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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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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胆小得像兔子,忍耐又如牲口——这种忍耐心是人所不齿的。但命运偏偏凶狠地嘲弄他。当他被抛到我们这些歹徒的行列中时,我们都像发了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竟会闹出这样荒唐可笑的错误!而他,他当然是一个劲儿不停地哭。我有生以来还不曾见到过眼泪这么多的人:那眼泪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流出来,心甘情愿地、不停地流呀流。他活像一块捏在拳头里的吸足水的海绵。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我也看到有些男子汉哭过,但他们的眼泪恰似一团火,足以把禽兽吓跑;那种眼泪像是从炽热的地心中喷涌而出的岩浆,能荡涤一切难以磨灭的痕迹,埋葬一切渺小、卑微的欲望和奢求之城;那是一种勇敢无畏的眼泪,虽然使脸庞变得苍老,却能使眼睛充满朝气。可是,这一位却不然,他的哭只能使鼻子尖变红,使手帕湿透而已。大概,他哭过后就把手帕晾在绳子上晒干,否则他哪来那么多手帕?

自遭流放以来,他东奔西走,向所有他能找着的官吏卑躬屈膝地哭诉、求情,指天画地发誓自己无罪,恳求可怜可怜他还年轻,担保自己今后一辈子除了求情和唱赞美歌外就决不再开口了。于是那些官吏同我们一样,嘲笑地管他叫“不幸的小猪猡”,并常常叫他:

“喂,你,小猪猡过来!”

他听了总是顺从地走过去。每次听到他们叫他,他都以为要放他回家了,其实,他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他们跟我们一样,也知道他是无罪的,但是想拿他的痛苦去恐吓其他的小猪猡——仿佛其他小猪猡还不够怯懦似的。

孤独使他产生本能的恐惧,于是他来找我们。但是我们都冷若冰霜,把脸绷得紧紧的,他找不到钥匙开启我们的心灵。他不知所措地称我们为亲爱的同志和朋友,我们却只摇摇头,对他说:

“小心点,他们正在监听你呢!”

他果真转过身去,朝门口看了看。这小猪猡!是呀,要永远对他板着脸是办不到的!我们都早已忘记了笑,可此刻都忍不住失声大笑起来。这使他受到了安慰和鼓舞,便紧挨着我们坐下来,边哭边讲。讲他那些留在桌子上的可爱的小册子,讲他的妈妈和兄弟,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在世界上,也许因为恐惧、因为思念他都已经死了。

临了,我们还是把他赶走了。

当我们开始绝食的时候,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喷饭的恐惧控制了他。要知道,他,这头可怜的小猪猡,十分贪吃。同时,他既十分害怕亲爱的同志们,又十分害怕官吏,因此失魂落魄地在我们中间转来转去,不时用手帕擦着额头,那额头上冒出来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他踌躇不定地向我打听:

“你们将长久地饿下去吗?”

“长久地饿下去。”我冷冰冰地回答。

“那么,你们也不偷偷地吃点什么?”

“我们的好妈妈会寄馅饼来给我们的。”我煞有介事地同意他的话说。他不大相信地看了看我,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走掉了。第二天,他害怕得脸色发青,青得像只鹦鹉,跑来向我们声明说:

“亲爱的同志们!我过来同你们一起绝食。”

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你还是一个人去绝食吧。”

他真的绝食了。我们同大家一样,都不相信这一点,以为他一定要偷偷地吃东西,连那些监视流放犯的人也这么以为。而当绝食快要结束时,他患了饥馑伤寒。我们都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叹息说:“可怜的小猪猡!”这时,我们当中一个从来没有讥笑过他的人,脸色阴沉地说:

“他是我们的同志。我们去看看他吧。”

他在昏迷中,说着胡话。那些不相连贯的胡话就像他的整个一生一样,令人凄然。他讲到那些心爱的小册子,讲到他的妈妈和兄弟。他想吃馅饼。他发誓自己是无辜的,并请求原谅他。他还呼唤着自己的故乡,呼唤着那可爱的法兰西。啊,人的心是多么脆弱呀!他只呼唤了一声“可爱的法兰西!”就把我们的心撕碎了。

他弥留的时候,我们大家都在病房里。咽气前,他的神志又清醒过来。他安安静静地躺着,这般瘦小,这般虚弱!我们——他的同志们——默默地站立着。我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听到他这样说:

“我死的时候,请你们给我唱《马赛曲》。”

“瞧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们叹息着安慰他。大家因为感到高兴、因为感到强烈的义愤而浑身战栗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死的时候,请你们给我唱《马赛曲》。”

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他没有哭泣,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而我们,我们却齐声痛哭起来。我们的眼泪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足以把禽兽吓跑。

他死了。我们为他唱起《马赛曲》。我们使劲地唱着这支伟大的自由之歌,歌声充满青春的活力。海洋庄严地呼应着,用它汹涌的波涛把淡白色的恐惧和血红色的希望,送往可爱的法兰西。他,这个像兔子、像牲口那样的微不足道的人,原来却有一颗崇高的心灵,他成了我们永恒的旗帜。同志们和朋友们都在英雄的尸体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我们唱着。枪机令人毛骨悚然地响着,枪口对准了我们,锋利的刺刀尖威胁地朝我们的心脏逼来。但我们却越来越嘹亮、越来越欢乐地唱着这支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歌。战士们用温柔的手抬着黑色的棺材,轻轻地摇晃着,朝前走去。

我们唱着《马赛曲》!

1903年8月

(靳戈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