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存在,更胜过那些虚妄的帝王将相。
黑气蔓延,令狂风呼啸,似将地狱的阴气都卷上九重天。
纪云禾浑身被割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都被黑气灌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双手,止住了她流淌的血,也将她被挖去的肉都补上。
那九条妖异的黑色狐尾,有一条飘到纪云禾身前,将她身上的羽箭都拔出,摔在地上,羽箭随即化为黑色的粉末,在狂风中化于无形。
狐尾似乎也给了纪云禾力量,让她重新站了起来。
黑发飘散,在空中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众将士无不惊骇,再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对这样的力量和妖气,也几乎控制不住地手抖。他们无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纷纷向后退着,一步一步,退到了姬成羽身后。
朱凌此时已经昏厥过去,姬成羽不敢放开护住他心脉的手,便只得待在远处,错愕地看着纪云禾。
他不解至极。
他在国师府修行多年,所见驭妖师与妖怪不计其数,再强大的妖怪,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气,半点不漏。而驭妖师天生所带的双脉灵力更是与妖怪天生的妖力相冲。
从古至今,无论是史书还是外传上,都没有记载曾有人既可拥有驭妖师的双脉,又可以拥有妖怪的灵力。
这纪云禾……到底是为何……
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纪云禾一步踏出,忽然之间,大地震颤,黑气盘旋,天空之中乌云愈重,随着纪云禾脚步向前迈动,她身后黑气凝成的妖尾将凌乱插在地上的羽箭扫过。
一时间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气,数百支羽箭凌空飘起,箭尖倒转,指向姬成羽与众将士,宛如一面蓄势待发的箭墙,在狂风之中,稳稳地跟在纪云禾身后。
当箭尖上时隐时现的寒光指向自己时,众人终于感到了更加切实的威胁——来自死亡的威胁。
看着纪云禾发丝摇晃间偶尔露出来的猩红眼瞳,众人无不胆寒。不多时,未等纪云禾走出一丈,众人便纷纷丢盔弃甲,慌乱奔逃而去。
姬成羽根本无法唤回众将,此时的纪云禾完全唤醒了所有人内心对死亡最真实的恐惧。她很强大,远比她现在表现出来的要强许多。
而姬成羽看着她却没有动。他不能走,朱凌身受重伤,他必须护住朱凌的心脉。所以他只能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之处,纪云禾脚步停住,身后的羽箭纷纷指向地上的姬成羽。
姬成羽仰头看着纪云禾,那黑气之中的猩红眼瞳,比远观可怖十倍。他额上冷汗涔涔,护住朱凌心脉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
“你不跑?”纪云禾开口。
“我不能跑。”
纪云禾看着他和朱凌,看着他此时还在保护朱凌,她沉默了许久,随即一抬手……
姬成羽几乎认为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了,是以在黑气翻飞间,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却只是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微凉的体温,是属于妖怪的体温……
额上丝带被拉了下来,但纪云禾并没有伤他。姬成羽睁开眼,但见浑身黑气的纪云禾将他那纯白的丝带握在手中。风疯狂拉扯着那一根丝带,而纪云禾的声音却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
“这天下,山河万里,风光大好,为何要给它办丧?”
纪云禾一松手,白色的丝带随风而去。她身侧的数百支羽箭在此时悉数落地。
姬成羽仰头望着纪云禾,几乎有点看呆了。
她没有杀气,没有戾气,在这黑气翻飞间,甚至带着几分违和的……悲悯。
这个纪云禾……到底是个什么人?在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过去和秘密?
而在下一瞬,凌厉的白光劈开天上厚沉的乌云,一道白光仿佛自九重天而下,破开黑暗,涤荡乌云,叫明月再开,万里星空再现。
被风吹走的白色丝带倏尔被一只略显苍白的手在空中拽住。
来人落于崖边,一袭白衣,映照月色,仿佛传说中踏月而来的谪仙。
丝带在他手中飞舞,他一转头,看向身侧依旧缠绕着九条黑色尾巴的纪云禾。
“妖非妖,人非人。”他打量纪云禾,天生带着几分凌厉的眼睛微微眯起,令人见之生畏,“你到底是何物?”
