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腾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出现。
高腾云一向是个冷静沉着的男人。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接受过考验──老天安排让他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双双暴毙在屋里的一幕。所有人称赞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持,或许这样,他们才不必过度赔上自己的同情。从此以后,坚强和自持成了高腾云的人生态度。
他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内在那一个“他”,那个忧悒、失落、无助的“他”,从来没有冒头的机会。高腾云不让“他”出现,以为能够牢牢压制住“他”。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高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高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高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视不了。老头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识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经的人生路,走了。
高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条人命。
高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出了大门,过了大街,一路人车纷至杳来;这个社会一向拥挤得使高腾云觉得不快乐。
他依旧赫赫然跨入了报社大楼,没有让不快乐阻挡什么。
警卫正和一名时髦女子调笑着,忘记要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高腾云从他身边走过去,笔直朝电梯去。警卫却及时回过神来,在他背后叫道:“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
高腾云回过头,脸上一抹笑,冷峻的。
“贵报有篇报导写得太精采了,我想向你的同仁表达敬意。”说毕,他闪身进入电梯,不能对方有反应的余地。他估计他上编辑部,找到那记者,把他杀了之后,还有余裕时间离开现场。
掉转身,才发现有个女孩缩存电梯角落,抱着公文袋像抱着盾牌,显现出一脸的害怕。
她是该感到害怕,和她一起关在这电梯间的,是个浑身血迹的男人,不是圣诞老公公。
他同情她,但是需要她帮忙。“告诉我,编辑部在哪一楼?”
“六-六-六-”
他伸手按了六楼的钮,没有去安慰这个吓得都结巴了的女孩,因为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
他常常连要对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六楼的编辑部沸腾得像个蚂蚁窝,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也像群蚂蚁,一忽儿冲来,一忽儿跑去,但是高腾云怀疑蚂蚁比他们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逮住一名卷着袖子,把笔架在耳上的瘦个子,报纸一横到他鼻尖,问:“写这篇报导的记者在哪儿?”
这瘦子天生一张青苍的脸,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神经贸的发起抖来。这会儿他却一僵,上下觑高腾云一眼──他在报社好夕混了几年,人也算灵光,现在他该怎么办?这陌生男子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分明是上门找碴的。报馆被人找碴,也不是头一遭,但是别人举标语、丢鸡蛋,这人却拿了一把刀!天知道他是不是一路从大门杀上来的,他身上全是血迹!瘦子自忖,如果他把同事指出来,他同事会吃大亏,如果他不说,他自己会吃大亏!瘦子正值天人交战的一刻,后头忽有人问话:“什么事?”
这回来的是个阔脸,瘦子立刻放弃内心的道德挣扎──不能怪他,是阔脸自己送上来的。他手一指说:“呃,就是他。”
高腾云逼向阔脸,一双浓眉如山雨欲来的黑云,令人惊慑。他揭起报纸,沉声问:“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是你写的?”
阔脸很有危机感,马上往后退,一边提防对方的刀子,一边表明,“这……这是集体采访的新闻,我是召集人,挂个名,稿子不是由我执笔。”
“那么是谁?”
“先生,你──”
“我问你,这篇报导是谁写的?”高腾云再也按捺不住,咆哮起来。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高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那一头。
她喊:“你们这是在干嘛──”
话未完,她突然见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个男子,他的脸庞映入她瞳心,顿时间轰然一响,不知是响在脑海,还是响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人感到眩晕,摇摇颤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恍惚中,她惊异自问:这个男人是谁?哪里见过?为什么看到他,她有一种……有一种上辈子就和他相识的感觉?她喘着息,对抗那种昏眩感,竭力张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态十分严峻,浓眉底下嵌着深陷的眸子──眸里藏有许多心事。他的眉宇极具英气,却敛着一般沧凉感,他身上一种特别的、凝重的气质,加上那一身肤色,像个落难的中东王公贵族……他究竟是谁?高腾云有一?那感到非常踌躇──他认识的人他一定认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这份自信。他肯定不认识她,但又为什么觉得“认得她”?这似曾相识的感受,带来一阵阵不安、悸动的情绪。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种近乎是畏惧的口吻问他:“你……你是谁?”
