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到达,德罗戈就要向马蒂少校报到,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的第一助手。值班中尉是个冒失但热情的年轻人,叫卡洛·莫雷尔,他陪着德罗戈穿过城堡心脏部位的长廊去见少校。从进口处的门厅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院子,院里空无一人。两人穿过门厅在宽大的长廊里走着,走廊好像没有尽头。走廊的天花板在阴影之中,看不太清楚,偶尔从侧面的小窗透进一小束亮光。
只是到了上面一层才看到一个士兵,他的手里拿着一叠纸。墙壁潮湿,空无一物,这里也光线昏暗,一片寂静:所有的一切使人感到,这一切早已被人遗忘,而在世界上的另外一些地方却有鲜艳的鲜花,笑嘻嘻的美女,温馨安逸的家。城堡内的一切好像早已被人遗弃,可是,这是为了谁?是为了什么样的利益?现在他们来到第三层,又是一个与第一层完全一样的走廊。在墙壁后的某个地方远远传来一阵笑声,德罗戈甚至觉得这笑声好像不是实实在在的笑声。
马蒂少校有点儿胖,微笑着,笑意显得有些装腔作势。他的办公室很大,办公桌也很大,上面整整齐齐放着些纸张。这里有一幅国王的肖像,少校的军刀挂在一个专用木桩上。
德罗戈立正做了自我介绍,拿出自己的证件,接着说自己并没有申请到这一城堡来(他心里想的是,如果可能,一定要立即离开这里,调往别的地方)。然而,马蒂打断了他。
“中尉,多年前我就认识您父亲,那可是一位典型的绅士。您肯定愿意为纪念他而做出成绩,争取好名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高等法庭庭长?”
“不是,少校先生,”德罗戈纠正说,“我父亲是一名大夫。”
“噢,是大夫,对了,是大夫,您看我这记性,我给搞错了。对,是大夫,不错,是大夫。”马蒂一时显得有些尴尬。德罗戈注意到,对方老是把左手放到领口,极力掩盖一片污渍,一片圆圆的污渍,显然是不久前刚刚弄上去的,就在军装的胸口部位。
少校很快又开口了:“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接着又说:“您知道彼得罗三世陛下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巴斯蒂亚尼城堡是我的王冠的哨兵。’我想加上一句:属于这一城堡是莫大的光荣。中尉,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他机械地说着这些,好像是多年前就已学会了的一些套话,在一定的场合,必须把这些套话掏出来。
“正是这样,少校先生。”乔瓦尼说,“您讲得非常有理。可是,我愿向您说实话,对我来说太意外了。我的家庭在城里,我更希望,如果可能的话,更希望留在……”
“噢,那就是说,您是想离开这里。刚刚到达就离开,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愿向您说,我很遗憾,非常遗憾。”
“不是说我要这样。我不想讨价还价……我是说……”
“我明白了。”少校叹了一口气,那意思好像是说,这是经常发生的老一套,他知道应该如何同情来者,“我懂了。您原来所想象的城堡是另一副样子,现在您感觉它有点儿可怕。可是,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刚刚到来仅仅几分钟,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德罗戈说:“少校先生,我对城堡并没有一点敌意……我只是想留在城里,或者,至少离城近一些。您说不是吗?我诚心诚意地向您讲了,我看到,您在这些事上是个明白人,我指望您大方……”
“这是当然的,当然是这样!”马蒂大声说,同时短暂地笑了笑,“我们在这里正是为了这个!在这里,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是勉强的,包括最下级的小哨兵。只是,对不起,我觉得,您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少校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想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就在这时,德罗戈的头向左转了一下,把视线转向那扇朝向内部走廊的窗户,那扇窗子正好开着。他看到了对面的墙壁,像别处一样也是浅黄色的,阳光照在上面,有一些长方形的黑洞,那是几扇窗户。除此之外,可以看到,墙上挂了一只钟,指针显示,现在是两点整。高处的一个平台上,哨兵身背长枪走来走去。在这座建筑物的上方远处,下午阳光的反衬之下,山上的石峰显得十分突兀。他所看到的只是山峰的顶峰,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只是看到了这一悬崖的一部分,可是仅这一眼也使乔瓦尼·德罗戈想到了北边的大地和紧临城堡的那个神秘国度。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令人昏昏欲睡的光亮从那边照过来,从冷漠的烟尘中照过来。这时,少校又说话了:“ 中尉,请告诉我,”他问德罗戈,“您是想立即就走呢,还是说等几个月之后再走呢?对于我来说,我再说一遍,这无关紧要……从实质性的观点来说,确实可以理解。”他在最后加了这么一句,以显得不那么不近情理。
“应该马上就走。”乔瓦尼高兴地说道,不费周折使他感到意外,“应该马上就走,我觉得最好是马上就走。”