纪云禾猩红的眼瞳静静看着来人,未及答话,旁边的姬成羽便唤道:“师父……”
国师府虽弟子众多,但入国师府的门徒,都师从一人,门中只有师兄弟、师姐妹。被姬成羽唤为“师父”的,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担得起……
“大国师。”纪云禾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曾于无数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传说江湖遍地都是,他也被写入书里,包括正史和外传,在这个天下,就没有不知道他存在的人。
他历经本朝几代帝王,一手建立了而今这世界人、妖和驭妖师之间的相处规则。
他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存在,更胜过那些虚妄的帝王将相。
他从未见过纪云禾,甚至未听闻过这样一个渺小的驭妖师的存在,但对纪云禾而言,这个只在书里、传说里、故事里听过的人,却是从一开始便操纵了自己的人生——直到现在。
或许,这便是大人物与小角色之间必然的联系。
大人物的呼吸之间,谈吐之中,便是多少人的一生。
纪云禾,只是这渺小的“多少人”其中之一。
她看着大国师,从未想过自己活着的时候,竟然还能见到这个无形之中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人。
纪云禾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她忽然间开始揣测命运的意图。
命运给了她双脉,令她颠沛流离,令她自幼孤苦,却又给了她一身反骨,不甘心于此,不愿止步方寸之间,非要求那自由,非要见那天地。
而终于,让她遇见了长意,让她见到了纯粹的灵魂,让她拥有了一定想要保护的人。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刻。
而此时此刻,命运又好似无端给了她这一身躁动不安的力量,还让她见到了这“罪魁祸首”。
纪云禾转动脚步,与此同时,尾巴扫过地上的羽箭,那箭便似离弦一般,径直向大国师射去!
一言未发,一字未说!纪云禾竟是直接对大国师动手了!
那一日的争斗,后来在纪云禾的记忆当中变得十分模糊。
她只记得一些开始和结束的零星片段,她知道自己杀向大国师时,那迎面而来的巨大灵力变成了压力,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压断她每一寸骨头。
但她还是杀了上去,那些血腥味与她胸腔中充斥着的强烈的杀意,几乎不受她的控制,她没有用武器,像一个真正的妖怪一样,用利刃一般的指甲,以血肉之躯扑杀而上。
那一场争斗,最后的结果是她败了。
以撕碎大国师衣袖的战果,败于大国师剑下。
她指尖抓着大国师云纱的白袖,而大国师的剑却直指她的咽喉。但大国师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击晕了过去。
惨败——这几乎是纪云禾在动手的那一刻,就预想到的结果。
大国师是何许人?从百年前鼎盛的驭妖师时代走来的至尊者,在那时便站在了驭妖师的巅峰,更遑论如今……
大国师年岁几何而今已无人知晓,但百年以来,面容分毫未改,便可知其身体与修为,都已至化境,连时间也未能摧折他分毫。
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出其右。
但那一日的争斗,还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纪云禾意料的。
而这些事,她虽然记不得了,姬成羽却与她说了——当她被大国师抓回来,关在国师府的囚牢中时,姬成羽与她说的。
他说她那晚与大国师的争斗,摧了山石,断了崖壁,令风云变色,她自身的妖气裹挟着那夜的风,从那名不见经传的断崖,吹遍天下。南至驭妖谷,北到皇都京师及其他三方驭妖之地,皆有所感。
世间皆道,天下又出了与青羽鸾鸟一般强悍的异妖,有人说是鲛人逃走时闹出来的动静,有人说,是青羽鸾鸟前来拯救鲛人,两人合力而为。
江湖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而朝廷始终没有出面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国师给姬成羽下了命令,这一夜的事不许再与其他人说。
大国师要纪云禾成为一个秘密,一个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
纪云禾不知道大国师为何要将她囚禁起来,姬成羽也不知道。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纪云禾都觉得现在这样,比她想过的最坏的结果还是要好许多。至少大国师关着她,也没给她上什么刑,还没将她捆起来,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真是比初到驭妖谷时的长意要好太多了。
纪云禾弄不明白为什么,索性也懒得想了。
很多事,她现在都懒得想了。包括那日的自己为何会长出九条尾巴,包括大国师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而不杀她。她每天只想一件事……
这个月,该吃“解药”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而现在别说解药,她连林昊青都见不上一面。她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在等死的这段时间里,只在乎一件事,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给她送来吃食的时候,她都会问上一遍。
今日姬成羽来了,把吃食递进牢里,纪云禾一边接一边问:“今天鲛人抓到了吗?”