他没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他扬起手中的报纸,“山地悲歌”那版面对着她。“写这篇报导的记者。”
女孩闪动的眼睛蓦然张大,一口气由她唇间倒吸回去,原来明媚的一张脸变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后头猛向她挤眉弄眼,做生死攸关的暗示,但是她没搞懂。
然而就凭这股气氛,这女孩的表情,高腾云却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写的。”
整座办公室里的呼吸声全告中断,好像再也没人需要氧气似的。
高腾云也移二步。现在两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细,也更心悸。高腾云若把手举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脸颊、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写的,是吗?”高腾云的声调异乎寻常的柔和,怕惊动什么似的──一个心虚的人被人这样问话,是要感到惊心动魄的,但这女孩只是一脸茫然的颜色。
高腾云对她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迫至她跟前,两人显出了一种差距颇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还是她太娇小。
他轻扬那张报纸,上头依稀还有个泥灰色的脚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吗?山地乡这些人自食恶果,是吗?因为他们贪婪、无知、粗霸,要钱不要命,所以他们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园消耗掉了、腐蚀掉了、毁灭掉了,最后,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发,大地反扑,二十二条人命,一切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活该倒楣,是吗?”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来的力道,都是摔向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骤然变了色,一阵白过一阵,哑声说:“我……我不是这么写的。”
“但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达的,所谓山地乡的内幕、原住民的实况。?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浮面肤浅,以偏概全,?能表达的也只有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颤意;她那对眼睛迸着不自然的光亮,玲珑的眼圈儿变得红红的,拚命的眨动,好像含住了两眶泪,竭力不使它们滚出来。
这男人在指责别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吗?这些话在于他或许只是泄怒,可是加诸一名新闻工作者身上,那是毁灭。
为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她上山下海,废寝忘食,读资料、访专家,汇整小组所有采访稿,自认尽了心。稿成之后,采访主任也表嘉许,-切因为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上线的机会,她的第一篇采访报导……然而这火腾腾的男人赶尽杀绝的说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告诉?,?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也要有一点人性在里面!”
这女孩脸上有的一丝血色,终于也荡然消失了,忽地她双眼一闭,咕咚一声──高腾云眼睁睁见她就在他脚跟前昏倒下来。
他还真愣柱了,不能相信自己把一个前一刻还鲜蹦活跳的人,活生生骂昏倒在地上。“要命!”他大声诅咒起来,到这地步也很难判决,是这女记者还是他自己比较罪过。
他把手上的刀子随便往一张桌子扔下,蹲下来纯熟迅速的查看昏倒的女孩,她的瞳孔脉息。她皮肤的温度──很快有六、七成把握,知道她的问题。
他把女孩抱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一群人还打结在那儿,目瞪口呆的,他看了就有气,吼道…“这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躺着的吗?”
这群中蛊的人这才有了行动能力,纷纷让开来,把后面一扇门推开。
“到会议室来,会议室有沙发。”
高腾云将那昏过去的女孩抱入会议室,小心放在一张橄榄绿的沙发上,拿垫子垫高她的足部,解开她的衣领好通气。
众人在后七嘴八舌的当儿,高腾云的态度倒很冷静。果然没多久,那女孩轻轻呻吟了起来,眼皮颤瑟,睁了眼,有点恍惚,软绵绵地看着他。
“现在觉得怎样?”他用职业化的口吻。
女孩怔仲了半晌,微弱道:“我……我肚子好空,没……没力气。”
要他猜,他差不多可以猜对。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质问。
“昨天晚上到……到现在。”
“为什么不吃?”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像个奶妈一样的?滕h□/p>“没……没有时闲,有太多新闻要跑……”
后头有人抢着说:“我去冲杯咖啡。”
“最好弄杯热牛奶来。”高腾云命令。他又回过头来责备这女孩,“?搞不清楚轮胎和人有什么不同吗?”
她十分茫然。“轮胎和人?”