“那好,那好。”少校这样安慰他,“现在,我愿向您解释,如果您想马上就走,最好是,就说您病了。您到门诊部去观察两天,大夫给您开一个证明。不过,很多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坚持不住……”
“必须说是病了?”德罗戈这样问了一句,他不喜欢这样弄虚作假。
“要说是必须,那也说不上。但这样一来一切就简单了。不然的话,您就得写调离的书面申请,还得把这份申请递交最高司令部,需要最高司令部批复,这至少需要两周的时间。这事首先需要上校处理,他希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这些事肯定使他不快,使他感到伤心,对,就是这个词,伤心,好像他的城堡管理不善。因此,如果我是您的话,如果要我讲实话的话,我就要尽量避免……”
“可是,对不起,少校先生,”德罗戈插话说,“这些情况我根本不知道。如果离开会使我蒙受损失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中尉,想都不要想,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不管是哪种情况,您的前程都不会受到影响。这只是,怎么说呢,这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当然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您,这事不会使上校先生高兴。不过,如果您下定决心要……”
“不,不是这样。”德罗戈说,“事情如果像您所说的那样的话,也许最好还是让大夫出个证明。”
“除非是……”马蒂讨好地笑着,后半句吞了回去。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您在这里待上四个月后不能适应,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四个月?”德罗戈问道。这使他相当失望,在此之后才有可以马上离开的希望。
“是的,四个月。”马蒂再次肯定,“程序十分严格。现在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所有的人每年做两次体检,这是正式写明的。下一次体检将在四个月之后进行。我觉得,这对您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检查报告是您不得离开,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事由我亲自处理,您可以完全放心。”
“除此之外,”少校停了一下之后继续说,“除此之外,四个月毕竟是四个月,这样打一份人事报告就可以了。您可以放心,上校会同意的。您知道,这对您的前程有什么价值。可是,咱们还是要讲清楚,我们一定要讲清楚,这只是我的建议,您有绝对的自由……”
“是的,先生。”德罗戈说,“我完全明白。”
“这里的工作并不很累,”少校强调说,“几乎可以说,就是简单地站岗巡逻。新菱形要塞那边紧张一些,起初肯定不会让您去。没有什么吃力的事,不必担心,永远不会有什么令人烦恼的情况……”
德罗戈勉强听着马蒂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被窗外的画面吸引住了,那是那个悬崖的一角,那个悬崖突兀地悬在正面那堵矮墙的上方。一种他自己也难以说明的感觉渗透到心底,也许是一种古怪荒唐的东西,也许是一种不祥的暗示。
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心安。他仍然想离开,但不像先前那样十分焦急了。对于刚到达时的那种焦虑几乎感到有些害臊。或许他还没有像除他之外的所有的人那样高尚?他现在想,立即离开会被认为是承认自己比不上别人。这样一来,在内心深处,自尊心同他想再过上原来的家庭生活的愿望斗争起来。
“少校先生,”德罗戈开口说,“感谢您的建议,让我想一想,明天再答复。”
“好极了。”马蒂说,显出很满意的样子,“今天晚上怎么办?要不要在餐厅见见上校?还是说等决定之后再说?”
“这个,”乔瓦尼回答说,“我想,没有必要藏起来,再说,反正我得在这里待四个月。”
“这样很好,”少校说,“这样您会感到欢欣鼓舞。您将会看到,这里的人都很热情,所有的军官都是好样的。”
马蒂笑了,德罗戈知道,该告辞了。但在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
“少校先生,”他的声音显然很平静,“我可以看一看北边吗?可以看看墙那边吗?”
“墙那边?我不知道您对风光这么感兴趣。”少校这样回答。
“只看一眼,少校先生,只是出于好奇。我听说,那边有沙漠,我从来没有见过沙漠。”
“不值一看,中尉,那种风光十分枯燥,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听我的,别再想它了。”
“不再坚持了,少校先生。”德罗戈说,“我原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马蒂少校合起他那胖胖的双手,几乎像是在祈求。
“您向我提出的这一要求,”他说,“是唯一一件我确实无法答应的事。到墙头之上,到哨所,只有值岗的军人才能去,需要知道口令。”
“没有一条特殊通道?一名军官也不行?”
“军官也不行。噢,对了,我清楚地知道,在你们城里,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就是小题大做,好像很可笑。在城市里,口令不是什么秘密,这儿可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少校先生,请原谅,如果我坚持要……”
“您说,中尉,您说。”
“我想说,连一个射击孔、一个观察的窗口也没有?”
