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回去,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是太累了,又受惊受凉,没想到病来汹涌,度数烧到很高,徘徊不降。
迷糊中察觉桐儿在我床边唉声叹气,我问她云香呢?她哭着说都三天了还没放回来。又说我这病怎么老不好她很担心。
我安慰她说没事,又问她外面怎么样了。
桐儿说仗又打起来了,王爷说既然情报遗失就应该先下手为强什么的。她托人转告王爷说我病了,可是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苦笑,怕是陆颖之又拦下来了。即便她不拦,战事紧急,萧暄也没办法分身来看我的。
“算了。”我有气无力道,“我这病没事,烧过了就好。”
桐儿说:“海棠姐姐给你打了脉,说你脉象怪呢。”
我心一惊,嘴里说:“海棠那丫头,懂什么脉,别听她瞎说。”
“可是……”
“你连我都不信了?”
桐儿无法,只得不停给我擦身降温。
次日我温度稍微退了点,转成低烧,可是全身乏力,一起床就头朝地,根本什么事都做不成。我赶紧口述了方子熬成药,吃下去,效果似乎也不大,人还晕,反倒吃不下饭了。
这日只听到前方战事激烈,王爷坐镇指挥,各将军勇猛克敌这样的官方消息。云香还是没回来,宋子敬更是连影子都找不到。
夜半烧得迷糊了,我就会做梦,感觉像真的一样。
似乎有人就坐在我床边,我可以感觉得到那人身上铠甲的冰冷,那带着血腥味的沉重而疲惫的呼吸。常年握剑的手生着茧,摸着我的脸,粗糙的感觉、疼惜的感觉、不舍的感觉。
有人俯身下来,把灼热的吻印在我的额头。
醒来时,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额头却是滚烫。
到了五日,大早就有人来通知拔营,说是打了胜仗,要攻克京都去了。
我恢得了一点力气,不顾众人反对,带着医疗队跟随大军前进。众人心血如潮,奋涌澎湃,可是我却茫然得很。胜利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我却看不到曙光,反而觉得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前方等待着我。那到底是什么?
海棠陪我坐车,不住抱怨:“病成这样都不安分。王爷也是,人来不了,捎个口信也成啊。男人啊,打起仗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担心的却是云香,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承认自己是奸细?
心里越来越不安,想着怎么都要见萧暄一面,好好商讨一下才行。
一时没注意,想了太多问题,大脑负载过重,轰地当机,一直晕晕沉沉到新的营地。然后半夜似乎温度又升上去了。
朦胧中听到桐儿和谁在说话。
“……吃了药,可是没用……”
“……什么时候……这么严重?”
“她不让说!”桐儿嗓门真大,“说是战事要紧!”
那人低声应了几句,然后一个柔软冰凉的东西覆盖在额头上。我在心里叹气,真舒服。
有个人在哄我:“小华,把嘴巴张开。”
那声音真熟悉,真温柔。我张开嘴巴,一块清凉温润的东西放了进来。圆圆的,光滑的,带着芳香的。是什么?
“含着,含好了。”那人清凉的手抚摩着我滚烫的额头,然后把住我的脉。
我又沉沉睡过去,突然被一声茶杯破碎的声音惊醒。我张开眼,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太胡闹了!”那人在说,很生气的样子。
桐儿慌张地忙问怎么了。那人却没说话。因为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华?”那人立刻俯下身来。
我嘴里含着那块清凉的东西,含混地说:“云香!”
那人怔了怔,说:“她很好。她关起来反而是安全的。”
我听了他的保证,知道这个人虽然高深莫测计谋多端,但是也从不骗人,于是放下心来。
“你的病……”
我别过头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嘴里的东西似乎真有奇效,那股清凉持续不断地传来,持之以恒地,一点一点扑散了我体内的高热。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身边有人。并不是桐儿。
我微微笑,“你怎么来了?”
“你醒了?”是宋子敬的声音,带着欣喜。
我愣了一下。
他清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好很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开眼看他,半晌才说:“你……外面怎么样了?”
