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徒本家。
刺啦。
拉开窗帘,披上校服,这时听到很有分寸的敲门声和胡管家的声音:
“少爷,早餐准备好了。”
“知道了。”修长的手指慢慢扣好制服领口。镜中显现出身着白色衬衫、黑色制服,挺拔英俊的少年,有着精英学生般一丝不苟的着装和不苟言笑的表情。
下楼时就瞧见穿着罕见黑色套装的母亲静静地喝着咖啡等他。一席肃穆的漆黑让司徒御影觉着有些诧异,他走到餐桌前,朝母亲点头致意后坐下。
御影步放下杯子:“上午最后一节课请个假,我到学校来接你。”
干什么?司徒御影啜着咖啡,轻蹙眉头,下意识地抬眼,试图从母亲的表情摸清这话的用意。
莽撞探究的目光遭遇到御影步冰冷的回视:“看来你是不知道今天要去干什么了。”
在脑海中飞快地拼接着所有信息和线索,终究是母亲的一身黑色素装让他恍然想起来:
“当然知道,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波澜不惊的语气背后,是对自己竟会将这个日子忘记的懊恼。但是,父亲……司徒御影默默回忆着有关这个人的片段,无奈它们是那么的遥远而模糊,像是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一丝半毫的斑斓。
东林学院。音乐教室。
“啊,春天来了,啦啦啦啦,大地在欢笑,啦啦啦啦,蜜蜂嗡嗡叫,啦啦啦啦,风吹动树梢,啦啦啦啦,啊,春天来了……”学生们投入地捧着写有歌词的乐谱本,女生部和谐柔美,男生部鬼哭狼嚎。此乃高二六班的传统。女生普遍比较自恋,男生则普遍比较自贱。
“啊,君舞走了,啦啦啦啦,全班在欢笑,啦啦啦啦,卫强嗡嗡叫,啦啦啦啦,小薰不见了,啦啦啦啦……”北冥翔坐在音乐教室最后一排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君舞走了,君舞走了~~~”这一句唱得太大声了,尹洛威回头瞪他一眼。
司徒御影忍无可忍地放下乐本,目光投向窗外。音乐教室的外面是一株年龄颇大的榕树,他记得家里的庭院里也有这样一株老树。
对于从小就被母亲严格管教的他而言,郁郁葱葱的庭院也好,高大的参天古树也好,都只是可望不可及的平面画。落雪的日子他没有在庭院里堆过雪人,晴朗的夏夜他也没有爬上屋顶数过星星,他没有踩过雨后的积水,没有用枯叶烤过红薯,没有爬过庭院的树,没有喂过庭院的鸟。如果不是从哥哥口中听说过迥然不同的童年,其实自己也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些“没有”是多大的遗憾。
只不过是庭院的四季风景隔着书房的窗户、道场的纸门、家教授课的声音与他平行罢了。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从屋檐下无数次经过庭院的时候,他无数次地这么想。
也有过短暂的交集,只是结果出乎预料的不愉快。
那是一次上弓道课,当时他八岁,或者更小吧。弓道课是唯一在户外进行的课程。那天他提着弓箭站在靶场等老师,但是很长时间过去了,老师仍没有来。他等得百无聊赖,搭上箭,瞄准靶心正要开弓,忽然听到远处什么东西“嚓”掉落在地的声音。隔着靶场的院墙传来稚嫩的鸟叫,吱吱吱吱的,微弱得好像指甲挠玻璃。
他穿过走廊,远远的,瞧见庭院的大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奋力扑腾着。
哥哥说过庭院里栖息着许多鸟,但他只听过它们的声音,从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过活生生的小鸟,不由得稀罕。只那么一丁点大的样子,大概刚出生不久,一身浅黄色的羽毛,不,那种仿佛被雨浇过,稻草般稀稀拉拉的东西算不上羽毛吧,一颗脑袋比花骨朵大不了多少,一张嘴却有大半个头那么大,脖子上还没长毛,粉红粉红的近乎透明。此刻,小家伙正拉长了脖子大张着嘴嚷嚷个不停。他顺着雏鸟仰头的方向望去,在古树枝桠的深处,居然藏着一窝灰色的鸟巢。巢里的小家伙们与掉下来的倒霉蛋一唱一和的,好不热闹。
它是怎么掉下来的?真是奇怪的生物,明明是鸟却不会飞啊。
他望着树上此起彼伏“吱吱”待哺的小脑袋们发怔,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他一惊转过身去,眼见父亲一脸冷酷地朝这边走来,脸上嫌恶的表情让他惶恐。他只是在看树上的小鸟而已,他不明白是什么让父亲如此生气。
冷冷地看了一眼掉落在地的小鸟,高大威严的男子探向树上发出动静的方向。
八岁的他还莫名其妙,手中的弓和箭已被一把夺去:
“教你弓道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射下这些小鸟你觉得很有趣么?!”
