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
(二)
桑离看着这样的梁炜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学了巫蛊,诅咒他。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倩华从天而降——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泡吧,看见梁炜菘与桑离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只是一顿,便从容地掠过去,转而呼朋唤友地找座位。
桑离心里暗暗吃惊:赵倩华到底是没看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惧的:被原配夫人撞个正着,就算没有什么都会心惊肉跳,何况两人中间也的确藏着猫腻,再掩饰也难免不做贼心虚。
果然,过一会儿赵倩华便寻个理由离开她们那桌,好像很随意地靠近过来,坐到梁炜菘另一边,只是那目光阴冷得吓人,语气也十分不悦。
见面第一句便是:“炜菘你这么闲啊?我们的新装发布会都不去,反倒有时间来泡吧?”
梁炜菘和颜悦色却并不刻意地安抚自己的妻子:“我们今天有演出,结束后一群同事一起来坐坐,刚才有两个有急事走掉了,我们也打算马上撤。”
赵倩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离:“小桑?”
“师母好,”桑离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连称呼都换成最安全的那一种,“我正准备走呢。”
“哦,”她点点头,“沈总最近没有来吗?”
“来过几次,他也很忙。”桑离很温柔地笑笑,这笑容不仅无害,反倒更像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赵倩华看到了,终于暂时性收起满身的尖刺。
“代我问他好,”赵倩华笑笑,“下次他来要告诉我们,我做东,大家聚一聚,将来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头脑果然就是商业化的——桑离在心里感叹,借势道别,抓紧撤退。
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赵倩华立即换上冰冷的语调,蔑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梁炜菘,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你不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便会给你无尽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让我面子上不好过,我也绝对会让你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记住了,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招惹了别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声背后,是深夜酒吧里越来越喧闹的大环境。灯光昏暗,从后面照射过来,看不清楚赵倩华的脸。梁炜菘微微偏一下头,轻轻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细致秀气的下巴端详着,没有说话。
在外人眼里,这样的两夫妻,以及他们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应该就叫做“深情款款”。
(三)
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
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
她内心里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她青春记忆中最后一点可以被铭记的美好,也就会消失不见。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现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却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
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B-3
毕业独唱音乐会就在这样矛盾又纠结的情况下来到了。托沈捷的福,不是省会堂,而是省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桑离知道现在人们看她的目光应该和当年大家背地里看骆晶是一样的,但是她冷笑着想:就算人们的目光再鄙弃,还不是要送鲜花给自己?
不为别的,单就因为她是若干次全国比赛的一等奖,是叶郁霞的学生,且,今晚甚至会有梁炜菘来捧场。
笑贫不笑娼啊……
桑离嘲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桑离你已经“娼”到一定境界了,所以才有机会跟这样的名家学唱歌,才有勇气在人们的指点与议论中扬长而去,才可以用不断精进的技艺去堵别人的嘴……到底是自己畸形,还是这世界畸形?
想到这里,她对着镜子笑一笑,而后整理一下妆容,在主持人清越的报幕声响起之后迈着最从容优雅的步伐走出去。她看着台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昂起头,露出一个明媚自信的笑容。
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决定——她从来没有放弃最初的那条路,她要走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音乐起,她全情投入地歌唱,从《春之声》到《教我如何不想他》,从《乘着歌声的翅膀》到《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掌声响起的瞬间,桑离微笑谢幕,她知道,自己的演出很成功。
她只是不知道,她和沈捷在一起的时间,是否进入了尾声?
演唱会结束后,桑离一直在琢磨怎么跟沈捷提出自己要去北京这件事。
晚上,沈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桑离一边削苹果一边突然问:“叔叔,你今年三十五岁了吧?”
沈捷本来在看财经报道,听见这话的瞬间有点咬牙切齿,看了桑离一眼道:“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叔叔。”
桑离笑,看着沈捷说:“叔叔,说起来咱俩的属相都一样哦?”
沈捷斜眼看看桑离,见苹果削完了,等她放下刀就一把拽到自己怀里,勒住她的腰,认真看着她年轻的脸孔,纳闷地问:“除了我比你大十二岁这件事,你还想说什么?”
桑离啃一口苹果,问他:“你怎么还不结婚?”
沈捷愣一下,笑了:“怎么,等不及想嫁给我?”
“没说我,”桑离翻个白眼,把苹果举到沈捷嘴边,看他咬一口,才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爸妈也不催你吗?”
“他们催他们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沈捷看着电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那你迟早是要结婚的吧?”桑离继续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捷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正视桑离。
“我想说——”桑离喘口气,看着沈捷的眼睛,难得的严肃,“我要去北京。”
“北京,”沈捷有些纳闷,“叶老师那里上过那么长时间的课了,现在才想去北京?”
“梁老师说可以帮我推荐,”桑离隐去了梁炜菘话里的另外一些信息,“大概要花钱吧,人家也不能白帮我啊。”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我下半年要回上海总部,你去北京……你的意思是咱们分开?”
桑离一愣,这话真被他说了后反而有些隐隐的难过与不舍得,便嗫嚅着没说话。
沈捷松开手站起身,略顿一顿,才回身对桑离说:“你让我想想。”
“当初是你说帮我实现梦想的,”桑离趴在沙发扶手上,带点委屈地脱口而出,“我想去北京。”
沈捷仔细看看桑离的眼睛,清澈的眼神里流光溢彩,仍旧是充满了希冀,忽然有些心软。
“我考虑一下给你答复,”沈捷似轻轻叹了口气,“给我点时间想想怎么做。”
桑离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一晚,沈捷忽然像是爆发了潜在的力量,下了死力进出于她的身体。
汗水流下来,落在她胸前,灼热得好像沸腾的熔岩。她仰头,看着他黑亮的眸子,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愉悦里抬起上半身,狠狠咬上他的肩!