“轮胎不需要吃东西,人需要。”
她挣动起来,大约是想到刚才这人强悍的一番话,记起了要委屈,于是脸垮下来。这男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尽会骂人吗?她颤道:“我……我不是新闻技术员,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没良心!”
高腾云望着她苍白因而有些楚楚可怜的脸,她的双唇虽也成了粉白色的,依旧显得柔软而饱满、含苞待放着。而一道污痕还在翘翘的鼻子上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
他非常挫折的吐一口气,那股懊恼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如果他还有一点人情味,这时候就不宜再痛批这女孩的不是,再说──也许他痛批这女孩,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有权利。
现场出现片刻的宁静,静得有些紧张,陡然沙发间响起一阵细利的铃响,女孩挣扎着要起来。“我──我的行动电话响了!”顾不得自己手软脚软,急急要接,就怕错过任何一点消息。
哪知这高大黝黑的男人,用一只大手将她按了回去。“是我的。”说着,他从铁灰色外套掏出十分精巧的一支大哥大,聆听片刻,脸色似乎又更阴沉了些。“我马上回去。”他对电话里说。
他收起大哥大,望了女孩一会见,那双眼眸的深邃,使她不自禁心绪耸动。
“好好吃点东西。”他交代着。很奇怪,他这句话里彷佛含有一种……温柔感。
她怔怔望着他,轻颤着,觉得认识他,觉得……想哭了。
高腾云从沙发边站起来,准备要走,却突然被人自后一扭,一把手铐铐上他双腕,他掉头一看──大门的警卫正喳呼着,要同事将人犯抓牢。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腾云诘问。
“你携带凶器闯入报社大楼威胁员工,我们必须把你交给警方处理。”
“你们必须把我放开!”他怒道,“不要耽误我!我还得赶回工作岗位去救人。”
警卫上下觑着他,对他一身的血迹和狼狈讥道:“哈,说你去杀人还比较可信,救人?”
他冷笑起来。“我看你的举止行动,还是二百年前未开化的生番──”
这句话是一刀插在伤口上。
高腾云勃然大怒,他那坚硕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这个用最蠢的方式来得罪人的汉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张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当一声落了地,碎裂四射,众人惊叫着散开来。
骚动中,忽有一个苍厚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会议室来了位长者,满头银发,服装整饬,富有威仪地在口中叼根烟斗。
他是本报的大老,社论的主笔,在报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声说:“高腾云,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里有人诧问:“周老,您认识这个人?”
“认识呀,还很熟呢!他是大观纪念医院的外科医师,我太太还是他的病号。”
周老把高腾云送到报社大门。
高腾云终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报社惹了麻烦。”
这位长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回医院去吧!急诊处等着你呢。”怡然吸一口
烟,目送他过街。
高腾云三脚两步赶回医院,重新走过下午拾获报纸的长廊,不禁苦笑--在报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够把情绪埋藏在内心,像今天这样激动的表现,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种不妙的预感,这失常的现象,似乎不准备到此为止。
很快他那预感就得到证实。
一脚踏入急诊处,这一向是病急惨慌的地方,他先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转,未见处理。
他蹙眉询问在场的医师,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覆:“要先正确诊断才能处理。”
高腾云只觉得一股气冲上来,这些人到何时才能学会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儿叫苦,难道他们真的无动于衷?他插身过去,自然动作不十分斯文,看过病人,命令道:“这人没有明显的外科状况,先给他打个止痛针。”
小护士跑去准备针药了,被高腾云挤开的那名医帅,吹胡子瞪眼睛要来与他理论,慢了些许,另一名护士奔来,急道:“高医师,快来!有个重伤患者!”
担架上瘫着一具瘦小的身躯,头脸都是血,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高腾云才看一眼,一颗心便直往下沉。
还是个少年,由其脸庞轮廓看得出来,是个原住民。
“什么意外?”他问,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动。
“从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脑袋削去了半边,鲜血汨汨直流。高腾云知道他这种种时刻必须咬紧牙关,他命令:“把人移到诊疗台。”
“真可怜,才十三岁,是个布农族的。”一名护士说。
高腾云的心像被一只拳头打了一记。止血、针药、插气管,他指挥着急救措施,然而他觉得呼吸困难。
“说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铺网工程,天太黑,一个失足……”护士说。
一名细皮嫩肉的实习医师很诧畏,“这么小就当工人,卖这种命?再说,这不是非法童工?”
