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唯一魅力就在于它已是过去。
——英国诗人王尔德
历史的魅力往往是很诱人的:中国古老的周原上那些与青铜锈迹相伴的萋萋青草,黄土地上那些在已成废墟的宫殿遗址上飘落的雪花,江南水泊边夜半传来的佛寺钟声……浪漫主义的历史感所唤起的不仅仅是历史研究中对真相的追忆,更重要的是唤起了人的内心深处对那些事物的眷恋。
这种最深的眷恋与成形的历史文物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它的对象是镶嵌在内心深处的碎片,那些带着昔日生活的所有温情气息的碎片——正是这些碎片铺砌着人的心灵史。因此,历史的魅力只与人的心灵有关。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历史学家的使命就是为人的心灵守护着那种魅力。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所有的那些普通的“房子”、“井”、“塔尖”,甚至一件衣服、一件长袍都有无穷的意味,都有丰富的人性蕴涵。他的意思就是,应该在最简单的与往昔相联系的物事中重温人性的一切。关于往昔的这种魅力,另一位诗人王尔德说得更直接:“往昔的唯一魅力就在于它已是过去。”是啊,如果不是想到“过去”的无法追返的性质,中国古代伟大的诗人面对滔滔江河的时候为什么会涕泪横流?
还需要细心思考的是,历史的魅力对于心灵所具有的真正价值并非只是面对过去,同时也是面向未来——为了在未来的岁月中反抗心灵的贫乏与枯竭,也是为了使未来的岁月具有一点值得更遥远的未来怀念的东西。其实,历史魅力的守护者(历史学家)总是提前站到了未来,回过头来看到现在生气勃勃的一切终将化为废墟。如果没有了持续不断的对往昔的珍爱和眷恋,眼下的一切在烟消云散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类失去了关于自身存在的记忆,等于使现在的一切也变得毫无价值。
历史学家对往昔的魅力的守护不是一种功利的事业,而是一种类似宗教的供奉和信仰。就连法律这样在人们看来是彻底的世俗事业,在美国著名法学家伯尔曼看来,也是必须被信仰、被供奉的,否则它将形同虚设。何况是历史?
在谈论历史和历史学性质的时候引入神性的问题是否有必要呢?古罗马政治家和神学家西塞罗说:“一个人只要在回忆和认识自己从何而来,他便是在认识神。”这句话不应被简单地看做是神学家的妄语,它把一己肉身在凡世中获得的最遥深、最内在的感受升华至神圣的境界,难道这不是一种关于历史的深刻的体认吗?
那么,作为心灵守护人的历史学家的神圣职责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现代哲学关于自身职责的一种说法。20世纪德国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哲学是理性的“看护人”;他心目中的哲学就是为了反抗对存在的遗忘、反抗对至关重要的实存之神秘性问题的无动于衷——他认为正是这些遗忘和无动于衷使人们失去家园,无家可归,被异化于野蛮状态中。在德语中,他说的“看护人”(verwalterin)这个词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它意味着“看护人的职责”,即看护人对遗产的主动保管的责任。
如此看来,我们也不妨把历史学家作为守护者的责任看做是与遗忘和无动于衷的斗争。与遗忘作斗争是比较好理解的,什么是与无动于衷作斗争呢?就是与那样一种状态作斗争:丧失了记忆但无动于衷,目睹着文化记忆的脆弱和珍贵暴露在权势与资本的无情蹂躏之下而无动于衷,经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分裂而无动于衷。17世纪法国的塞维涅夫人在一封信里说,当她看到有一片古老的森林被砍伐时,几乎要哭出声来:“那些愁容满面的林中仙女,那些无处安身的森林之神,那些两百年来一直以这片树林为家的老乌鸦,那些在幽暗的密林中用凄厉的叫声预告人类不幸的猫头鹰,昨天都向我诉说他们的痛苦,使我为之动容。”历史学家同样会听到来自被遮蔽和被抹杀的历史深处的凄厉叫声,同样会为之而动容。美国著名的城市理论家刘易斯·芒福德说,当古希腊雅典学院关闭时,古典世界的灯火熄灭了,人类的厄运从此降临。
作为往昔魅力的守护者,历史学家力图要在人们心里唤起的是对于过去的怜悯和敬意,是对于磨灭那些记忆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