“只有一个,唯一的这一个在上校的办公室里,可惜没有任何一个人为了好奇想去那里观景。而且确实不值一看,我再向您说一遍,那边的风光不值一看。哦,如果您决定留下来的话,那边的风光将会使您感到烦透了。”
“谢谢,少校先生。还有命令吗?”他立正告别。
马蒂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中尉,再见!别再想了,那边的风光不值一看,我向您保证,那是让人极感厌烦的风光。”
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刚刚下岗的莫雷尔中尉偷偷带着德罗戈登上墙头,为的是让他好好看看。
一条长长的走廊,同矮墙平行,从入口的这一头一直到另一头,仅有不多几盏油灯。时而看到一扇门、一个仓库、一个维修室、一个哨所。两人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之后,才来到通往第三个要塞的入口。一个持枪哨兵站在墙头。莫雷尔说是要同格罗塔中尉谈话,后者是带班军官。
就这样,算是符合规定了,他们可以进去了。乔瓦尼来到一个通道的小过厅,灯光下看到,墙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站岗士兵的姓名。
“过来,到这边来。”莫雷尔对德罗戈说,“最好快点儿。”
德罗戈紧跟着莫雷尔来到一个很窄的梯子旁,亮光之下看到,梯子靠在要塞的斜坡上。莫雷尔对正在这段墙上走来走去的一个哨兵打了一个手势,意思好像是说,拘泥于形式毫无用处。
乔瓦尼突然之间就来到了外围垛堞前。他的眼前,山谷沉浸在落日的光辉之中,北方的秘密展现在他眼前。
德罗戈看着这一切,脸色有些苍白、僵硬。附近的一个哨兵停下脚步,无边的寂静像是从晚霞的光芒之中沉降下来,笼罩了这里的一切。德罗戈的眼睛死盯着眼前问道:“那后面是什么?那个山岩后面是什么?一直到最远处都是这样?”
“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莫雷尔回答说,“必须到新要塞才能看到,就是那边那个,就在那个锥形山山顶。在那个山顶可以看到前面的那大片荒原。人们说……”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
“人们说?……人们说什么?”德罗戈马上问。他的声音颤抖,夹杂着焦急不安。
“人们说,都是砂石,是一片大沙漠,白色的砂石,像雪一样。”
“都是砂石?仅此而已?”
“人们说是这样,还有一些沼泽。”
“那边最远处呢?再向北,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些什么东西吗?”
“通常地面上都是雾。”莫雷尔这样说,显然不再像原来那样热情,那样活跃,“是北方的浓雾,什么也看不清。”
“浓雾!”德罗戈大声说,像是不相信,“不会永远都是大雾吧,总会有几天晴天吧。”
“几乎从来没有晴朗过,冬天也是这样。但也有人说,他们见到过那边的情况。”
“什么,有人说看到过?看到些什么?”
“是些梦境,是梦境。对士兵们所说的,您一定要谨慎。一个说是这样,另一个说是那样。有人说看到一些白色的高塔,要么说是有一座火山,还冒着烟,浓雾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奥尔蒂斯上尉也肯定地说他看到过,这好像是五年前的事了。听他说,那边有一条长长的黑色地带,可能是树林。”
他们不再说话。德罗戈想,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世界?也许是在梦中?或者是在读过的某个古代神话故事中描写的?他好像觉得,又认出它来,坍塌的低矮石壁,既没有树木也没有绿草的弯曲山谷,陡峭的悬岩,最后是那片空无一人的三角形平地,前面的山岩也没有把它完全挡住。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被再次唤醒,他现在无法理解这些都是什么。
现在,德罗戈欣赏着北方的这个世界,欣赏着那片空无一人的荒原,人们说,没有一个人曾经穿越过这片荒原。敌人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战斗,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就这样吧,”莫雷尔极力装出轻快的口气,“就这样吧,满意吗?”
“哦!……”德罗戈只能这样回答。乱糟糟的想法使他感到内心不安,同时又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一声号声传来,声音并不太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现在最好回去。”莫雷尔建议说。可是,乔瓦尼似乎没有听到,仍在自己的混乱想法中努力寻找着某种东西。傍晚的光亮越来越暗,阴影中刮起的冷风掠过城堡。为了取暖,哨兵又开始走动起来,偶尔看一眼乔瓦尼·德罗戈,看看这个陌生人。
“最好还是快点儿回去吧。”莫雷尔又催了一次,用手挽住他的这位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