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开学,升旗仪式上又一次见到张怿。
是校长亲自颁奖的殊荣——全省外语竞赛一等奖。刚刚出院的冠军脸上仍然是缺少血色的白。他瘦了许多,在初春的风里站着的时候,我奇怪地想到他可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走。
田佳佳在我耳边不停地絮叨:“陶滢你没看见,太恐怖了,真的太恐怖了。尹国栋衣服上全是血,张怿倒下去的时候前排女生几乎全吓晕了……”
事情过去十几天,田佳佳的复述仍然因为极度惊吓而显得语无伦次。
我扭过头看别的地方——过了一个寒假,学校好象重新整修了操场,噢食堂的外墙也被刷过了,还有国旗似乎换了一面新的……
田佳佳见了,不开心地嘟囔:“陶滢你怎么那么冷血?”
我还是看着远处,我不解释,什么都不说。我在心里想:这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反复重复这一点,重复得次数多了,似乎也就确信这件事真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
操场上终于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把头转回来,却正巧看见张怿迎面走过来。他的脸色带着少见的苍白,嘴唇紧紧抿着,目光稍稍有点茫然,然而却在走近我身边的刹那,一扭头,聚焦。
我的目光甚至来不及扭转,直直地便撞上那双眼睛,那双少了点清亮、爽利,却透着点负气与软弱的眼睛。
只是一瞬间,他擦肩而过。
也不过是那一刹那里,我的心脏被重重打击,锤出不可抑制的胀与疼。我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依赖一种清新犀利的疼来掩盖内心隐忍的痛。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当我有了新的生活与目标,我以为我早已遗忘过去。可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胃出血”,却让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弱者、病患易于承受同情。可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掩耳盗铃,算不算用最堂皇的姿态暗示一些东西的难以磨灭。
比如曾经那些多么单纯美好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也有喜欢。
这样的喜欢,就是全心全意,就是一抬头可以看见他的笑容,低下头却仍走不出他的笑声。是单纯清澈的情感,只是认定了一种好。
是幼稚青涩的心情,却也是一个女孩子成长的路途上,一段绝无仅有、至情至性的惦念。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因为失去这些信任与依赖,命运拐了一个弯,奇妙地令我找到梦想。
我不知道,我是应该怨恨,还是应该感激?
也是从那以后,张怿的身体状况始终不是太好。
开始的时候他还少食多餐,渐渐地,因为繁琐便渐渐懈怠。有时候饿得厉害,便看见他用左手抵住胃部,皱着眉头做习题。尹国栋气急了,会从田佳佳的书包里抽一包饼干出来,狠狠甩在张怿课桌上。张怿头也不抬,随便吃三两片交差。
班里的饮水机始终没有通电,大家都习惯了喝凉水,张怿也随众得很。田佳佳时常冲上去劈手夺下他的水杯,然后塞一只有热水的保温杯给他。他笑笑,像尹国栋一样揉揉田佳佳的头发,轻声说“谢谢”。田佳佳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对自己并不好。
田佳佳时常对我发牢骚:张怿不按时吃饭、张怿不听劝、张怿不知道爱惜自己……
每一句话,我耳朵里能听到的每一次词,都是“张怿”、“张怿”、“张怿”。
其实到这个时候,我们早已不再横眉冷对。时间过去一年整,我们仿佛都已长大了很多。我学会掩饰情绪和故作从容,他也渐渐恢复平静,我们只是不打招呼不说话。
不是我狭隘,不是我小肚鸡肠忘不了那些小作弄。而是我怕一旦开口,就会想起那些丢不掉的木芙蓉、旧树洞,会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一个少年的微笑与背影。
我只能偶尔注视那个日益单薄的背影,希望他能像以前那样打球、跑跳,在鼻尖上闪烁一层晶莹生动的汗珠,那么热切而洋溢的健康与美好。
转眼三月。
