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摩云书院中亮起了一盏盏灯。终南山的夜幽静、绵长,在淡淡绿意中沉浮。
但李玄却睡不着。
他越想入梦,就越睡不着。因为书院中响起了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赵客曼胡缨,吴钩霜雪明……”
李玄被吵得心烦意乱,在床上滚啊滚的,就是睡不着。卢家四兄弟的声音越听越讨厌,而且越来越大,看似要一直读到天亮。终于,李玄忍不住了,冲到卢家兄弟的宿舍前,想要去踹他们家门。
突然,就听卢长涣道:“你们,我们在这里读死书,啥时候才能读出点头绪来啊?”
卢长龄道:“你读啊读,就会有头绪的。”
卢长涣道:“我看未必。天下人才济济,你我兄弟未必是其中翘楚。而每年进士就那几个名额,哪里轮得到你我?家父还一心想我中个头名呢!可惜我觉得我连最后一名都未必中的了。”
说着,不住唉声叹气。
卢长庄突然道:“你想不想中头名?”
卢长涣道:“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
卢长庄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最宠爱的七公主出宫游玩,鸾驾停在终南山不远的御宿山上。七公主最喜欢文人,每晚都要大宴宾客,召集年轻才俊献诗献赋。如果得其欢心,立即就赏做头名状元。七公主的权势极大,她钦点了状元,连皇上都不会驳。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难得她来到附近,你我不如趁着夜色前去拜访,如果公主一见欢心,岂不白得一个状元?就算不能如愿,也不过是浪费点时间而已。”
卢长涣、卢长龄、卢长适一听,全都大喜,纷纷道:“这办法很好,我们这就去吧!”
李玄本想踹门的,听到他们的谈论,也觉得挺好玩的,推门道:“见面有份,不带我去,我明天一定要向老师告状。”
卢家四兄弟倒没将他视作对手,忙道:“同去、同去!”
五个人偷偷溜出终南山,往西面走去。走了半个时辰,只见一座秀丽山川,映入眼帘。山上一座精致的道观,挂满了大红灯笼,映得天上的月亮都红了。五人刚一靠近,一群剽悍的将士围了上来,吹胡子瞪眼:“此处乃七公主鸾驾停处,何人敢来窥探?再不走开,小心钢刀伺候!”
卢长庄越众而出:“有请将军禀报公主,就说后进末学,卢长涣、长庄、长龄、长适携诗前来拜谒公主,求赐一见。”
那将军知道公主最爱诗人,听到一个“诗”字,不敢怠慢,匆匆奔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匆匆奔了回来,满面笑容,道:“公主有请!”
无人随着将军走了进去。那道观外面看去,也就寻常,哪知走进去之后,却是镶金铺玉,极其奢华。李玄的眼睛都快被晃花了。一行人走到了一座大殿中,只见殿正中黄龙椅上坐着一位公主,凤仪威严,含笑看着众人。
李玄不敢多看,依稀觉得有点像龙薇儿。
公主笑道:“素闻几位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如星辰璀璨,幸何如之。”
卢家四兄弟听到如此夸赞,不由得有些得意忘形,纷纷逊谢几句。
公主道:“今年春闱取仕,父皇命本宫品点天下英才,择优录取,本宫想,这状元之位、天下文魁,就出在四位之中吧。”
卢长涣等人一听,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跪倒称谢。
公主亲手挽起,忽然皱眉,道:“只是状元只有一位,贤昆仲却有四位,不知如何取舍?”
卢长庄笑道:“我们弟兄有个法子,互判高低,不知是否有碍公主清听?”