浅浅血腥味迅速弥漫开,她的眼里渐渐蒙了雾气,而他终于重重落下,伏在她身体上。
眩目的白光散去,她伸手抚上他的背——仍是紧实的肌肉,三十五岁,正当好年纪。
他总要有他的生活吧,他的家,他的妻儿,他平静踏实的一切。
那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充斥着上流社会的规则……她没有良好的出身,现在更没有干净的灵魂,那个世界,与她无关。
她在黑暗里闭上眼,只能感到片刻后他便离开她的身体,撤离瞬间的空洞带着倏然而至的凉意,贯穿了她的皮肤、骨肉、血液,甚至心脏。
夜色中桑离翻个身闭上眼,模模糊糊就要睡过去。中间隐约感觉到沈捷洗了澡,回来躺下。床垫颤动的瞬间她好像梦见了有什么东西,像绯红色的雾气一样,荡漾着,飘浮着,泛起些许花香,弥漫开来……
她一定是还没有睡着,因为她的大脑中突然跑出了那首《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学声乐的学生大概都知道这首歌,本是白居易的诗,后来被黄自谱了曲,成为了著名的艺术歌曲。桑离初学时极喜欢歌里的意境,便去查阅这首诗的典故,这才知道:居然,这首诗是描写妓女的!
是因为唐宋时代的旅客招妓女伴宿,妓女大多夜半才来,黎明即去。时间那么短,对旅客来说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春梦。而那梦里的女子则像清晨的云,消散得无影无踪。
想到这里,桑离猛地从黑暗中睁开眼!
她恐惧地看着四周漆黑的一切,突然发现: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
难道,就连她自己,都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一个妓女?
想到这里,她一下子窒住了呼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住胸口使劲大口呼吸。
沈捷吓一跳,也坐起来拥住她,紧张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长长舒口气,闭上眼,疲惫地靠进他怀里。她感觉到他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说:“睡吧,小姑娘,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
而她,在他的声音里,也真的沉沉睡去。
B-4
沈捷真的很喜欢叫她“小姑娘”。
他不许她叫他叔叔,却那么固执地叫她“小姑娘”——有些亲切,有些戏谑,有些无法言说的情怀。听在她耳朵里,好像是在呼唤小猫小狗一样,有点宠。
这样的沈捷,她不是不留恋的。
可是梁炜菘也是在这时候开始快马加鞭地催:小桑,你如果要来北京,就要抓紧了,还有半年多就毕业,你不能这么不着急啊!
单看他发给她的短信,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伯乐相马的过程——几多器重、几多厚爱,怎么看怎么是长辈对优秀青年的指点。
大概只有桑离知道,梁炜菘那些隐约的小想法。
隐约——是因为她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究竟对不对,毕竟,梁炜菘在一个声乐演唱专业的学生心目中,那大约就是神祗。
不过好在,沈捷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沓的人,仅仅几周后,他便告诉她:你去北京吧。
那天是情人节,他带她去外面吃晚餐,西餐厅里的气氛很好,他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吓了桑离一跳。
答案揭晓的时候,因为过于出乎意料,桑离甚至怀疑自己幻听。
她有些犹疑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沈捷拿起杯子抿口酒,看着她说:“你去北京吧。”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没有愤恨也没有开玩笑的成分,桑离有些意想不到。
“那你呢?你不是要回上海?”桑离愣愣地问。
沈捷却笑了:“还好,你还记得我要去哪里。”
他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微微笑着说:“好在京沪之间的航班比较多,如果我闲下来就去看你。其实这样也好,我一旦回了总部,一定会很忙,也没有时间照顾你。”
再伸手点点那个盒子:“这个,送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桑离忍不住灿烂地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开心地拆盒子上的缎带,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制的盒子,看见盒子里居然躺着一个小巧圆润的茶壶!
看着她纳闷的眼神,沈捷便耐心地给她讲了“曼生十八”的典故,讲了“圆珠壶”底的铭文,讲了他隐晦的担忧与含蓄的嘱咐……而桑离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捷,第一次觉得沈捷对自己而言好像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交易方或者一个叔叔那么简单。
就这样,在沈捷的默许和梁炜菘的鼎力支持下,桑离成为了那年音乐系唯一一个签到首都知名艺术团体的本科毕业生。梁炜菘也的确没有食言,作为一个著名歌唱家,同时也是文化艺术部门的领导,他的行政职务使他不过简单说几句话,就让桑离获得了极好的栽培。
于是,那年九月,新人桑离获得了参加一出大型歌剧表演并扮演某小角色的机会;转年一月,新春巡回演出季,她清新靓丽的形象使她获得了巡演中女二号B角的机会;三月,电视台新上一档推出声乐新人的专栏节目,她年轻、漂亮,一期节目后就开始走红;七月,她毕业一周年之际,庆“七一”系列活动中她甚至拿到了一个独唱的机会,表现颇为不俗……
这时的桑离,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春风得意”——面对CCTV的摄像机,她的笑容,通过卫星电视,传遍千家万户。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中间发生过多少事。
桑离抵达北京后,梁炜菘的触角终于全面舒展开。
他约桑离喝茶,约桑离泡吧,带桑离去看音乐会,偶尔也在沈捷为她租的房子里教她唱歌。他并不在乎这个房间里多出来的男性气息,反正对桑离这样的女孩子他自认为看得很多,从来也没打算天长地久,玩一天算一天,那她最后属于谁,他梁炜菘也并不是很在乎。
他只是在乎,要怎样才能快点得到她。
因为他看得出来,桑离不傻,对他也充满戒备。
或许,这种戒备也是一种权衡,好像在权衡这种付出究竟是否值得。他觉得这女孩子的心思缜密得好笑,便趁每一次接触的机会给她洗脑,也算是给她吃定心丸。
比如他教她唱歌的间隙,就会好像不在意地问她:“沈捷最近没有过来?看你都很闲的样子。”
桑离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他也很忙。”
梁炜菘笑了:“追女孩子可不是这么追的,他这样就不怕你被别人追走?”