三月的时候班里组织捐款捐物——校艺术团要去SOS儿童村演出,每个人都要为儿童村的孩子们准备一份小礼物。
或许也是“蓄谋已久”——那个晚上,我搬出床下尘封已久的纸箱,撕掉胶袋后,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水晶小房子,在纸箱上层璀璨精巧地放着,干净得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我取出它,轻轻托在掌心。台灯下,它的每一次旋转都为房间四壁增添星星点点的光。这些光芒遍洒在四周书架外面的报纸上,好像可以产生灼热的力量,提醒我一些时光的温暖与明亮。
我想了想,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钟的迟疑,可是最终还是将它和几本书放进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扎紧了口。在失去光芒之后,水晶小房子顿时黯淡下去,与任何一块玻璃没有本质区别。那个小小的塑料袋仿佛一块巨大的布,遮蔽住那些曾经令我赖以生存的光芒。
我知道是我小心眼,可是,我也知道我无法做到真正的大度和宽容。
第二天,团支书在讲台旁边准备了大大的纸箱,每个同学都从讲台上走过去,将手里的捐赠品放进那个大纸箱里。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水晶小房子,有点不舍,可是又有点烫手。我从讲台上走过的时候故意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侧着身子弯下腰,轻轻把它放进纸箱的角落里,当我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它。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那么小心翼翼的保护与遮挡,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张怿的眼睛。
是啊,我居然忘记了,他是班长,他要负责所有物品的清点。
可是,就算我早点想到了,我猜我依然会这么做。
9-2
下晚自习后,因为去语文教研组的缘故,回到教室时,偌大教室居然只余张怿一个人。
灯灭了几盏,只有他头顶上方的一行灯,散发出白色寒冷的光。
他的面前放了几本书、几个笔记本,他僵硬的表情在白色灯光里雕刻出生硬的脸部线条。仍然是深蓝色制服,仍然是扣子系到第一颗,仍然是在左胸前佩戴闪亮的校徽。
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几乎令我以为:时光停滞不前,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幻象终究要打破。
就在我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挡在我面前。
讲台边,狭窄通道上,他站在那里,目光凌厉而不悦。
他瞪着眼,过很久,不说话。我静静抬头看他,第一次那么大胆而认真地凝视他的面容:端正而清晰的五官,略略泛白的肤色,眸子深而黑,像一潭不流动的水。
仍旧是好看的少年呐。
可是真是瘦了,颧骨高了一点,喉结显得更加突出,瘦得让人心疼。
“吃晚饭了吗?”奇怪的是,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温和。
他愣住了。
“胃不好,就按时吃饭,不要喝凉水。”我那么努力,才可以让话语中不要包含太多的感情色彩。
他的目光一瞬间就软下去了。
“为什么要把我送的礼物捐掉?”他的声音,刻板的、僵硬的、凝结的。
“是旧东西了,送给孩子们废物利用吧,他们会喜欢的。”
“是生日礼物,不是废物。”他的声音突然愤怒而冰冷。
我抬头,几乎可以看见他每一点表情的变化。仔细看,可以在那双眸子中看见自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敢于正视眼前这个人的表情与模样?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方面心里有细微的痛,另一方面又感觉怜惜与宽容?
我自己都无法得出答案。
我转身想要离开。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伸出手扯住我的衣袖:“陶滢,你还没原谅我吗?”
我愣一下,他声音里的那些失望和苦恼太明显了,我想应该不是我耳朵坏掉了吧?