“不是的,我……”他急着要争辩,但是——
“去面壁!”
父亲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只是命人将落下的鸟放回窝里就转身离去。
他满腹委屈的面壁了一晚上。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父亲居然以为他要用那把弓射树上的小鸟!他怎么会那样想?那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怎么能那样想?!
匪夷所思,就像他被人绑架,父亲却没能来救他一样匪夷所思。
绑匪的目的是什么他忘了,除了天价的赎金似乎还有人质想要与本家交换。他们显然低估了父亲冷血的程度。司徒宇对他们提出的交易根本无动于衷。不管怎么说司徒家的势力是很庞大的,超乎他们想象的庞大,那段时间那群亡命之徒几乎每天都带着他转移阵地。他听到他们歇斯底里的争吵,彼此动粗,诅咒着内讧着,濒临崩溃。他觉得自己总会在这群男人彻底绝望前找到机会逃脱的。但是天不遂人愿。
在司徒家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绑票者中有人死去,有人生死未卜,也有人的家眷被牵连进来而遭遇不测。被逼至绝境的绑匪团伙意见分成了三派,一派认为他们一开始就不该指望司徒宇会接受他们开出的条件,那男人做得太绝,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他手中救回同伴,现在唯一能对司徒家还以颜色的,就是杀了那个男人的儿子;另一派认为他们与司徒家周旋了这么久,双方都到了极限,现在就等着谁先破功了,他们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第三派认为他们与司徒家力量相差太悬殊,无法要求与司徒宇平等对话,继续对峙下去只会凶多吉少,应先求自保以保存实力,毕竟那男人的儿子还在他们手上,这是他们保命的最后一枚棋子,在逃到国外以前,绝不可丢弃这张保命符。持这一意见者最终占了上风,大家达成一致,带人质潜逃到国外,期望着司徒家的触手不至于漂洋过海到地球的另一面。
临近偷渡的日子,绑匪们将他看得比以往更密不透风,他无法自己逃脱,只好每天晚上警醒着,等待父亲派人来救自己。
动身前的某天夜里,他听到其中两个看守者的谈话:
“老实说,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现在黑白两道都在找我们,也不晓得偷渡会不会顺利……”
另一人抽了口烟,只是沉默。
“说真的,司徒宇这个人让我想不通,你说他是不是太他妈冷血了啊!他就一点不担心自己儿子被人撕票?!”