看着他好像长辈一样慈祥的目光,桑离甚至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炜菘看看桑离,随手按几下身边钢琴的琴键说:“毕竟是女孩子,总要有个归宿,如果沈捷真下了决心,你也该催催他,该见家长也是要见的吧。”
桑离脸色一沉,心里恨梁炜菘又说到自己和沈捷都小心绕开的话题上,便沉了脸不说话。
梁炜菘看看桑离,心里渐渐有了数,便开口邀请:“我下周要去大连演出,你想不想去?”
桑离眼一亮:“可以吗?那我们团里怎么办?”
梁炜菘笑得风轻云淡:“这有什么难,我跟他们打招呼就是。”
桑离按捺住内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安,强迫自己只为这样的机会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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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人北京聚首时,顾小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刚才送你来的那人是谁?”
桑离愣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快,但还是下意识答:“梁老师。”
“老师,”顾小影怀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离,“人品咋样啊?”
“外界盛传德艺双馨。”桑离脸上带些许嘲笑。
“实际上呢?”顾小影也有些变了脸色。
“实际上,”桑离想想措辞,“是个好演员。”
“明白了,”顾小影点点头,也笑了,“看来还真对得起国务院的特殊津贴。”
桑离也笑了,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在顾小影面前隐瞒什么——开始时是想以此试探顾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线,后来却发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她坚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决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这种东西,固执决绝地把你往她身边拽。
顾小影,就一向都是这么个悲天悯人、爱心泛滥且十分执着的人。
“你认识他?”桑离边走边问。
“开始时没想起来,你说‘好演员’我就想起来了,”顾小影面带鄙弃,“亏我妈还那么喜欢听他的歌。”
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桑离,你得离他远点。这种人路子野,别到时候你吃亏了都找不到治他的办法。”
桑离惊讶地看着顾小影:“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看我是干什么的?”顾小影微微一笑,“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我写那么多小说,哪个不是现实生活中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你还别不相信我的直觉——这种人就是疯狗,你顺着他还行,万一不合作,他会咬死你。”
桑离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似乎令敏感的顾小影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她不相信地看看桑离,抽一口冷气:“他对你做什么了?”
“还真没做什么,”桑离面无表情,“不过就是上下其手,但从不触及底线。”
说得太直白,顾小影张大嘴,被灌一口冷风,开始咳嗽。桑离急忙停下脚步拍她的后背,直到看见顾小影红着眼直起身,用一副“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声音似乎都含了凄凉,她说:“桑离,差不多就行了,人知足才能常乐。你离开这里吧,去上海找沈捷去。如果他不愿意结婚,你就回G城来,找个学校做老师,再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掉,一起过简单平凡的小日子。人一辈子没有多长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开开心心地生活不好吗?”
桑离看着顾小影,在狭长的街道上,身边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风吹过来,鼓起脖子上的围巾,飘到脸上,马海毛的质地带来轻微的刺痒。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只是回答顾小影:“上了路,就停不下来了。”
顾小影也是第一次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眼神看她,紧紧攥住她的手说:“桑离,你会后悔的。你明知道将来有一天,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桑离没有回答她,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就真的不甘心停下来了。
(2)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永安公墓。
很巧,在艾宁宁墓前,他们看到了那个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他个子不高,头发也略略有些稀少,从背影上看,他并没有马煜挺拔帅气。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有多么爱他的妻子。
他用一块布一点点擦拭墓碑上的每一个缝隙,站着擦累了就蹲着擦,偶尔凑近上去吹口气,好像一定要把那深灰色的墓碑擦得纤尘不染。他的神情那么专注,好像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见不远处几个人关注的目光,他只是认真地擦,一边擦一边和他的妻子说话。
风吹过来,甚至能听到一些片断。
他说:“宁宁,天凉了,要记得加衣裳……最近当然很忙,毕业班了嘛,去年那些孩子考得都不错,前几天他们回来看我了……那是啊,高三就是炼狱,学生总能熬出头,老师却要熬一辈子……”
他边说边微笑:“你还记得谢扬么,小毛孩还有女朋友了,你猜是谁……呵呵,是不是很有意思?那时候你总是不让我批评他,我要是不批评他,他能考上大学吗……是啊,早恋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可……谢扬那小子,脑容量有限,绝对不可能一心二用……”
说着说着,渐渐有些哽咽:“……我去看爸妈了,身体不错,你放心就行……我答应过你的,给他们养老送终……”
顾小影第一个忍不住,转身跑远,蹲在一棵松树下“呜呜”地哭。管桐跟过去,把她拉起来搂进怀里,她紧紧攥住管桐的衣服,努力想压抑住哭声,可是根本压不住。
YOYO吃惊地看着顾小影,再仰头看看桑离,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怎么了?”
桑离努力逼干眼底的泪水,蹲下身,把YOYO揽在怀里,温柔地说:“阿姨想念她的好朋友了。”
YOYO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我也想苏诺飞了。”
桑离亲亲YOYO,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扭头看向马煜。却发现,马煜的眼神那么温柔而宽慰。
他认真而仔细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看了很久。直到顾小影渐渐止住哭声,YOYO也小声说“桑离,我冷”,他才转身抱起女儿,准备离开。
桑离不明白,问他:“你不过去看看她?”