我扭头直直地注视他,我们的目光在寂静的教室中相撞,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我眼里的那些慌乱,我还可以感觉到在我的声音里有那么多刻意被强调的冷漠疏远、事不关己……
我的喉咙好像堵住了,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可以说话:“张怿,你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
时间瞬间凝固了。
在那时候,真的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有张怿的愕然与张口结舌,他的手从我袖子上滑下,无力地垂落。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没有避让。我甚至能感觉到当我的左手碰到他的左手的刹那,沁入骨髓的凉——我的每一个毛孔,似乎也随之变得冰凉。
走出几步我回头看,还可以看见他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
我终于还是转头离开。直到走远了,才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我在心里骂自己没用,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终于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么多天以来,我都下意识地不肯提他,可是这一天,情不自禁的时候,他的名字终于还是出现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在日记里对他说:张怿,其实,那是我收到过的最美好的生日礼物;张怿,其实,我很舍不得把它捐掉;张怿,其实,我以为我已经可以不在乎你;张怿,其实,我曾经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有什么把纸洇湿了。字迹扩散开来,变成模糊的一片。
不知道张怿是否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
17岁生日,除父母之外,唯一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是郑扬。
“丫头,生日快乐。”他在电话那边说。
我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隐约听到他的笑声:“我看过你参加辅导班时的报名表。”
我的心里悄悄一暖,可是嘴上仍然很强硬:“我过农历生日的。”
“是吗?”他的声音惊讶地停顿了一下。
我在电话这边偷笑——我当然是骗他的,因为就在刚才我还吃了外婆煮的长寿面。不过骗他好像很好玩,因为他真的会信,这让我很有成就感。
然后我们开始天南海北地聊,聊着聊着我就忘记告诉他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了——是一年只会过一次的生日。
学期末,我的期末考试的成绩是文科年级99名。这是个还算吉利的数字,不计数学,我的总分是376分。
郑扬的声音是那样兴奋而昂扬的快乐:“不错啊陶滢,你这个成绩考播音肯定没问题。”
我很高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大学校门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得意忘形,所以就反复告诉自己——陶滢你要努力,你一定要努力,你要把另外的一只脚也迈进大学校门……
念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念叨里,我的小宇宙好像完全爆发了:每天都到凌晨才睡觉,几乎把小命都拼掉了,用史无前例的勤奋姿态开始复习,复习累了的时候就畅想一些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场景——可以去电台、电视台毛遂自荐,可以在那里做兼职积累经验,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出镜的机会……这样想着想着就不累了,深呼吸一口气,或者用凉毛巾擦把脸,我就又把自己埋到书桌前,拼了!
到这时,外婆仍然不了解艺术考试是什么,可是她想问题要实际许多。她很严肃地问我:“小桃,是不是学了这个专业,以后我就能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你?”
我点点头,她那么高兴:“那就好,那就算你在外地念书我也能看见你了。”
她高兴的样子却让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
我问她:“外婆,要是我去外地读大学,你会想我吗?”
她笑眯眯地看我:“当然想啊,不过我们小桃有出息就行,我还能在电视上看见你呢,就和在身边是一样的。”
然而这么说着的时候我的心里却静静地发酸,因为我似乎是第一次发现我将远离外婆,那么远,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要回来。这样想着想着,心底就有抗拒不了的难过和忧伤涌上来。
不过对我的转变,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十分高兴。
他们因为一个准大学生的诞生而提前对我有了信心,也多了许多的关照。他们目光里的殷切期盼偶尔会让我惶恐而担忧,唯恐前途的不确定会辜负了这样确凿的关怀与支持。
至于我的同桌田佳佳,则对我表示了更为实际的援助:每个课间,她都煞有介事地提问我历史、政治问题。她用这样默默的方式为我补课,却在每一次我说“谢谢”的时候皱着眉头拒绝。她总是说:“同桌,你干吗这么见外?”
只有张怿,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再看我一眼。
有时候,他走过我身边的刹那,我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空气的流动。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目不斜视的眼。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而他从楼下走过,我还会有一点点发愣。
我会记起,那些渐渐沉淀的岁月里,他的微笑、他的话语,他坐在我左手边不抱怨、宽容的样子,想着想着,心脏就会疼起来,疼得好像刀绞一样。
张怿,我以为可以不在乎,我以为已经做到了淡忘,却原来,当我回到有你的世界,我终究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