公主道:“但讲无妨。”
卢长庄道:“我们兄弟曾于酒家之中,命歌妓随意献唱,唱到谁的诗,谁便饮酒一杯。等酒尽夜阑之时,数谁饮酒最多,谁便优胜。”
公主大喜:“此法最是风雅。恰好本宫新练了一帮伶人,又有几位新客,不如就让她们上来,大家听曲饮酒,定本朝文魁。也可为后世留一风流佳话。”
说着,大开宴席,款待卢家四兄弟。李玄也被请到了末座,另外还有几位陪客。酒过三巡,十几位伶人鱼贯而入,击起红牙檀板,琵琶斜抱,丝竹悠然,唱起了时令新曲。
“秋来窗竹和人瘦,雨过相思逐夜长。惟有金风怜寂寞,为吹月桂落梅妆。”
卢长龄满饮一杯,笑道:“诸位兄弟,愚兄先拔头筹。”
卢长涣等笑道:“莫急莫急,咱们的就在后头。”
耳听台上又换了一位伶人,轻歌曼舞,唱道:
“清风细雨湿梅花,骤马先过碧玉家。正值楚王宫里至,门前初下七香车。”
这却不是卢家兄弟的诗句,于是四人都停杯不饮。陪座上的一少年飞觞笑道:“好诗、好诗!”跟着满饮一杯。
众人也不怎么注意他,就听台上伶人再换,曼声唱道:
“飞花无幸上西楼,收拾东湖一片秋。人去人来鹤驾里,香兰只合系归舟。”
卢长庄笑道:“这却是在下的诗了。”说着,也是满饮一杯,意气风发。
公主笑意晏晏,也跟着陪了一杯。台上伶人走马灯一般换着,卢长龄饮了三杯,卢长庄四杯,卢长适两杯。四人不饮的时候,陪座少年便飞觞痛饮一杯,赞一句“好诗!”,倒是饮了十来杯。只有卢长涣一直未能饮酒。
公主停杯笑道:“闻说卢家长兄诗才最好,怎么诗名却不传于教坊呢?”
卢长涣笑道:“他们写的都是庸诗,所以庸人喜欢咏唱。我诗才超卓,岂能同他们相似?”
说着,满饮了一杯,乘着酒兴指着伶人中最灵秀美慧的一位,道:“等她上台之后,若不唱吾诗,拿我头颅来装酒!”
公主大笑,一会,果然那伶人上台,打扮成西域胡人的样子,做天魔之舞。舞姿曼妙柔和,绝类天人。红牙板一击,万籁俱寂,只听她唱道:
“欲就东风舞彩裳,东风笑我太疏狂。才将国色争春色,便谪昭阳到洛阳。
有梦暗牵还作翼,多情无赏自为妆。暗香疏影各风骨,骚客何劳笑短长。”
卢长涣大笑。长庄、长龄、长适齐齐叹息,果然,这是卢长涣最出名的咏牡丹之作。耳听那伶人不住唱下去,却是前代名篇。
卢长涣对公主道:“如何?吾才出侪辈多矣!”
公主点头道:“虽然量少,但贵在质胜。本朝文魁,舍汝其谁?”唤道:“取本宫紫袍来!”
旁边伺候的宫女急忙献上一袭紫色锦袍。公主拾起,亲手要为卢长涣披上。卢长涣容光焕发,得意得几乎晕了过去。十年寒窗之苦,不就是为的这一刻的荣耀么?
突听一人清声道:“公主何厚此薄彼?饮一杯酒的赏了紫袍,饮了十几杯酒的却什么都不赏?”
众人看时,就见那位逢唱必饮酒的少年站了起来,风神俊朗,意气超卓。
李玄向来不夸人的,被他的容光一照,也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公主笑道:“这饮酒是有个规矩的,必须自己的诗篇才能饮酒。她们唱前人诗篇,你也要饮,岂能算数?”
少年一声长笑:“公主过于高抬在下,明明是在下之拙作,怎么说是前辈名篇呢?”
说着,离席出座,献上一篇诗集。只见封面上画着一位老僧闲坐,画风古雅,意态闲适。虽只寥寥几笔,却如风月飘然,盎然满卷。公主大惊,翻开诗篇,但见篇篇珠玑,清香满颊。不由得亲自送到少年手上,长揖道:“先生雅作,向来拜读,固以为是前朝名贤所作,不意竟在座榻之侧!”
少年笑道:“公主还是不信。”
他随手抱起身旁歌妓怀中的琵琶,两指微微一拨。众人恍如一阵清风拂面,都觉心旷神怡。少年随手乱拂,音声四溅,星辰妙舞,天女散曼。如繁花竞谢,染满衣襟。忽然抖落,顿成万古风华,独俏立而怆然。
少年微微躬身,道:“这一曲,是为《郁伦袍》。”
公主尚未从妙音中醒来,叹道:“天音曼妙,实无人能及!今日才知真文采!真诗仙!”
说着,从卢长涣身上将紫袍扯下,恭恭敬敬地披在少年身上。亲手挽着少年坐到上座上去。
卢长涣等四人面面相觑,都觉极为难过。但少年才华实在太高,他们望尘莫及,也便不怎么恨他。
少年悠然道:“不知公主该怎么处置这四个人?”