马煜却摇摇头,他居然微笑了。
他看着远处的太阳,眯起眼,用难得的欣慰语气答:“现在,我终于放心了。”
(3)
正午阳光下,厚重的窗帘挡住一些光,让梁炜菘的面孔更加模糊。他站在那里,距离桑离大约两三米远的位置上,他微微眯起眼,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就在桑离准备夺门而出的刹那,突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脱掉。”
桑离的大脑瞬间停摆!
她看见他笑得风轻云淡,好像在说什么顶不重要的事,然而又目光狠戾,无须置疑。
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梁炜菘看着他,微微一笑:“脱掉,桑离。”
桑离猛地打个冷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贴身的毛衣下面已经浮起细碎的鸡皮疙瘩。
他笑了,走到她面前,一伸手,便把她拉起来。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任他解开一颗衣扣、再一颗……
短暂的麻痹后她的大脑开始运转——她似乎永远都猜不透梁炜菘下一步要做什么,可是无论她如何去设想,他总会在她决定反抗前轻轻松松化解她全部的勇气!
就像这一刻,他在她几乎想要挣脱的时候低下头,一边举高她的胳膊,一边在她耳边轻轻说:“桑离,不要反抗,你明知道反抗也没有用的。而且,这对你来说,很不好……”
他的语气轻轻的,声音里却透露着阴森森的情绪,桑离再一哆嗦,下一秒,他已经双手抓住她宽松的毛衣下摆,猛地往她头顶上方一抽,轻轻松松就拽下来!
就在女孩子仅着内衣的身体暴露在迷蒙光线中的刹那,桑离猛地抬起头,用清冷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看着梁炜菘,视线碰撞的一瞬间,梁炜菘的脸上绽开邪佞的笑容!
他在她的注视里伸出手,轻轻抚上桑离的眼睛,声音依然浑厚而富有磁性,他说:“桑离,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他微微叹息,手指从她的脸颊流连到颈边:“每次看见你,我都在想,歌里唱得多好……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他轻轻地哼着歌,一双手缓缓下滑,缓缓地打开她胸衣的纽扣,缓缓地、不紧不慢地,用手指在女孩子光滑的皮肤上一圈圈地绕。他的呼吸扑在她的皮肤上,微微带来潮湿的凉意!
在那一刻,室内的暖气分明温度很高,桑离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她有些绝望又有些自弃地闭上眼,她想:沈捷,你看,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别人也会来抢你的东西,而这东西本身又多么不是东西!它是木头、是石头、是这世间最不堪的玩具!它不是人,它早就不是人了啊!
她的内心充斥着这样尖锐刺耳的喊叫声,她紧紧地闭着眼,感受梁炜菘略带一点薄茧的指尖在她身体的每一处逗留!她的精神已经临近崩溃,她咬紧牙关,她一个字都不说,她想到了,这是她自找的,是从最初开始就纵容了的,是现在喊停也已经来不及的!
意志崩溃前的刹那,她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沈捷知道,绝对不能!
B-5
过一周,梁炜菘的招呼果然起到作用。
团长和颜悦色对桑离说:“团里现在人手紧张,也派不出人去。你是新人,去锻炼一下也好。”
听上去好像还是她多么伟大地拯救辛勤工作的同事们于水火,然而做这行的都知道:演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总有一些演出不仅等于公费旅游,还收获颇丰,更何况还是和梁炜菘这样的人一起同行呢。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开赴大连。沿途梁炜菘摆出了一个和蔼长者的面孔,对小字辈们关怀得无微不至,若不是桑离总觉得他有些别的企图,也一定会和其他人一样感激得热泪盈眶。
演出时间并不长,只一场。因为有了官方背景,自然十分顺利隆重地结束。整个演出和应酬过程中,桑离都跟在梁炜菘身边,人前人后地被介绍是梁炜菘“大学同窗的学生”,于是还有人开玩笑要桑离喊梁炜菘“大师伯”,总之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待人潮散去,海边的星海广场上,梁炜菘便不再是方才长辈的模样。
他站在桑离身后,在浪头打过来的时候轻轻一拉,桑离便惊讶地跌进他怀里。他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在桑离耳边凝结,桑离全身一凛,瞬间僵住。
推开还是忍受?揣测成真的刹那,桑离的大脑迅速进入死机状态。
他的手当然不会老实,一路滑入她的风衣衣襟,再滑进衬衣里,触到她皮肤的刹那,那手微微一顿,之后便在她纤细的腰际流连。桑离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远处的海洋,一声不吭。
她的沉默显然鼓励了梁炜菘,他伏在她耳边,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箍在她胸口的胳膊越来越紧,似乎要把她揉碎。她还是不说话,梁炜菘也就不说话,他们就这么沉默着在广场边缘听潮起潮落,背对着身后流光溢彩的街道,用秋天长长的风衣挡住男人不轨的手。
桑离感觉到身后男人越来越兴奋的情绪,可是她也知道,一旦她拒绝,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在北京那样陌生的城市里,沈捷不在身边,向宁一刀两断,田淼老死不相往来……她认识的人,都不是她的依靠。
只有梁炜菘,虽然也算不上是一个依靠,却确实给了她很多关照。他们是典型的相互利用关系,她需要梁炜菘的提携,梁炜菘觊觎一个年轻女子的美貌。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算龌龊,也龌龊得如此公平。
于是,那天,桑离就真的沉默了整晚。
梁炜菘的手,修长的拿乐谱、弹钢琴的手,一路游走,从腰际往上到胸口,再沿胸线滑向有紧致肌肤的后背,又一路滑向腰后,顿住,抽离,掀起裙摆,继续游移……
隐约的呕吐感泛起,是因为事件本身的恶心。桑离的大脑中飞速转圈——这样肯定不算强xx,那是算猥亵?
可是,这当中并没有强加于对方意志的情况发生。在双方共同认可的情况下,一个未婚女子和一个有妇之夫,这样有悖人伦的事,又算什么?