“没办法,听说家境很苦……”
高腾云胸口堵着、塞着,空气没法子进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里直吼,吼他自己,吼这垂危的生命。
“高医师,病人的心跳──”
“电击!”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边那部闪光的机器“哔”一长声,萤幕上的线条从曲线变成水平,没有希望地画下去,通向虚无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经放大……生命已去,血,却依然幽幽淌下来。
七点一到,伤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亲,一个黧黑的布农族汉子,倒坐下来,用□脏的双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高腾云立在那儿,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着。下午,有个癌症病人在这双手里死去,现在,另一个重伤病人同样在这双手里死去,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冷笑──他所从事的真是救人的职业吗?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专把人命交到死神手里?那布农族汉子的哭声,把高腾云笼罩住,把他一点一点的吞噬掉。在高腾云耳中听来,那不只是个父亲死了孩子之后的悲鸣,那是整个部族在劣势、沦丧、贫厄、困顿中的悲呜──那其中也有高腾云一把无尽的酸泪。
因为,他也是部族里的一份子,他体内也流淌着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农族的儿女。
高腾云闭上眼睛,脑海闪过-幕幕族人在现实里、在当今这个环境里,个个像兽一样拚斗、挣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听太多了。
难道曾经鹰扬的部族,曾经身为这座岛屿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会黑暗的底层爬行,永远,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与这块土地上所有人一样昂首阔步的机会和余地?高腾云身心都在激颤,眼一睁,见到萎缩在地上那汉子的泪脸,他那颗结冻的心破裂了,一阵痛楚袭来,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汉子狠狠从地上揪起。
“为什么让那么小的孩子去做工?为什么不好好栽培他,让他受教育,让他学技艺,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快快乐乐的长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来在这社会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腾云明明知道他对这汉子的质问不公平,他比谁都要明白这汉子背后会有的苦况、他的无能为力,可是高腾云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恸哭的汉子吓怔住,满是红丝的眼睛却滚出更豆大的泪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妈妈才生下双胞胎,五、八个孩子,又……又有老人家,家里太……太苦了高腾云纠缠的双手突然一软,松开那汉子,那汉子倒退的当儿,高腾云自己也必须费力才能站稳。
急诊处一时的骇静,被那细皮嫩肉的实习医师打破了──他似乎也想为这场面说几句公道话,嗤地一笑。
“家里苦就该有家庭计画嘛,生那么多孙子做什么?事先也该打好经济基础,平常少喝点酒,你们山地人就是贪杯;劣酒、私酿的,灌了一堆,还有人不要命去喝假洒,医院老有喝出问题的山地人上门来,送了命,怪谁--”
这实习医师或许了解别人的问题,对于自己的问题却有些迟钝,因此他完全提防不到高腾云突然一拳挥过来,结结实实击中他娇生惯养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后仰,整个人张贴在白色的墙上,和现场的所有人一样,都骇呆了。
高腾云却指着他,额上一条筋牵掣着,咬牙道:“在你对事情有真正的认识之前,闭上你的嘴巴,少充专家!”