她日日都这般问,姬成羽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诚实地回答:“未曾抓到。”然后纪云禾就开始坦然地吃自己的东西了。
她估摸着时日,这么多天过去了,长意便是爬也该找到一个岸边,爬回大海了。到了海里,便是他的天下,不用管什么大国师小国师的,他们没道理还能去汪洋里把长意捞上来。
“今日又没肉呀。”纪云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便开始看自己的吃食,“你们国师府天下之尊,这牢里的伙食还不如我驭妖谷呢。”
“师父喜素。”姬成羽看着纪云禾,有些无奈,“你怎生这般喜食荤腥?”
“双脉之人大都爱吃素,我以前也不挑,但那天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就巴望着吃点肉。”
姬成羽闻言,沉默下来。
纪云禾那日的模样,能在他脑海之中印上一辈子。他不解极了,那时明明已经完全变成了妖怪的纪云禾,甚至可以和大国师酣战一场,但为何过了那一夜,又变得与常人无异了?还是有双脉,还是有灵力,还是一个普通的驭妖师……
纪云禾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饭菜,见这青悠悠的一片,实在没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筷子。“说来,朱凌小将军的伤好没好?那日实在是着急了些,下手没了轻重,怕是打疼了他。”
说到这个,姬成羽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他确实伤得太重。”
“会死吗?”
“倒也不至于,幸好那日有玄铁甲护身,我也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伤虽重,但缓个小半年,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姬成羽无奈一笑:“朱凌算来也是顺德公主的表亲弟弟,自幼跟着公主长大,武功从来不输于同辈人,深受公主疼爱,此次护送鲛人不成,办事不力,被公主斥责了一通,日日生着闷气,怕是对他伤愈不利。”
纪云禾听到顺德公主四字,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没有得到鲛人,顺德公主可是很生气?”
姬成羽看着纪云禾,严肃地点了点头:“非常生气。”
“迁怒驭妖谷了吗?”
“并未,师父告诉公主,说是你带着鲛人跑了,公主如今着你们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抓捕你,并未迁怒。”
纪云禾闻言笑了笑:“姬小公子,你说你们大国师这瞒上瞒下地关着我,到底是图个什么?”
“图个好奇。”
这四个字的回答,却不是来自姬成羽,牢门走进来了身着白云纱的大国师。
姬成羽闻言,立即单膝跪地,颔首行礼:“师父。”
大国师“嗯”了一声,随即转头看纪云禾,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又看向她手中搅了两下一口未吃的食物,问道:“想吃肉?”
纪云禾一愣,没想到堂堂大国师见面第一句,竟然是这般严肃地问这个问题。
“是。你们国师府的菜色太寡淡了。”纪云禾倒是也不害怕,直言不讳,“没有肉,油也没有,实在吃不下。”
“明日给她备些肉食。”大国师转头吩咐姬成羽,但是这语气却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给这条狗喂点肉。
“是。”姬成羽也答得非常严谨。
纪云禾仰头看着大国师,距离近了,反而没那么怕了,好似这大人物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
“大国师,您抓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国师打量了她片刻,嘴角倏尔勾起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想看看,这人间又有人在玩什么新奇的花样。”
他微微俯下身,离纪云禾更近了些。他脸上的冷笑收敛,霎时间,只让纪云禾感到了疏离的冰冷。
这个大国师……眼中,丝毫没有情绪,他看着纪云禾,当真像是在看一块肉一般,冷漠且麻木。
来自多年以来,身处高位的……冰冷。
“呵。”纪云禾轻声一笑。她直视大国师那仿佛洞悉人世,而又毫无感情的双眼,直言,“这人间,还有什么新奇事?”