好在,不过是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
甚至,也没有觉得多么对不起沈捷……
既然这样,那就随便吧。
翻滚着乌黑海水的广场边缘,桑离仰头,闭眼,唇边漾起奇异的笑容。
梁炜菘看得痴迷了。
事实证明,梁炜菘果然是个变态的畜牲。
那晚,他彬彬有礼地送桑离回房间,彬彬有礼的告退,在他的彬彬有礼中,桑离甚至都要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第二天乘飞机回北京,梁炜菘送桑离回家。是深夜了,电梯间旁边的安全通道里,相似的戏码第二次再次登场。
随后是又一次的演出、又一次的见面,于是这样恶心的一幕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N次上演!
桑离真快要疯了。
因为到这时她终于发现:应付一个强xx犯或者一个奸夫,都比应付一个变态容易得多!
对一个强xx犯,你可以正当防卫;对一个奸夫,你可以获得愉悦;而对一个变态来说,你压根就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
而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他不出手,你也永远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真正出手。他就好像一个钓鱼的人,那鱼钩颤巍巍地起起落落,在水里带着银光晃动,可是每当你要咬钩的时候,那钩子迅速就撤掉了。这样的次数多了,都由不得你不抓狂!
所以,到这时,桑离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梁炜菘要么是存在生理障碍,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性心理变态!
抓狂的日子里,沈捷终于挤时间飞到北京,当桑离在北京国际机场出口处看见沈捷的刹那,几乎就要哭出来。
于是,沈捷就有幸带着满腹惊喜看见他的小姑娘箭一般冲他跑过来,目不斜视地撞进他怀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死也不松手!
显然男人们大多都吃这一套——喜多于惊的同时,沈捷已经自动把这个动作理解为“距离产生美”或者“小别胜新婚”!
而那一晚也真的很美妙——沈捷再次惊喜地发现,他那从来都是呈被动状态的小姑娘,居然也增加了些许主动色彩?!
她“呜呜呀呀”地小口咬他,算不上疼,反倒刺激了他的肾上腺素分泌;她紧紧抓住他,那怀抱密集得好像一秒钟都不能分开;她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一定要缠紧他,似乎唯恐他突然飞走……沈捷对目前的现状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他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看来把她一个人扔在北京也是有好处的,因为不分开恐怕就不会体会到他的重要性。
继而,他就联想到桑离以前那副不愠不火的性情终于可以被颠覆了,或许再过几年,他真的可以考虑带桑离去见父母——也是这段时间的分别让他发现,现在他真的离不开他的小姑娘了,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或许真是件不错的事。
不过,这些想法他并没有告诉桑离。
他甚至都没有明确地告诉她:小姑娘,我爱你。
所以,在他笃定了他们之间感情的同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小姑娘,正带着满心的惶恐与不安,走在离他越来越远的路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发现这一切不对劲的,是顾小影。
春节前,她随导师去北京参加文化部组织的一系列活动。在中国美术馆门口,顾小影呼啸着跑向桑离的同时,隐约看见送桑离来的那辆轿车上的那个司机,有熟悉的面孔。
她趁和桑离拥抱的瞬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辆看上去很普通的车,终于在心里确定:车上的人不是沈捷,而是某个她一定曾在哪里见过的人,并且,这个人在发动车子的瞬间里看向桑离的那个眼神,很不正常!
从这一点也充分说明:顾小影同学真的是个从外星球来的无敌小霹雳——彼时她与管桐正处在既算不上恋爱也算不上放手的互相折磨期,可就是这样也没见她的观察力有所迟钝,更没见她的智商有所下降,反倒变得比以前更加强悍,居然能在短短三十秒钟内就看出连沈捷都没有发现的事实。
或许,我们该说女人天生就具有敏锐的第六感,以及再次证明了“旁观者清”的先人箴言。
于是,二人北京聚首时,顾小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刚才送你来的那人是谁?”
桑离愣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快,但还是下意识答:“梁老师。”
“老师,”顾小影怀疑地咂摸一下,看看桑离,“人品咋样啊?”
“外界盛传德艺双馨。”桑离脸上带些许嘲笑。
“实际上呢?”顾小影也有些变了脸色。
“实际上,”桑离想想措辞,“是个好演员。”
“明白了,”顾小影点点头,也笑了,“看来还真对得起国务院的特殊津贴。”
桑离也笑了,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在顾小影面前隐瞒什么——开始时是想以此试探顾小影的心理承受底线,后来却发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她坚信人性本善的道理,不吵架,不决裂,而是一心一意要用友情这种东西,固执决绝地把你往她身边拽。
顾小影,就一向都是这么个悲天悯人、爱心泛滥且十分执着的人。
“你认识他?”桑离边走边问。
“开始时没想起来,你说‘好演员’我就想起来了,”顾小影面带鄙弃,“亏我妈还那么喜欢听他的歌。”
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桑离,你得离他远点。这种人路子野,别到时候你吃亏了都找不到治他的办法。”
桑离惊讶地看着顾小影:“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看我干什么的,”顾小影微微一笑,“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我写那么多小说,哪个不是现实生活中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你还别不相信我的直觉——这种人就是疯狗,你顺着他还行,万一不合作,他会咬死你。”
桑离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似乎令敏感的顾小影感受到了一些什么。
她不相信地看看桑离,抽一口冷气:“他对你做什么了?”
“还真没做什么,”桑离面无表情,“不过就是上下其手,但从不触及底线。”
说得太直白,顾小影张大嘴,被灌一口冷风,开始咳嗽。桑离急忙停下脚步拍她的后背,直到看见顾小影红着眼直起身,用一副“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声音似乎都含了凄凉,她说:“桑离,差不多就行了,人知足才能常乐。你离开这里吧,去上海找沈捷去。如果他不愿意结婚,你就回G城来,找个学校做老师,再找个好男人把自己嫁掉,一起过简单平凡的小日子。人一辈子没有多长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开开心心地生活不好吗?”