小医师心疼地捧着脸,还是不明白这肿了的下巴是怎么来的。
高腾云发这么大的火,传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个稳重、优秀、判断力强的医师;似乎性情有那么一点沉郁,总是独来独行,然而他却出奇受到病人的喜爱和信赖。
就算是从前还在医学院里,师长和同侪也早就对他刮目相看。课堂上,他能和教授讨论深入的问题,用一口纯正英国腔的英语和外籍老师对答如流。
因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气质凝重,许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着外国血统,后来隐约知道,他曾被一对来台从事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所收养……外人对于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身世。
高腾云不谈论自己的身世,那是因为他知道,别人不会懂得他的身世对他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别人不会懂得他多么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里去。
丢下众人错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离开急诊处。穿廊过门,一路的走,走出大楼,终于来到花园这道回廊。
这里,人稀,灯暗,四下静悄俏的。他撑着柱,像撑住一颗疲惫的心,他朝遥远的夜空望去,黑暗里望不见什么,然而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家乡,是在那个方向。
他的家乡呵,三百年来布农族的祖居地,层峦叠翠的在山的怀里,曾经拥抱过他,哺育过他,至今让他无论是醒着,或梦着都念念不忘的──哮天部落。
和从前一样,一想到家乡,他的部落,他的族人,高腾云的心便痉挛起来,牵动一股由来已久的剧痛。今天这股痛,更是痛到了极至。
那篇报导至少有句话说对了,哮天部落的确在唱着一首山地悲歌。
部落的贫困,使得他的族人一批批离开山村,流落在都市的底层求生,上鹰架、下矿坑、到海上搏浪,甚有女子一脚便跨入烟花巷,在迷离的城市里苟活;粗陋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不小心,便失去了生命……像急诊处那个十三岁的少年。
终于,社会无情的竞争,又将他们驱赶回部落,然而族人面对的却是更大的困境──狩猎生活无以为生,世代居住的土地被平地人把持、侵占、不当开发,到最后……来了更大的浩劫。
高腾云内心的那阵痉挛,蔓延到全身,他想到半个月前在电视、报上所见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哮天山区山洪暴发,可怕的土石流淹没村庄,淹没农地,淹没牲畜。
淹没他的部落,淹没他的族人……淹没一个部族生存的希望。
此时,高腾云整副身躯都在抖索了,知道他最后那一点自持的力量也告瓦解。他不再记得,也不在乎有多久不曾哭过了,泪水要崩落,就让它崩落吧──让它像吞没哮天村的滔滔山洪一样,把他吞没,或把他带走,他不在乎了……高腾云正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河流里漂浮,赫然间一把匕首飞出夜色,朝他射杀而来,以其凌厉,十足有置他于死的余地──只要掷刀的人有心。
他或许处在情绪的低潮,然而出于本能,他闪过那把飞刀,由震惊转为愤怒。趁人不备开这样的玩笑,也太过分了,何况,如果并不是玩笑。
才一腾过身,高腾云即刻看到那人。
他是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天生又具有坚强的意志力,一向不轻易害怕,可是现在,他整个地被一般莫可名状的寒意涵盖住。
那个人站在蓝沉沉的月光下,一脸鬼魅般阴郁的颜色,假使他是鬼魂,高腾云不知道鬼魂也会有那种心急焦苦的表情,好像赶往幽明两界,一切都来不及。他穿一身传统布农族的衣装,豹皮绣布,已经极其罕见了,胸前那串山猪獠牙的寒光,更异常地逼人。
他的双眼,同样闪着寒光,与高腾云相同的眼;那嘴型,那鼻梁,那深刻分明的脸庞五官。甚至于那副特别昂藏高大的体型──都挑不出有哪一处,不是与高腾云自己生得一模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高腾云这一声怒问带着恐惧。
“我乃哮天部落的青狼。”这鬼魅一般的布农族青年,用一种奇怪的古腔古调说,一副态色冷傲又悍然。
高腾云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发冷。青狼──也正是他布农的本文,以祖先为名,亦是布农家族的传统。他依然记得,儿时,父亲如何一遍遍向他传述家族世代英勇,迭出英雄的故事,特别是二百年前一位名叫青狼的战士……“这算什么伎俩?你为什么──”哦,他痛恨任何让他看来像个傻瓜的状况。“为什么长相和我一模一样?”
“我就是你──”他睨视高腾云,一字一字的说:“生生世世之前的你。
我越过时空之界,来到这里,本以为──”
他的神情突然转为愤恨,一种由极度失望而来的愤恨,厉然道:“要知我自己的来世──你,竟是这般懦弱、无用,尽管流泪哭泣的男人,我也犯不着苦苦跑这一趟!”