大国师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纪云禾,给了她回答:“你。”
一个驭妖师变成了妖怪,着实新奇。
纪云禾沉默。
大国师也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来,丢进了牢里。
纪云禾拿起匕首看大国师:“国师这是要……赐死我?”
“取血。”
纪云禾得到这两个字,撇了一下嘴,也没有犹豫,将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顺手一拉,刃口染上纪云禾的血,立即如水蛭一般,将那些血水吸进了匕首之中。不一会儿,匕首通体变红,纪云禾反手将匕首递给了大国师。
她知道大国师要拿她的血去做什么,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
驭妖师的双脉体质十分特别,不仅赋予他们灵力,还让他们免于中毒,但大国师研制出来的寒霜之毒,却是针对驭妖师的唯一且有效的毒药。
寒霜之毒对普通人并无效果,对驭妖师来说却是致命的毒。大国师凭借此毒,一改人类、驭妖师与妖怪们的格局,囚禁了驭妖师,也将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极致。
大国师是个极厉害的驭妖师,但同时也是一个极聪明的大夫。
在驭妖谷的时候,纪云禾总以为林沧澜每个月喂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现在看来,那药并不仅仅是毒药那么简单,那药一定还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什么改变。林沧澜还在她身上做着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国师想弄清楚林沧澜对她做了什么,纪云禾也同样好奇。只是,和大国师不一样……她怕是等不到大国师研究出个结果了。
大国师接过匕首,纪云禾却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放开,她看着大国师道:“止血的药和绷带。”
大国师一挑眉梢,此时旁边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张白绢手帕:“姑娘且将就一下。”
纪云禾也没挑,待姬成羽将手帕递进牢笼中,纪云禾伸手便接过了,她用牙咬着手帕的一头,配合着另一只手,熟练地给自己手背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她仰头,对大国师道:“牢里的日子不好过,能体面一点是一点。”
大国师瞥了她一眼,没再搭理她,拿着吸满鲜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
姬成羽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纪云禾的眼神中有些无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个胆敢如此与师父说话的人。”
纪云禾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笑笑道:“大国师不怒自威,寻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问她:“你怎生就不寻常了?”
“寻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在决定放走长意的那一刻,她便将生死看淡了。
听纪云禾将这般沉重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姬成羽一时沉默。“云禾,你孩子,便直接掐死了,驭妖师一年少过一年,你好好配合师父,师父不并不是一个恶人,师父也不是,而今这天下,许多百姓生下有双脉的会杀你……”
“和谁杀不杀我无关,是我自己命数将近。”她答了这话,复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药还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纪云禾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只得叹气道:“嗯,你且等等吧,我这便帮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离开,牢中又陷入了寂静。
纪云禾独坐牢里,看着几乎伴随了她大半辈子的牢笼栏杆,她伸手摸了摸,手却立即被牢笼上的禁制弹了回来。“唉……”她在空无一人的囚牢之中叹息。
“长意,你的那些日子,也是这般无趣吗?”
牢中,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纪云禾便倒头睡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鲛人尾在海中飞速前行,他游得那么快,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快。她在梦里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游向汪洋的尽头,游到大海的深处……最终,再也没有回头。
被抓来之后,纪云禾或多或少已经有些放弃这段人生了。在她对生命几无展望之时,心口又迎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发了。
她忍着心口的剧痛,蜷缩在地上,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直到将双唇都咬烂了,而心口的疼痛却一阵胜过一阵,她终于忍受不住地站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她一头往牢笼的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挣扎能触动禁制,打晕她,或者她能这般一头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这人世附加给她的无端的疼痛。而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还有个间歇时间。她体内的毒好似疯了一样,纠缠着她,丝毫不给她休息的空隙,终于让纪云禾忍不住痛吼出声。
姬成羽被她的哀号惊动,急急赶来,看见的便是一脸鲜血满地打滚的纪云禾。姬成羽大惊:“云禾姑娘,你怎么了!”