宋子敬轻言细语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他目光温柔,带着微笑,注视着我。
我喝完一大杯,喘了口气,“让你担心了。”
宋子敬的笑容褪去,他脸色阴郁地看着我,说:“你本身体质不大好,又没有内力护身,压制不了毒性,所以身体才会越来越差。”
我耳朵嗡嗡一阵响,被子里,手紧抓住衣角。我不敢看他。
“你……别告诉他好吗?”
宋子敬没吭声。
我吃力地撑起身子,“至少现在别告诉他!等仗打完了,再告诉他好不好?反正现在说,除了给他增添烦恼,什么都做不到!”
宋子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你真的什么都为他着想。”
我靠在床头,苦笑,“你说的,他是做大事的人。要做他身边的女人,就要懂事。”
“陆颖之一直在他左右。”
我被刺疼了,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这事以后再说吧。”
宋子敬说:“不要把问题推给王爷。我是男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这类问题交由男人来解决,那么结局,往往会让你非常伤心。”
宋子敬这么高深、从不谈私生活的人这都找我现身说法,阐述男人的劣根性,我怎么能不听,听了怎么能不上心?
可是,如果我自己解决,恐怕自己也会很伤心啊。
宋子敬告诉我,我们已经逼近京都了。赵党兵败如山,而且树倒猢狲散,大小官员,豪门望族,纷纷举家迁徙,京都方圆数百里,已经乱作一团。这倒方便了燕军两路顺利会师之余,彻底扫荡零散残余赵部,等待一举攻进京城。
谢家先前还被监视着,现在赵家自顾不暇,也放松许多了。我那做了太子妃的姐姐还和我的太子姐夫不知被软禁在何处。其实这样也好,没有掺合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宋子敬说完了局势,话题又转回了我身上。
“好在这毒有解药。”苦笑一下,他又说,“我就觉得王爷那毒解得蹊跷,没想到你真的破釜沉舟,舍身相救。”
他长叹一声。
“我那不也是没办法。”我笑笑,说,“他又是毒又是伤,而解药又没有制成。稍微迟疑,就错失最佳救治时机。我怕他到时候毒也解不了,伤也好不成,必死无疑。书上写的,用药时可以配合内力逼出毒素,药虽然是半成品,可还是逼出了大半的毒。他现在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余毒,对他一时不会有什么影响,我抓紧时间再做解药就是。”
“那你身上的毒,又怎么解释?”
“唉。”我叹气,“这倒是意外。”
“书上的确写了,说这烟花三月是蛊毒。既然有蛊,就可以动身的。其实医书上写的解毒办法,就是用药性来催活体中的蛊,借以内力逼出毒素。我给王爷服用的药虽然不是成品,但也已足够催活蛊。而我当时沾了不少毒血,大概身上有个擦伤口子什么的……我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或许不会有事。可是,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不过,”我急忙补充,“我事后立刻服了没做完的解药,还是起了作用,可以抑制大部分毒性的。”
宋子敬眉头紧皱着,带着隐隐怒气,一字一句异常坚定地说:“待战胜后,我亲自去寻那缺的几味药,无论如何,都要替你把毒解了。”
我感激而笑,“有劳先生了。”
“你不是早就答应改口不叫我先生了?”宋子敬突然说。
我望着他儒雅的笑脸,这才恍惚想起,“子敬哥?”
他甚是欣慰的样子。
我说:“子敬哥,云香的事……我只求你查清事实,还她一个清白。”
宋子敬脸上的笑意收了去,重归一片高深。他只点了点头。我心里很不安,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宋子敬说:“你也要明白,有些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会很复杂。”
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太宁十二年冬至,百万燕军兵临京师城下。
那是最后一场战役。萧暄卧薪尝胆苦心经营十数载,燕军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余,今天缍同最终的敌人面对面。赵党居然发动满城未逃脱的百姓以血肉之躯阻挡燕军道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又惊恐交加悲伤绝望的人民被驱赶着拥挤在城门之前。
谁看到这一幕,都震惊无比。
“当权者应以百姓福邸为谋,以万民生计为己任,这样驱逐鞭挞黎民百姓者,真当猪狗不如……”
萧暄朝着阵前百姓的一番提前了的就职演讲,浅显易懂,声情并茂盛,诚挚动人,正是喊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军中不知哪个士兵突然喊了一声:“三叔!是我啊!是柱子啊!”