冷不防这叫青狼的男子,就像一匹狼一样扑过来,高腾云被撞倒在草地上,被这男子强劲的一双手紧紧勒住颈项,失掉了呼吸。危急中,他的反应也一样猛烈,他抓住对方的臂膀一翻身,反过来跨在他身上,给他一拳。
青狼闪过那一拳,双手松开那么一下,立刻又回来扯住高腾云的衣领,两人打了个滚,高腾云再度被压制在下,咻咻地喘气。
青狼充满不屑的说:“你只是个无用的男人──你连搏击的技巧也不懂!”
高腾云发一声吼,生平他最受不得别人轻藐,说什么都不愿示弱。上医学院,独立求学生活,成为专科医师,凭的是一股傲气,这时候这股傲气被他用来和这对手搏斗。
他不是没有学过布农族的角力,小时候在部落,父亲就是训练他的师父……高腾云赫然抬起膝盖,一个倒栽,借力把青狼甩了出去。
他听见扑通一声,一阵水花溅起又落下,他躺在草地上,脸孔被溅得都是水渍。而青狼成了池里的一条鱼──这家伙口口声声骂人无用,好像自己是什么开天辟地级的大英雄,这会儿恐怕也难自称是好汉。
高腾云绝不是同情他,可是他喘了半天气,没听见有人从池裹爬上来的动静,不免感到疑惑,撇过头去张望。
草地上远方暗蓝的池塘,除了几道银丝般的涟漪荡漾着,连一条美人鱼也见不到,别说一匹狼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提着戒心绕池子一周,左顾右看,也只见到树影摇动,四下渺渺,那个上辈子的他──如果他真的相信的话──怎么找就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喂──”高腾云对空喊道,最好这四周没旁人在,否则属于这一类的状况,很难向神经正常的人解释清楚。“你不是说你辛辛苦苦越过时空的界线来的?怎么,才打了一架,就这样马马虎虎走了?”
一片阗静。
高腾云内心的谜团滚得更大,他慢慢靠着池子蹲下,伸手去撩拨近看呈乌绿色的水面,一面自言自语:“难怪我这辈子会是这么“无用”,看来,我的上辈子也好不到哪里--”
蓦然一只手破水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裤管,他喊都来不及,人便翻下水了。
高腾云在水中挣扎得就像碰上了水怪,好不容易泅到池边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断了气,怎么喘都是空气不足。睁开湿淋淋的眼睛,却见到青狼人在对面的水中,两臂攀着岸,好整以暇的瞟他,脸上却一脉冷笑,还是鄙夷的表情。
“你的水底功夫不怎么样嘛。”
高腾云愤然抹去满脸水气,最恨人家挑明了他是旱鸭子,在水里像条虫。
五岁那回溺过水之后,他就痛恨下水,但是,他干嘛让这家伙知道!“打了这两下,陆上、水中全不行,”那个自大狂摇着头,啧啧连声。
“我不懂你怎么做个男人!”
高腾云怒火中烧,嚷道:“真要打,我可以跟你打到天上去!”
从回廊那端斜过来的光,照见青狼的面色忽然间泛白了。半天,他呐呐道:“在…你们这个时代,人已经可以在天上飞了?”
高腾云闻言,还真愣了一下,也只有青狼那种认真的程度,使他大笑起来。
“没错,”这下是他占了上风,在这土包子面前简直是得意非凡。“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已经在天上飞了。”
完全是在给高腾云造势,否则不会不倔不倚在这一刻天空恰好来一架飞机,青狼昂首,只见黑色的天际如天外来星,一个闪烁庞然的异物轰轰隆隆,朝他们当头而来。他骇然跳出池子,半身匍匐在地,如临大敌的喝道:“天外来的怪灵!”