纪云禾捂着心口,宛如困兽,匍匐于地,用自己唯一还能控制的力量,控制着自己的头,撞击着地面。但因为她能控制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竟然好似在哀号着磕头一般。好似命运终于在此时抓住了她的头,将素来不服输的她摁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给老天爷磕头。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每一声都满是挣扎。
姬成羽看得心惊。
终于,纪云禾以一个僵硬的姿态,停在了那儿,她不动了,一如那日悬崖边上,纪云禾以手撑着刀,立住身体,成了一个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云……”
他刚开了口,忽然之间,纪云禾贴在地面的头猛地一转,一双猩红的眼睛径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纪云禾的双眼赤红,宛如凝鲜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闪着充满杀气且诡异至极的光。
姬成羽被纪云禾这目光盯得脊梁一寒。
就在此时,黑气在纪云禾身边再次凝聚,化为九条妖异非常的狐尾,与那日在悬崖边上别无二致。
纪云禾竟是……再次变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时,忽然间,纪云禾眼中红光大作。那九条黑气倏尔撞击牢笼栏杆,却被栏杆上的大国师禁制挡住,栏杆被撞出了一声巨响,“轰隆”一声,整个牢笼都震颤摇晃,禁制的力量被激发,白光大亮,将牢笼照耀得一如白昼。
姬成羽却是被这撞击的余威击倒,摔坐在地。
纪云禾背后的那九条尾巴却并不就此放弃,它们挥舞得越发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间,狂乱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来,那尾巴猛地往后一缩,再次向地牢禁制撞击而来!这一次势头比上一次还要猛,竟然一击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响之中冲出牢笼,向姬成羽杀来!
姬成羽想挡,但在这般妖力的压制下,他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记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来,倏尔将纪云禾的一条黑色尾巴猛地钉到了地板上,纪云禾一声闷哼,没来得及将剩下的几条尾巴收回,又是几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来,将她九条尾巴悉数钉死在地上。
纪云禾一声哀号,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时间,她九条尾巴消散无形,再次变成散乱的黑气在身边飘转。纪云禾躺在牢中,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这九条尾巴的消散好似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些许,她呼吸虽然急促,却再也没有那般挣扎。
一双穿着白色鞋履的脚此时方才踏入屋内。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轻轻一挥,屋中四处散落的白色光箭化为白光,悉数聚拢在那苍白指尖。
大国师干瘦纤长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声,姬成羽连忙颔首行礼,立即退了出去。
大国师推开地牢的门,一步踏入牢中。
纪云禾面如金纸,满头虚汗,她抬头望了大国师一眼,自嘲地勾唇笑了笑:“国师大人,您看,我这算什么稀奇事?”
大国师行来,纪云禾身边的黑气便尽数绕道而走,却也没有消散,一直在空气当中围绕着两人,好似在窥探,探寻着这大国师的弱点,等待一个可乘之机,将他杀死。
而大国师除了手中这一柄剑,好似再无任何防备,那黑气却也一直没敢动手。大国师走到纪云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只干瘦的手,以食指在纪云禾唇角一抹。纪云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苍白的指端。
纪云禾猩红的眼瞳盯着他,看他将自己唇边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炼人为妖,确实稀奇。”
这八个字一出,纪云禾愣住:“什么意思?”
大国师并没有回答她,却是又一伸手,在纪云禾全然未反应过来之际,将手中的一粒药丸丢入了纪云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抬,纪云禾毫无防备地咽下了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
“寒霜。”
纪云禾面色微变。寒霜是大国师制的毒,专门对付驭妖师,被喂过寒霜的驭妖师无不惨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驭妖一族。
“你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大国师清冷的目光看着纪云禾,及至此时,也毫无情绪波动,他看她,看万物,都好似在看石头,看尸体,看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让你试药。”
拿她试药……纪云禾冷笑:“寒霜此毒,试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费给我?”
