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仍是思念。诗歌的永恒主题。
人生为什么会有很多的缺憾,很多的伤痛,很多的别离,也许就是为了创造美吧。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世界上只有团圆和欢乐,人类世界大概就不会出现艺术了。
艺术中的美,往往是现实中悲剧的升华。茉德·冈曾对叶芝说:“世人应该为我一直拒绝你的追求而心生感激。”同样的道理,也许我们该为容若生活中那么多的别离、那么多的错位而心生感激,虽然这样的想法很不厚道。
首句“别绪如丝睡不成”,化自梅尧臣“别绪如丝乱”,别后情怀最难堪,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这还不算最难过。最难过的是“那堪孤枕梦边城”,孤零零地躺着,在“梦边城”。
“梦边城”殊为难解,按照常规的句法,这应该是说“梦见边城”,但联系后文,这里却应该是“梦于边城”。容若此刻正在边塞公干,孤枕难眠。
“边城”是个富于诗意的字眼,我们会想到沈从文,会想到边城浪子,会想到那里风景迥异、人情各别,远离繁华,僻居一隅,有一个个的过客,有一支支的商队,别样风情,让人着迷。这就是词语的幻觉力量。
是的,词语是会创造幻觉的,这也正是语言的魅力之一。试想,如果换一个词替代,改为“边塞”或者“边疆”,感觉就一下子不一样了。边城,边疆小城,如果实际生活在这里,感觉就更不一样了。在诗人华兹华斯最为着迷的英国湖区,大侦探波洛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移动着,咧着嘴说:“我承认这里风景优美,但只要来几个画家把这里的风景画下来,供我们在美术馆和客厅里欣赏也就够了,我们付钱给这些画家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好了,画家代替我们来到了泥泞难行的湖区,容若代替我们来到了“充满诗意”的边城,在这个边陲之地,他越发思念家乡远人,越发难以入睡。美国大兵在外国战场上,在枪林弹雨的间歇,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着……电影里常有这样的镜头,但没见过哪个大兵因此写过什么诗词。
如果他们真的动笔来写的话,也许会这样写:半夜里,听着掩体外边的雨声,不知怎么,心却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未婚妻的小楼下边,看着楼上白色的窗帘微微透出浅黄的灯光。夜深了,她还没睡,她一定也在想念我吧?把这些意思用传统诗词表现出来,也就是容若下边这句“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紫塞,即边塞,语出鲍照《芜城赋》:“北走紫塞雁门。”紫塞原本应该是确有其地,就在雁门关附近,但后来便被诗人们用来泛指边塞了。雁门关曾经是边塞之地,但在容若所处的这个时期,实际意义上的雁门、紫塞都已经算是内地了。
另外的说法也有,比如秦朝筑长城土色发紫,汉代关塞也有这种情况,所以边塞也称紫塞。也有说长安土色发紫,所以紫塞指代长安的,这一解至少在这里肯定是不成立的。
下片“书郑重,恨分明”,化用李商隐“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李商隐的原诗是一首《无题》: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这首诗的背景是李商隐新婚不久,在仕宦旅途上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诗的前四句是描写妻子王氏之美,后四句很传神地写出了妻子对自己的深切关心以及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而愤愤不平。容若截取“书郑重”“恨分明”二语,语义有些让人迷惑,大概是要把我们引向李商隐的原诗也说不定。至于引到李商隐原诗的哪一步,这就真是不好说了,也许只是引到“妻子对丈夫的关切和命运与共”这一层;也许容若仅仅是断章取义,是说自己正在给她写信,写得郑重其事,相思之恨也甚是分明;也许这个“书”是指自己收到的书,“恨”是指书信里的恨;也许,还有什么更深的含义……无论如何,这都属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了。
接下来“天将愁味酿多情”,真是无限多情的一笔,把“愁”和“多情”用“天”关联了起来,是说“愁”和“多情”就是天生的一对。我现在很愁,因为我对你多情;我对你多情,所以搞得我很愁。一个“酿”字,更显匠心。
“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以一个小细节、小动作作为收尾,愈显巧妙。封题,是古代书札封口处的签押。容若辗转反侧,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思念,起来写信,写好后,因为天冷,所以呵着手给信笺签押,偏偏签押到鸳鸯两字的时候毛笔的笔尖被冻住了。
“偏到鸳鸯两字冰”从字面看,可以存在好几种解释,至于“鸳鸯”,明显比较奇怪:在书信封口上签押,为什么是签“鸳鸯”两个字呢?也许有什么特殊讲究,也许这只是寄信人和收信人的名字吧?那个“冰”字,可以理解为手,可以理解为毛笔,字面上都讲得通,但真正“冰”的那个应该是心才对。
边城的冬天,滴水成冰,思念是远远的,心里也冰—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