桑离看着顾小影,在狭长的街道上,身边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风吹过来,鼓起脖子上的围巾,飘到脸上,马海毛的质地带来轻微的刺痒。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只是回答顾小影:“上了路,就停不下来了。”
顾小影也是第一次用那样悲痛欲绝的眼神看她,紧紧攥住她的手说:“桑离,你会后悔的。你明知道将来有一天,当你什么都有了的时候,你也会后悔的!”
桑离没有回答她,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搭上了自己的一切,就真的不甘心停下来了。
B-6
紧随顾小影之后发现状况不对的,是赵倩华。
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通行的“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规则,在赵倩华这样的女人身上,丝毫不起作用。
她的眼睛很漂亮,是那种标准的丹凤眼,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妩媚生姿,以及,还有丹凤眼下犀利的目光。
其实,一开始是个巧合。
晚上,梁炜菘约桑离去酒吧。桑离不喜欢那里的嘈杂,也不喜欢昏暗的灯光,更不喜欢嘈杂背景与昏暗灯光掩盖下的那只别人看不到的手——常常,在酒吧角落里,梁炜菘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却在桌下逡巡。
然而从表面上看过去,他脸上波澜不兴,什么表情都没有。
桑离看着这样的梁炜菘,每次都恨不得真的学了巫蛊,诅咒他。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赵倩华从天而降——她和几个朋友一起来泡吧,看见梁炜菘与桑离坐在一起的时候,目光只是一顿,便从容地掠过去,转而呼朋唤友地找座位。
桑离心里暗暗吃惊:赵倩华到底是没看到,还是压根就不在乎?
也是有恐惧的:被原配夫人撞个正着,就算没有什么都会心惊肉跳,何况两人中间也的确藏着猫腻,再掩饰也难免不做贼心虚。
果然,过一会儿赵倩华便寻个理由离开她们那桌,好像很随意地靠近过来,坐到梁炜菘另一边,只是那目光阴冷得吓人,语气也十分不悦。
见面第一句便是:“炜菘你这么闲啊?我们的新装发布会都不去,反倒有时间来泡吧?”
梁炜菘和颜悦色却并不刻意地安抚自己的妻子:“我们今天有演出,结束后一群同事一起来坐坐,刚才有两个有急事走掉了,我们也打算马上撤。”
赵倩华这才似笑非笑地看看桑离:“小桑?”
“师母好,”桑离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连称呼都换成最安全的那一种,“我正准备走呢。”
“哦,”她点点头,“沈总最近没有来吗?”
“来过几次,他也很忙。”桑离很温柔地笑笑,这笑容不仅无害,反倒更像是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姑娘的笑容,赵倩华看到了,终于暂时性收起满身的尖刺。
“代我问他好,”赵倩华笑笑,“下次他来要告诉我们,我做东,大家聚一聚,将来少不了一起合作的。”
商人的头脑果然就是商业化的——桑离在心里感叹,借势道别,抓紧撤退。
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赵倩华立即换上冰冷的语调,蔑视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说:“梁炜菘,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你不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我便会给你无尽的支持。反之,如果你让我面子上不好过,我也绝对会让你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她挨近他,冷笑:“记住了,永远不要让我知道你招惹了别的女人。”
在她的冷笑声背后,是深夜酒吧里越来越喧闹的大环境。灯光昏暗,从后面照射过来,看不清楚赵倩华的脸。梁炜菘微微偏一下头,轻轻一笑,伸手捏住妻子仍然细致秀气的下巴端详着,没有说话。
在外人眼里,这样的两夫妻,以及他们碰撞在一起的目光,就应该就叫做“深情款款”。
之后不久,新春演出季开始。
到这时,桑离已经成为了演出季的重要一员——她的演出项目从腊月二十三一直排到正月十五,除了大年初一,基本都是徘徊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
其实这样对桑离来说也是好事,因为沈捷必须回上海过年,所以只匆匆出现了一次,停留的时间也短得可怜。劳碌,对本身就痴迷舞台,又没有人陪的桑离来说,总好过闲时的凄凉。
而梁炜松在那段时间也恰好忙着参加文化部组织的一系列演出,有好一阵子没有遇到,桑离便更觉得“翻身农奴把歌唱”,心情顿时好起来。
只是,喜悦中的她忘记了,这里,也是向宁所在的城市。
而短暂回国的向宁也没有想到,看一场演出,居然会遇见桑离。
人与人的机缘,真的是很奇妙。
演出票是别人送的——某天的饭局上,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朋友好心给大家派发免费的演出票,分到他这里还开玩笑:“要几张?几个女朋友?”
向宁也笑:“那就一张得了,免得我万一忘了带哪个去,再打起来,不利于后宫的安定团结。”
众人大笑,包厢里其乐融融。
也只有他一个人,语毕便低下头喝茶,借以掩饰眼底那些波澜起伏的哀伤。
他不是不鄙视自己的——两年半了,他还是忘不掉。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究竟有什么好?
他一直也是个骄傲的人,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必要为谁这么心心念念地放不下。可是,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在背井离乡的日子里,只要听到有人唱歌,想起来的全都是她。
一颦一笑,都忘不掉!
所以,他才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治疗自己的心理疾病——“以毒攻毒”,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
他收下那张演出票,决定去看演出,他想,自己总得过了这一关。
可是他没想到,居然这样也会遇见她——当他抬起头,看见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桑离时,他险些失态地站起来!
不过还好,他在自己失控的最后一秒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万分惊愕地瞪大眼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唯恐错过一眼。
他听见她唱舒伯特的《小夜曲》,他听得懂那些歌词,一句句,好像一把把小刀一样,快速掠过他的心脏,溅出血花来!