大国师看着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冷漠道:“对,寒霜试了无数次,驭妖师无一例外,尽数暴毙而亡……”大国师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纪云禾更大的压力,“你是第一个例外。”
你是第一个……
这句话,此情此景,竟然让纪云禾觉得有些熟悉。
她倏尔记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与林沧澜喂药之后,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她是第一个……
“这人间,果然多了个新鲜事。”
纪云禾仰头看大国师,素来淡漠的他此时方才起了些兴趣似的,勾着唇角,盯着她。
纪云禾此时方才开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情况:“我吃了寒霜,我没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死定了,一定会死在这个月的这一天,没有林沧澜毒药的解药,她会活活痛死,但现在她不仅没有活活痛死,还被大国师喂了寒霜之毒,也没有死,她的身体……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炼人为妖,是什么?”她猩红未退的眼瞳亮了起来,她望着大国师,终于开始重新关注起自己的这条烂命。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好像,又有了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寒霜只杀驭妖师,因为只对双脉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体之中,不仅有双脉灵力,还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国师道,“有人将你,变成了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灵力,有妖力……”纪云禾皱眉,她混乱地自言自语着,“林沧澜……卿舒……狐妖……一月一服……”她脑海中混乱地跳闪着过去的事情与画面。
卿舒与林沧澜第一次喂她药的画面,此后每月令她服用药物的画面,她想起了很多细节,一开始在她服药之后,卿舒总会暗自跟着她观察几日,后来时间长了,卿舒方才不再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没有任何人见过,只知道她是力量极大的狐妖,她为什么臣服于林沧澜,缔结主仆契约,也无人知晓。
而在卿舒与林沧澜被她与林昊青杀死的那日,一个昔日谷主,一个传说中力量强大的大妖怪,却败得毫无声息,死得那般轻易……
所有先前在驭妖谷被纪云禾忽略的疑点,此时都冒上心头。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之前她在悬崖边上,为了保护长意逃走,受了那么多箭,挨了那么多刀,而此时,她的这些伤却几乎已经愈合。那样重的伤,她本来早该死了,又为何能活到现在?这愈合能力,确实也如妖怪一般。
还有卿舒死前,口中说的林沧澜的大业……
他的大业,难道就是炼人为妖,从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让驭妖一族……重新站在这人世巅峰?
“难得。”大国师手中的剑在空中一舞,那些飘散在纪云禾周身的黑气登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它们围着大国师,剑拔弩张的。大国师却姿态放松,“纪云禾,你是个不错的新奇之物。”
大国师用衣袖将地上纪云禾先前呕出来的黑血一抹,也不嫌脏,直接拿在眼前探看。
“黑血,黑气,猩红眼瞳。”大国师蹲下身,左右打量纪云禾,他一抬手,要去触碰纪云禾的眼睛,忽然周围的黑气一动,立即在纪云禾面前变成一道屏障,阻碍了大国师苍白的指尖。
纪云禾一怔,大国师也微微一挑眉。
“这妖力,你虽无法控制,却知道自己护主。”他颇感兴趣地勾起了唇角,“不错。”
他指尖退开,黑气便也自动散开,状似无序地飘在四周。
纪云禾转头看了眼四周的黑雾:“这是我的……妖力?”
妖怪的妖力便如驭妖师的灵力一般,都是他们自身拥有的力量。大多数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时候,妖力会发出自己特有的光华,离殊的光华是红色的,血祭十方阵时,红光遍天,唤醒了鸾鸟。
妖怪这样的物种也是奇怪,死而无形,是得大道。光华无色,也是大道。他们骨子里求的,仿佛就是那传说中的“无”字,可谁又能做到毫无执念呢?
不像人。普通人也好,驭妖师也好,求的……都是一个“得”字。
此时,外面倏尔传来姬成羽紧张的声音:“公主!公主!国师有令,此处不能进……”
“我大成国有何地本宫不得进?”附了一道声响亮的掌掴之声,不久后,妆发未梳,一袭艳红睡袍的顺德公主赤脚踏入牢中,她往牢里一看,那一双看尽天下十分艳的眼睛微微睁大。
姬成羽跟着走了进来,站在顺德公主身边,脸上还留着一道鲜明的掌掴印记。姬成羽没有多言,颔首对大国师行礼:“师父,徒儿无能,未拦住师姐。”
大国师连眼睛都未斜一下:“无妨。”
“是。”
姬成羽退下,纪云禾却是一转头,与牢外的顺德公主四目相接。
纪云禾倏尔一笑:“好久不见,公主。”
“你……”
未等顺德公主多说一个字,纪云禾周身黑气倏尔一动,冲过已经被撞碎了禁制的栏杆,径直向顺德公主杀去!
