人也不是他故意撞的,走路撞在一起,分明对方也有责任。再说他打小就呼风唤雨长大,这样被同学命令,自尊一时吃不消。
但是再生气,也狠不下心对着刘静云生气,于是这无名的怒火顺其自然地统统转嫁到了那个被撞的女生身上。
顾湘比孙东平讲理多了,不等他道歉,就抢先说:“没事,我也在走神。不是这位同学的错!”
孙东平忍不住哼了一声,“本来就是嘛。”
刘静云眉头立刻皱起来,严厉地说:“不管怎么说,基本的礼貌也是应该有的。你撞了人就应该道歉。”
同学们和刘老师都注视着他们这几个人。孙东平又恼又羞,自认还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气。管你是不是美女,他的牛脾气眼看就要爆发。
一只手搭在了孙东平的肩膀上。
张其瑞温和地说:“东平,给人家女孩子道个歉吧。”
他说得很轻柔,可是搭在孙东平肩膀上的手却暗中用力,提醒他不要把事情闹大了。孙东平很快冷静了下来,也知道开学第一天就把同学关系搞糟很不明智。
那个被撞的女生低着头,一幅无限委屈的模样,让孙东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甩开张其瑞的手,往教室后排大步走过去。
张其瑞跟着他,匆匆朝刘静云抱歉地一笑,儒雅谦逊。刘静云怔了一怔,脸有点红,也低头回了一笑。而顾湘虽然就站在旁边,却对这情愫暗涌丝毫没有察觉。她揉着磕疼了的手肘,撇了撇嘴。
孙东平闷闷不乐地坐了下来。很显然他给刘静云留下来的第一印象是迟到,第二印象是欺负同学,真是再糟糕不过。
讲台上,顾湘正在做自我介绍,“我叫顾湘,照顾的顾,湘江的香。”她看同学还有困惑,于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顾湘两个打字写得非常漂亮,刘老师都点头微笑。
“土包子。”孙东平小声说。
坐在他旁边的张其瑞笑了笑,看着讲台上的那个女生。一身半旧的蓝格子短袖衬衫,褪色的棉布裤,他保证那女生还穿着塑料平底凉鞋。头发只是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前面的刘海估计还是自己剪的,并不怎么整齐。
女生脸色发黄,一看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过说话声音倒挺动听的,很清澈温润,而且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不像一般南方人。
“得了。”张其瑞安慰孙东平,“为了这么一个小白菜生气不值得。别和女孩子计较了。”
孙东平扫了一眼顾湘,然后把视线转到别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