B-7
她唱道:我的歌声穿过黑夜,向你轻轻飞去,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别顾虑。你可听见夜莺歌唱,她在向你恳请,她要用那甜蜜歌声诉说我的爱情。它能懂得我的期望,爱的苦衷,用那银铃般的声音感动温柔的心。歌声也会使你感动,来吧,亲爱的,愿你倾听我的歌声,带来幸福爱情……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听到这句歌词的刹那,关于艺术学院小花圃里那些茉莉花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汩汩的疼痛从心脏上漫开,随着血脉的痉挛,爆裂出大片大片的酸楚,这酸楚膨胀开,桎梏了他的呼吸,让他像濒死的鱼一样,无声挣扎!
是可以让人窒息的疼啊。
他忍不住攥紧拳,紧紧地,平整的指甲在手心印上紫红色的痕,他竟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演出结束后,桑离像往常一样离开。她穿一件深咖啡色大衣,很朴素简单的颜色,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大衣的价格堪比工薪阶层半年的收入。
因为演出活动密集的缘故,她已经连续一段时间都休息不好。沈捷父亲生病、公司内部出现动荡……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不仅一个多月没有来北京,且连督促她“早睡早起身体好”的电话都不再有空打。没了他偶尔的提醒,她的生活越发不规律……或许,正是这一切导致她在推开歌剧院大门的时候,直觉地以为眼前的那个熟悉的人影,只是出于睡眠不足所产生的幻觉。
直到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小离——”
她终于惊醒,定睛看看眼前熟悉的脸,熟悉的表情,那全身都在沸腾的血液告诉她——这不是梦,真的是向宁,是向宁回来了!
是这一刻,桑离终于知道:她爱他,她真的爱他,她把他埋在心底的角落里,用现实紧紧压住,可是没有用,就像五百年过去孙悟空仍然可以破石而出一样,她的秘密、她的爱,也同样顽强鲜活!
那晚,桑离再次踏进那间曾经住过一夜的单身宿舍。
站在熟悉的房间里,时光突然倒流,带她回到那些想忘记却又不忍忘记的从前。
惨白的日光灯下,她仰起头,眼里含着雾气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目光有些许的模糊,却迸发着丝毫不逊色于当年的情感!
那时候,他在她心里,也像神一样,高不可攀。
可是现在,她看看他,看看周围简单的一切:掉一点墙皮的屋子、简易衣柜、机关配发的办公桌上大摞的德语书籍,墙体隔音效果并不好,隐约还能听到楼上或楼下的小孩子“咯咯”的笑声……这些她曾经都认为无比温情的事物,如今,却变得如此简陋而嘈杂?!
她收回目光,再次仔细打量他——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面容更刚毅了,神态更沉稳了,气质也越发温和了……
她终于悲哀地发现,和沈捷在一起的这几年已经彻头彻尾改造了她!
她的审美、她的习惯、她的喜好……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那个她曾倾心喜欢过的少年,都已经完全陌生化。
他们,再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他的身上,隐含着西方绅士的文明,也带有政府官员的严肃;他的住处,曾经是她无比温暖的归宿,现在却更像是一个稍作停留的驿站。他和他周围的环境,对她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他更像是一个放不下的故人——再放不下,却终究也只不过是个故人。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不擦,仍旧仰头看着他。
从向宁的角度看过去,眼前的女孩子仍旧那么美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蓄满了,滚出来,噼噼啪啪好像砸在他心里。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搂住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痕,再一路吻下去,辗转反侧,将蝴蝶样的痕迹留在她的颈边!
桑离在他的怀里闭上眼,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两个人一辈子拴到一起。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明明有些凉意,却在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燃烧起灿烂的火苗,那些火苗旺盛地跳跃着,直到把她的理智烧成灰烬!
那是深夜了,窗外三九寒天,室内的温度却那么高,或许是暖气很热,或许是人的体温高……桑离迷惑了,她也不知道那些无穷无尽的热量来自哪里,甚至在他们真正融为一体的一刹那,她都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做梦!
她忍不住啜泣出声,向宁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甚至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慢地吻她。那样的缓慢,更像是一种沉重的虔诚!
星光下,桑离在他缓慢而温柔的亲吻里睁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冬天的北京夜空没有星星,到处都是光污染的痕迹——他们的过往,就像那些昔日的星辰一样被都市的繁华湮没。
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他们的视线在潮热的空气里相撞,那一瞬间,她甚至清楚地看见向宁的眼神猛地一黯!
下一秒,他抬起上半身,抓紧她的胳膊,狠狠冲撞。她痛呼出声,可是他毫不留情,他仿佛变成一匹嗜血的野兽,心脏跳得飞快,嘴紧紧抿着,眼里有愤怒的光芒,死死盯住她看。
可是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她看到了他眼里那些愤怒背后所有昭然若揭的心意!
他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桑离我不想爱你了,可是为什么我仍然还是这么爱你?
她真的看到了!
好大的一颗泪,在眼眶里蕴蓄了很久,终于在那一刹那,滑落。
她终于再次闭上眼,带着绝望,带着哀伤,带着所有不可能重来的时光,随他攀上哪怕可能粉身碎骨也一定要登顶的高峰!
那天,他或她,都没有去追溯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去做这件事。他们只是一起本能地循着自己的内心与欲望去行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那声声急切的呼唤告诉他们自己,也告诉对方:死掉吧!死掉吧!就在这火花四溅的一刻里死掉吧!
一蓬火球在脑海中骤然升起的刹那,桑离记一辈子——那是她的失乐园。
是永远的失去,再也回不来——一个月后,向宁的申请获批,再次被派驻德国,又过几周,他随团前往欧盟总部考察,途中飞机失事,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A-1
是那样的情景吧——
一只白色的鸟,径直冲向山谷,与地面相撞的刹那,迸发出绚丽火光!