公主恼道:“这四个人沽名钓誉,欺骗本宫,罚他们永远不准应举,永不能授功名。从今日起,他们若敢写一个字,就剁掉一根手指!若敢吟一首诗,发配边疆十年!”
卢家四兄弟大惊。他们嗜书如命,要他们不写字、不吟诗,那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何况他们被父兄寄予了极大的期望,指望着能考中进士,光耀门楣。却被公主亲口判为永不授功名,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四人一齐惨叫了起来。
少年笑道:“在下正少四个诗奴,公主何妨将他们四人赏给在下?”
公主破颜一笑:“这四人虽然品格不高,但还算略通诗书,给先生做了奴才,倒也相得益彰。来人!”
几位彪形大汉抢了上来,将卢家四兄弟狠狠按在地上。又拖过一只巨大的火炉,刹那间将铁钳烧得通红,只见钳上印着一个大大的“奴”字,向卢家四兄弟脸上夹去。
卢家四兄弟肝胆俱裂,他们自命为风流才子,若是脸上被烙上“奴”字,终生为奴,这番奇耻大辱焉能忍受?忍不住齐声惨叫起来。
那少年大笑声中,亲手接过火钳,向卢家四兄弟狠狠烙下。
那一刻,四周风物突然颠倒。
帷幔、美酒、銮驾、歌伶瞬间消失,只剩下夜空中一轮绯红的明月。那少年霍然回首,目光冷森森地盯着李玄。
他手中捧着的,是铁,是火,是厉啸的魔,映衬着他满头长发飞舞,紫袍破碎,化为两只羽翼凭天而立。
尽显傲岸冷艳。
卢家四兄弟绝望的凄叫声,成为他最好的点缀。他如悬空立于地狱中,身周遍开红莲。
“是你?”李玄一声惊呼,随即霍然醒来。
满头大汗淋漓,身子也忍不住瑟瑟发抖。卢家四兄弟的凄叫声还环绕在他耳际。他能感受到那是多么绝望的绝望。一切希望都被抹杀,就算取得再多的荣耀,做再多的努力,都无法遮盖印在脸上的那个铁字。
奴。
永远的耻辱与羞辱,是卢家兄弟想都没想过的恐惧,却在这须臾的噩梦中化为现实。他们被紧紧缠住,用他们心灵深处最不能接受的痛。
李玄忍不住想起了崔蔼然。他们的梦绝不相同,但结果却是一样,他们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恐惧,并被这恐惧在梦中杀死。
他们成为梦魔的彩虹之珠。
李玄缓缓擦掉额头上的汗,虽然这个梦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个旁观者,但那份恐惧却是如此真实,让他感同身受。他绝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梦魔将矛头对准他,他也一样会惨叫着在梦中死去。
他猛力摇着头,希望能将心中沉沉阴霾驱赶走。他抬头,忽然看到封常青满脸怪异地看着他。
李玄忍不住问道:“你看什么看?”
这句普通的问话却让封常青吓了一跳,惨叫道:“老大,你不要杀我啊!我实在不是故意发现你的秘密的!”
李玄皱眉:“我有什么秘密?”
封常青:“其实老大你不用自卑,这也没什么不好,从古代开始,很多人都有这个癖好……只是老大要千万放过我!我们只是普通的友谊啊!”
李玄怒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封常青:“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没听见老大在梦里深情地叫‘龙穆’……”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住口,脸色已经煞白。李玄的反应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一个箭步蹿上来,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说我梦中叫了谁?”
封常青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你谁都没叫……”
李玄使劲将他一推,封常青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不由得“嗷”的一声惨叫,死命地挣扎起来。他被李玄使劲摁着,哪里挣扎得脱?只好大叫道:“是龙穆!老大在梦中叫的是龙穆!”
李玄:“还有没有别人?”
封常青:“没有了!没有了!”
李玄将他放脱,仰首沉思,突然大笑道:“我早就该想到是他才是!我怎么这么蠢!”
他盯住封常青。他那专注而似笑非笑的神情让封常青不由得想到他呼唤“龙穆”时的情形,这让封常青瑟瑟发抖。
李玄狞笑起来。封常青抖得更厉害。
李玄:“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胆小鬼遭遇头悬梁、锥刺股的时候,他还能说“不是”么?封常青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李玄道:“作为朋友,我送你一件礼物。”
他取下那条八宝猁围巾,郑重其事地围在封常青脖子上:“你听说过一句古话么?”
封常青:“什么古话?”
李玄:“为朋友两肋插刀!现在,你去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