对面人群里一个老人拨开众人冲出来,“柱子!你还活着!”
“活着!还活着!”那年轻士兵跑到阵前来,“王爷收留了我,让我跟着他打仗!打倒那该死的赵贼!给我爹娘报仇!”
老人被拦着跑不过来,却是激动得呜呜地哭,“老天有眼,王爷厚德,让我们张家留了后啊!”
就这期间,呼亲唤友的声音由小变大,竟此起彼伏。
“爹——”
“大哥,我是四弟啊!”
“二舅——”
“王老二,我是对门的李子啊!”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转眼成了认亲大会。是不是太夸张了。即使八秆子内皆亲戚,也不至于熟成这样?可是老百姓们不论有没有亲戚在军中的,无一不被现场气氛感染。手里的兵器早就丢弃在地上,不论认识不认识的,统统抱在一起。在一片“好日子来了”的宽慰声中,泪水横流。燕军轻易地将他们缓缓引离开了城门。
我望宋子敬,宋先生挺得意地笑。他说:“王爷早知道赵老头会来这招,特嘱咐我在暗中部署了这么一出戏。”
萧暄坐在马上,意气风发地笑着,一挥马鞭,率领部队逼到城下。
城上已没士兵,却有一个乌紫官袍高且瘦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官员,站在最显眼处。
宋子敬压低了声音,告诉我:“这就是赵谦。”
是赵相。一切纷争战乱的源头?
赵谦朝着萧暄拱手行礼。
“臣,赵谦,特奉吾皇万岁之名,在此等候逆贼萧暄。万岁圣谕在此,逆贼还不下马受擒?”
萧暄身躯挺拔坐于马上,面容俊朗刚硬,清癯削瘦。从容不迫,沉稳干练,波澜不惊。他脸上带着讥讽的轻笑,微眯着眼睛望着城楼上的人。
“赵大人,聪明人不打诳语。皇上重病沉疴,被你们软禁起来不见天日,对你们怨愤交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圣旨,欺君枉上,愚弄天下。还以为这江山是在你们赵家股掌之间吗?”
隔得太远,看不到赵谦的表情。只见他收回了摆样子的手。他身后有人走上前,大声喊道:“萧暄!你与北辽勾结,祸国虐民,升平国土一变而为罪恶渊薮,此乱臣贼子,当为天地所弃,为神人百姓所共愤,你可知罪?”
萧暄的笑意加深了,胸膛震动,甚是愉悦,似乎对方将他赞美一番似的。
他手一挥,宋子敬离开我,翩翩走至军前,展开手里卷轴,朗朗读了起来。
那是檄文,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宋子敬不大也不算浑厚的声音回响在空旷战地上,被城墙折射回来,竟然给人振聋发聩的感觉。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无声应和。
“一是,贪官污吏遍布国中,欺上惑下,结党营私,搅乱朝纲;二是,赋税徭役沉重,私饱中囊,与民夺利,民不堪负担;三是世族豪门,巧取豪夺,大肆兼并,不顾民生苦困。……”
宋子敬洋洋洒洒念下去,赵谦在城门上,原先还沉得住气。待念到“党羽暗插各地,行谋杀暗刺之事”时,终于爆发,一掌拍在城墙石砖上。
这赵丞相看上去不像练过功夫之人,不知道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宋子敬倒很配合地停了下来。
萧暄道:“怎么了赵大人?可还要我举例?”
赵谦浑身一震,抬头瞪住他。
萧暄说:“把她带上来!”
谁?
我好奇,望向宋子敬。可是宋子敬突然别过了脸,没有看我。
我看到士兵分开一条道路。两个人被押了出来。
在我看清其中一张脸时,我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冻结住,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的声音瞬间都离我远去。
云香?!
