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病中,黄昏,城头角响,心情恶劣。
一开篇,便是这样一个场面,“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情况差到了极点。正在熬药,药汤刚刚沸腾起来,短柄的灯烛闪着青青的火焰,同样是不好的感觉。“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燃着香,香也残,烟气也只半缕,仿佛世间一切的糟糕都集中在一起了。
这等惨样要怪谁呢?还不是要怪自己的多情?
其实上片的种种状物都是容若的主观视角所见,物本无关悲喜,只是在容若多愁多病而敏感的心里,一切都是灰色的。
下片愈发顾影自怜,“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或是化自柳永的“多情到了多病”和张元幹的“有多情多病文园”,多情和多病连在一起,真是一位男装的林妹妹了。在镜子里照见自己清瘦的姿容,也只有自伤自怜而已。
末句“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这是常常被人误解的句子。单看字面,仿佛是说弹一下手指泪水便如丝而下,但心里还是念及远方的玉人,央告东风不要将自己多愁多病的情况告诉她。
如果这样解,这首词的主题便是男女情事。
而首先的一个疑问是:为什么“一声弹指”就会惹得容若“泪如丝”呢?如果是睹物思人而“泪如丝”,或者是唱一首歌、喝一壶酒而“泪如丝”,都好理解,可为什么弹一下手指就“泪如丝”呢?大家试试弹一下手指,会生出什么感触呢?
这要先从弹指说起。
弹指,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话,而是一个佛家术语,是从梵语意译而来,具体动作有二:一是拇指和食指做一次快速的摩擦;二是拇指和中指夹住食指,快速地把食指弹出去。佛家的弹指包含四种含义:一是表示虔敬欢喜;二是表示警告;三是表示许诺;四是表示一种非常短的时间单位。
人们一般说起弹指,主要取的是第四种意思。苏轼有个名句“三过门前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是说他拜访一位老和尚,开始的时候,老和尚身体健康,只是老了,后来再去,老和尚正在生病,最后再去,老和尚已死了,仿佛只是一弹指的工夫呀。这两句对仗工整,既有人生苍凉之叹,又有佛法超然世外的含义,是为宋诗当中的顶尖名句。
弹指虽然是个时间单位,但一弹指便会发出声响,所以容若说的“一声弹指”自然也是可以的。宋词里便有“往事回头笑处,此生弹指声中”,有“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但无论如何,弹指的这个“时间单位”意思是确定不移的。所以,容若的“一声弹指”应当是慨叹时间易逝才是。
但是,若取这个意思,“一声弹指泪如丝”这句在上下文中依然很难解释,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里的弹指并不是佛家术语里的弹指,而是指容若至交顾贞观的词集《弹指词》,而所谓“一声弹指”便是吟唱《弹指词》中的句子。如此,“一声弹指泪如丝”便语意贯通,豁然开朗了。
但是,如此一解,和上文联系起来意思倒是通畅,可下文明明是说“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是心里念及远方的玉人,央告东风不要将自己多愁多病的情况告诉她。明明有个“玉人”在,又关顾贞观什么事呢?
这个问题先放一下,我们来看一首耳熟能详的唐诗—杜牧的《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我们可以想见扬州那月明如水的夜晚,小桥幽雅,美女吹箫,场面自是醉人。但事实上,这里的“玉人”并不是指美女,而是指诗题中的那位判官韩绰—这句诗真是因误读而成名的呀,要是大家知道那桥上站着的是一位“判官”,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呢?
韩绰是杜牧的同事兼好友,这首诗是杜牧离开扬州后怀念韩绰而写来寄给他的。“玉人”这个词我们会想当然地认为是指美女,事实上它是可以男女通称的,尤其在唐代很常见。况且,杜牧这首诗题目就叫《寄扬州韩绰判官》,从寄诗之体例看,玉人也当是韩绰才对。两个证据一汇总,玉人必是韩绰无疑。
再看看其他唐诗:
卢纶的《送马尚书郎君侍从归觐太原》:
玉人垂玉鞭,百骑带櫜鞬。从赏野邮静,献新秋果鲜。
塞屯丰雨雪,虏帐失山川。遥想称觞后,唯当共被眠。
还是卢纶的《偶逢姚校书凭附书达河南郄推官因以戏赠》:
寄书常切到常迟,今日凭君君莫辞。
若问玉人殊易识,莲花府里最清羸。
权德舆的《送卢评事婺州省觐》:
知向东阳去,晨装见彩衣。客愁青眼别,家喜玉人归。
漠漠水烟晚,萧萧枫叶飞。双溪泊船处,候吏拜胡威。
这都是以玉人指男性的例子,像美男子卫玠这样的人物便已经有玉人之称了。所以,容若以玉人指称顾贞观,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说法。容若自己多愁多病,又感动于好友的辞章,更不愿好友得知自己的这般境况而忧愁惦念,这也正符合容若的至情至性。如此,“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正合那多情之人的诚挚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