顺德公主一惊,她是皇家唯一身有双脉的孩子,也是大国师的徒弟,她身体之中也有灵力。她当即结印,却半点没挡住纪云禾的攻势!那黑气如箭,撞破她的灵力之印,直取顺德公主的心房,却在离顺德公主心房仅一寸之际,猛地被一道白光挡住。
黑气与白光相撞,宛如撞动了一座古老而巨大的钟,钟声回响,在房中经久未绝。
顺德公主愣在当场,姬成羽也愣在当场。
牢中寂静许久,却是纪云禾先开了口。她对着大国师一笑,道:“看来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纪云禾身边的黑气飘到她脸颊边,似丝带拂过她的脸颊,“想让它做的事,它还是做了。”
“你想杀本宫?”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弄丢鲛人,背叛皇命,而今还欲杀了本宫,纪云禾,你好大的狗胆。”
纪云禾嘴角挂着几分轻蔑的笑,看着牢外的顺德公主:“我不想杀你,我只是好奇顺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若你因此死了,那只能算是我顺手做了一件好事。”
顺德公主微微握紧拳,大国师瞥了她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言辞间,语气也温和,并无责怪顺德公主强闯之意。纪云禾心道,都说大国师极宠顺德公主,看来传言不假。
“师父,夜里听见国师府传来大动静,心中忧虑,其他人不敢前来,我便来了。”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没想到,徒儿弄得天翻地覆要找的人,竟然在你这儿。”
顺德公主此时方找回自己的骄傲,她背脊挺直,微微抬高了下巴,赤脚踏过地面,撞破大国师为了保护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
“师父,”她径直走到了大国师身后,“我要杀了她。”缀了金丝花的指尖点了一下纪云禾。高傲一如当初驾临驭妖谷之际。
纪云禾也是一身狼狈地坐在墙角,狼狈更甚于在驭妖谷见到顺德公主那日。
只是比起当时,如今的纪云禾心情实在是好了不少。不为别的,只因她对如今的顺德公主——不畏惧。
顺德公主找不到长意,也杀不了她。
“你杀不了我。”
“不能杀她。”
纪云禾几乎和大国师同时说话。
于是纪云禾满意地在顺德公主脸上看到了一丝更加恶毒的……嗜杀之意。
“此乃罪人。她令我痛失鲛人,且非常叛逆,留不得。”
“那是之前。”大国师淡淡道。
顺德公主眉头紧皱:“师父何意?”
“她如今是我的药人了。”
他说纪云禾是新奇之物,必然对她多加研究,暂时是不会放任任何人杀掉她的。在这天下,这都城,有什么比变成大国师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选择呢?
大国师说不能杀,所以,饶是尊贵如天下二主的顺德公主,也不能杀。
纪云禾笑着看顺德公主,他们现在谁都杀不了谁,但只要顺德公主抓不到长意,纪云禾便永远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个。
纪云禾捂住心口,本应该在今夜将她纠缠不休的剧痛,此时也消失不见。之前困扰她的,要夺她性命的东西,此时却意外地给了她生机。命运好似带她去棺材里面走了一遭,然后又将她拎了出来,告诉她,先前的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顺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弃,片刻后,顺德公主点了点头:“好,师父,从今往后,徒儿愿随你共同炼这药人。”
纪云禾望着顺德公主,只见这天下二主嘴角的笑,犹如毒蛇一般阴冷邪恶:“论试药炼丹,宫中的法子可也不少。”
大国师依旧只看着纪云禾身侧的黑气,无所谓地应了下来:“可。”
顺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
纪云禾知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就是刚把她拉出棺材,又一个不小心把她装进去的小孩。
说玩你,就玩你,半点都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