那个清秀的女孩,微微低着头,衣服整洁,表情安详,平静得就向等待死亡的天鹅。
云香曾很认真地同我说:“我配不上。”
我到现在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踉跄一步,却被一个士兵架住,那是宋子敬的亲兵。
猛然一股怒火烧上我的心头:他们是早就计划好的!
“你可认得这位姑娘?”萧暄问,“这位姑娘在我身边潜伏了有三年多了,模样却是一点都没变化,您老不该忘才是。”
赵谦浑身发抖,慌忙回头同身边人交谈。
萧暄的声音就像破碎的坚冰一般刺耳,“赵大人,你可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吧!赵小姐可要伤心了!”
我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云香成了赵家小姐?为什么他说云香三年来容貌都没有变化?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为什么之前都没有人告诉我?
云香终于抬起了头,淡漠地看了萧暄一眼,然后望向城楼。
“爹……”她的声音很轻微,却传入了众人耳朵里。
赵谦却并没有因为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抓而表现出惊恐害怕,他只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和你娘一样都是赔钱货!这么小的事你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不要叫我爹!我才不是你爹!谁知道你爹是哪个鬼男人……”
他身旁几个人急忙拉住他。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我,赵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那个爱慕宋子敬的赵芙蓉。一个本来一文不名的妾生的女儿,没有人见过她。
云香?
我摇摇欲坠。胸口有一团气在翻滚,冲得我呼吸不过来。
大军就在城下扎营,我冲去找萧暄。陆颖之这次却没有派人阻拦我。
我冲进王帐,里面只有萧暄一个人。
他看起来就像专门在等我。
我看着他,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我问:“为什么?”
萧暄说:“你先冷静点。”
“我要冲动,就直接冲去找她了!”
萧暄轻声说:“你同她感情那么好,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现在脸上这种表情。”
我惊且怒:“你不忍心告诉我,那你就挑今天这场合让我知道这一切?”
萧暄带着无奈,说:“你总该知道。”
我哑然。
“你……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暄轻皱了一下眉,说:“你还记得你随子敬离开京城,在过江的时候受袭吧?”
“那么早?”我错愕。
“那时候你们分开。子敬带着她来找我们。路上一些细节,让子敬起了疑心。云香是在你病好前不久卖身来的谢家,从来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妥。可是当我们回头去找她的亲戚时,那所谓的家人早就不知所踪。”
我愣愣听着,每个字都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头上。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蛛丝马迹。以前还在谢家时,她总同院子外的小商贩很熟悉,时常送点心瓜果吧。”
“她那是心肠手。”我急忙说。
“她是在把线报交给接头的人。”萧暄铁着脸更正,“你逃家出去,因为她留了线索,谢家才那么快找到你。”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江遇袭,也是她透露了行踪。子敬干脆将计就计,让你随我走;到了西遥城后,她总是和杂役多有来往。不,不要说她亲近下人。今日被绑上来的另外一个,就是军中杂役!云香得到情报,总是通过那些人传送出去。”
我打断他,“可是云香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她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为她弄情报的那个人,是我帐下的一个校尉。此人在狱里咬了舌头。你可要见尸?”萧暄声色俱厉。
“我……你……”我浑身哆嗦,“她,她要有心害我,我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萧暄长长吁了一口气,“她不会害你。我说过,你同她感情深厚。正因如此,赤水时,她在水里下药,本应连王府里的也不放过,可是她不想害你,才没有这么做。而后她被困火海,本来是想求死的……”
我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她……她……”
“你救了她。”萧暄说。
眼睛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不信。”我喊,“她明明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啊!她明明是!”
萧暄抓住我的肩膀,“小华,你冷静点。你好生想想,如果她真是普通女子,宋子敬要抓她,何用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定住,想起宋子敬押云香走的时候,紧紧扣住她脉门的手。
我脚发软,萧暄扶着我坐下。
怎么会这样?
“我想见她。”
萧暄说:“我带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