“轰”的一声,人不在了,梦想不在了,所有可以期待、可以盼望、可以用侥幸心理来守候的事都不在了……
是清晨,桑离再次从梦中惊醒,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身冷汗。
她抬起头,看见四周仍然是安静的白墙,走廊上没有声音,惟有耳际,隐约仍有爆炸的轰鸣。
她下意识扭头,旁边的病床上,沈捷还没有醒。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睡着的样子,安宁,平和。
她从窄小的陪护床上下来,走到沈捷床边的圆凳前坐下,愣愣地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轻轻地俯下身,把脸贴在他的掌心,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趴着。睡意已经消失,梦里的人早已不在,然而她心底的恐惧还在起伏,她只能依靠这样的方式,感受那些尚未溜走的温暖。
她内心里不是不后怕的——如果手术失败,如果癌细胞转移,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于这个世界,那么,她青春记忆中最后一点可以被铭记的美好,也就会消失不见。
到这个时候,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经历了那么多的悔不当初,她的心脏已经变得越来越坚强。现在,她依然害怕某些人、某些事的突然消失,却不再害怕死亡本身所带来的绝望与凄凉。
换言之,她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猝不及防。
于是,沈捷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桑离闭着眼、一动不动地伏在床边的样子。她的头发有些许凌乱,在耳际散开,睫毛很长,随轻浅呼吸而略略起伏。晨光掠过在她身上她身上晨光浮动,好像好像一尊线条优美的雕塑。
沈捷微微叹口气,桑离却敏感地觉察到,扭过头,看着沈捷。
大概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桑离还趴在床边,一边的脸颊还贴着沈捷的掌心。
桑离的目光有些飘忽,声音低回,带点沉重,带点忧伤。
她说:“沈捷,你不要走。”
沈捷笑了:“好,我不走。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温和,更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桑离抬起头,看他一眼,伸出手用小指与他拉勾,嘴里念:“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沈捷笑着刮她一下鼻尖:“桑离你还真没长大啊?”
桑离却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往前靠近一点,弯下腰,搂住他的肩,脸贴在他耳边。
她的脸冰凉,沈捷伸出手捂上去,叹息:“不要哭,桑离,你这样,我会放心不下。”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脸埋下去,声音含糊:“沈捷,你答应我的,不可以突然消失。我知道你快要出院了,我也知道你要回上海,可是我欠你那么多,我怕你走了我没有机会还……”
沈捷沉默了。
他要怎么告诉她:预定的航班就在近期,他不会再回来,他要她的小姑娘放下所有的过往,和一个能包容她、爱她的健康男人一起,走完此后的五十年、六十年……
而他,最多不过只有二十年。
他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他陪不起她了。
就这样,几天后的下午,沈捷突然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真是突如其来的消失——在推开病房门的刹那,桑离蓦地体会到三年前,沈捷或是南杨的心情。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床单平整,那个人影,却遍寻不见。
桑离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想:沈捷,你和我拉过勾的,你怎么能反悔?
可是,她也明知道,依沈捷的性格,这是他铁了心要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那天,她在那间病房里坐了很久。中间有护士来过,还好心地告诉她这屋里的人已经出院。她回报一个空洞的微笑,脑海里,却是一些杂乱的断章,走马灯一样地上演。
她知道,沈捷不会再回来了。
他给她的一切,到这里,都划上句号。
尽管,只要她想,仍然可以找到他,可是他这样的离开,已经是在告诉她:不要去做劳而无功的事,生命那么短,不防不妨去抓住那些切实可见的温暖。
也是那天,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何其幸运的一个人: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永不离开;还有人因为爱她,便可以远走天涯。
曾经她彷徨到无从选择,然而几年过去,他们不约而同,要留给她这同一个未来。
回到樱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
她推开“你我”的门,还没适应转角处黯淡的光线,便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奔跑着冲过来,“嘭”的地一声,撞进桑离怀里。
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小手紧紧抓住桑离的衣袖,甜腻腻地喊:“桑离……”
多日来,桑离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绽放笑容。她蹲下身,把香喷喷的YOYO抱起来,边往里走边问她:“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
“爸爸出去了,”YOYO一边答一边紧紧搂住桑离的脖子不松手,还把脸埋进桑离颈窝,委屈地抱怨,“桑离你好久都不陪我玩。”
桑离心里也有些内疚,偏头亲亲YOYO的小脸蛋:“对不起哦,因为我最近很忙,有个叔叔生病了,我要去照顾他。”
YOYO很好奇,抓着桑离的衣服领子:“是你老公吗?”
桑离一愣,旋即笑出声,在靠近角落的沙发上坐下,把YOYO揽进怀里,捏她的小脸蛋:“你知道什么是老公啊?”
“知道啊,”YOYO很认真,“就是男孩子的妈妈叫男孩子的爸爸。”
桑离让她绕得晕,便笑着问:“为什么不是女孩子的妈妈叫女孩子的爸爸?”
“因为苏诺飞的妈妈就这么叫他爸爸,可是我妈妈从来都不这么叫我爸爸,”YOYO严肃地答,“她都叫我爸爸的名字。”
“噢——”桑离恍然大悟,忍俊不禁。
正说话间,马煜推开店门走进来,看见桑离和YOYO,微微愣一下,却并没有多问,只是笑一笑走过来。
YOYO先看见马煜,脆生生地喊:“爸爸。”
马煜笑着摸摸YOYO的头,小女孩显然很不喜欢这个动作,便往桑离怀里缩一缩。
马煜对桑离笑笑,弯腰看着YOYO的眼睛问:“你的画呢,画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