高腾云没有比这时候更接受距他们的生活圈只有一公里,平常把他们扰得要疯掉的飞机场。他忍住一肚子笑,慢条斯理爬出池子,忽然间得没事做,整理起湿淋淋的衣服来了,口
吻也变得同样的悠哉。
“那不是什么怪灵,”他甩着一只带水的袖子,很无心的对准了青狼的头脸。“那就是我们飞上天的工具──叫做飞机;基本上,除非它发生故障,朝你冲下来,否则它是无害的,你大可不必对它摆出一副作战的姿势。”
直到那可惊的铁银色大鸟由天顶越过去,青狼才吁了一口气,放松全身的姿态。“飞机……”他喃喃道,紧盯住那远去的光点不放,慢慢立起身子,充满了惊慑与敬畏-这时代人已经可以在天上飞了,他们有一种叫做“飞机”
的用具,近看如巨鹏,远看是星星!“巴奇灵没有骗我,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想像的时世……”
高腾云一震。“巴奇灵?”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名字。
青狼依旧在观星,口里应道:“我们哮天部落的大巫师。就是他用法术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现在轮到高腾云感到惊慑和敬畏,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公平。巴奇灵是二百年前布农族最伟大的巫师,具有通天化地的本领,留下许多传奇,至今老一辈族人提到他,依然敬之如神……高腾云瞪着青狼,这男子与他如出一辙的面貌,还是令他见之心惊,情也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禁又颤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狼掉过头,不耐烦的对他叱喝:“你这笨人,我说过多少次?我是你,前世的你,是巴奇灵用法术使我穿越时空,到了这里的。”
高腾云用力摇了摇头,开始担心自己这副长期被誉为绝顶的头脑,已经有败坏的现象,如果有,那么一定要怪这个蛮里蛮气的、跑了二百年远路专程来找碴的家伙!尽管他是怀疑的多,肯定的少,他不能不问:“你穿越时空而来,目的是什么?”
这一问,却使得青狼霎时回过神──目的!他的目的!他掠过来,狠狠抓住高腾云的手腕,急叫道:“真真人呢?她人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这人手像铁爪!高腾云痛得牙齿都要掉下来,一怒,反射动作的挥给青狼一个左钩拳。
“放手!否则别想我带你去见任何人!”
青狼吃了一拳,陡然甩掉高腾云的手,发出一声奇怪的呼啸,转身便冲到廊下,去拔他那把插在柱上的刀。
显然取了家伙要回来和高腾云拚命。
高腾云心里先冷了半截,把眼睛闭上──恨起巴奇灵来了。
看来大巫师巴奇灵根本是个老胡涂,放了青狼这浑小子来此,没有一点种族兴亡的责任心也就罢了,还尽要找人厮杀。
高腾云还不及想好如何对应,青狼已是猎刀在手,汹汹奔了回来。高腾云马上往后踏,恨不能够变出个法子,把这“番”打回一百年前,他应该乖乖待在那儿的世界去。
及至瞧见他的表情,高腾云却傻了眼──这小子手里把持着武器,整张脸却是眉开眼笑,一副喜不自胜之状,前后像换了个人,哪里是来找他厮杀的?“快,快,”青狼只管催促,一刻都按捺不了。“带我去见她──去见真真!”
真真,无疑是个女人,一个男人提到女子时如此欣喜亢奋……现在高腾云能够做点揣测了。
他端详青狼,沉着地说:“如果你是需要我帮忙,你总得先告诉我真真是什么人。”
“啪”一声,青狼手上的刀落了地,前一刻喜洋洋的脸孔瞬时丧失了血色。他冲过来,抓住高腾云的衣领,然而这时再也没有先前的劲道,他嘶吼着,教人看出来他的恐惧和无望。
“你少跟我装傻,说你不知道真真!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应当跟她在一起的!”
高腾云文风未动,看着眼前这张脸孔与他生得毫无二致,但是刻满了绝望之色,不知怎地他生出一股同情心来,也因此,更要把话说清楚。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或者听说过一个叫真真的女人。”
青狼彷佛再也站不稳,想把高腾云推开,自己却歪斜往后颠,重重倒坐在地面,湿发披在脸上,是不是英雄好汉都一样,伤心到极处,再也止不住滚滚而下的热泪。
高腾云就像从镜里看着自己在落泪,扭曲了的一张脸,格外感到不忍卒睹。他深深蹙起眉头,问道:“真真究竟是谁?”
冷风里,青狼□哑了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惨凄侧。
“她是我的妻子。”
高腾云的心一凝,忽然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他会听到一个他宁可不要知道的故事。
然而青狼带着他的命运,已经找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