“他会在乎吗?”另一人冷哼一声,“那个冷酷的男人。”
“可那好歹是他的亲骨肉……”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的骨肉,就不会一点不忌惮我们的威胁了。就算这个儿子死了,你别忘了他可还有一个儿子,对他来讲继承者有一个就够了。”
他背着身子躺在那里,每一个字都听得真真切切。
之前曾有过一些很天真的念头,觉得也许是绑匪们的要价开得太高了,父亲实在无法承受。但是那一夜过后,好像一切都想明白了。这和要价没有关系,父亲原本就不喜欢自己。如果被绑架的是哥哥的话……如果是那个优秀的哥哥的话……
就这样心灰意冷的他被关在狭小闷热的船舱里,来到了美国。
那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离开了司徒家势力的掌控范围,绑匪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虐待他。没有人可以哭诉,只能把一切感情和想法都压抑在心里。直到遇见诺维斯并被他所救。但对于那个大大咧咧作风豪迈的恩人,他却仍然无法放开心扉去相信。
不过诺维斯是个神奇的人,明明老大不小却能和十二岁的他顺利交流没有障碍。当诺维斯问到他的家里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回答说自己是孤儿。因为他不肯再多说,诺维斯也就没有再多问,只是拍拍他的脑袋:“嗯,这么说来我和你是一挂的。”胡子拉茬的大叔笑着说,“其实这也不错,没牵没挂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加入锋火。”
“锋火?”那是他头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啊,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是为一个叫锋火的反恐组织工作的。”大叔喝了口啤酒。
他怀疑地睨着他。
“不要露出这么不信任的眼神嘛!”诺维斯的大手揉乱他的头发,“我是说真的!锋火可是个超牛的组织啊,你知道吗……”然后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锋火令人叹为观止的反恐业绩。
他费力地避开他蹂躏的魔掌:“那是个很隐秘的组织吗?”都没有听说过,看他讲得有板有眼的,也不晓得是不是胡绉出来的。
“当然了!你有见过举着牌满街跑的反恐小组吗?!”
“有啊,”他懒洋洋白他一眼,“你不就是么。”锋火锋火的,没见过嘴巴这么不严的家伙,还反恐小组成员呢。真正的反恐精英不会对着个十二岁大的孩子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吧。
诺维斯打了个嗝:“啊,我还是让你看看证据好了。”说着撩起T恤的短袖,古铜色的臂膀上,纹着一个由青色的火焰和宝剑组成的团,“这是锋火的标志,不管你怎么看,我可是很为这个自豪哦。”
这么过时。自豪个屁啊。
后来诺维斯还煞有介事地介绍自己的联络人给他认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没办法,虽然联络人的模样看起来很是精英,但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怎么看和人家都不像一路的。
十三岁生日那天,诺维斯兴冲冲跑来跟他说要收养他。
“什么?!”他惊到傻眼。
“哈哈,不用这么高兴!虽然你的脾气是太臭了一点儿,但我觉得我们还是蛮有缘的,而且这段时间也聊得很投机……”
“为什么?”他打断他。
“刚刚不是说了吗?好吧,其实我一直都想要个孩子,不过你也知道,我整天在外面跑,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啊!于是我就想了,收养个孩子也不错嘛,但是问题又来了,小孩子得花时间好好照顾,我这样的大老粗可干不来,嘿嘿,不过,要是你就不成问题了,有时候我觉得你小子比我还能干呐,而且平时话也不多,也不会有那么多抱怨,人又机灵……当你老爸,我可以省一百二十个心……”
望着啰里八嗦说个不休的诺维斯,很突兀的,他想起了远在大洋彼岸的父亲。那是那么多年来的第一次。眼前这个粗神经的家伙,和严肃冷漠的父亲明明是那样的不同。
如果是这个男人的儿子的话,虽然各方面都没有父亲出色,有时候简直差劲得不行,但,他们会相处得很不错吧。
隔着一个太平洋,在与父亲毫无瓜葛的国度,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他可以有个新的老爸,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2
上午十点半。
御影步坐在车里,隔着一条街就可以看到东林学园的校门,下课铃响后不久,就有身穿校服或者运动装的学生陆陆续续出了教学楼,往返于教学楼、广场、操场、实验楼和小卖部之间。
临近上午最后一节课,学养广场上的人也多起来。在式样统一的黑色西装校服中,要辨认出一个人并不容易,就在御影步在其中无聊地找着儿子的时候,却意外被一道身影吸引了视线。
是想要不去注意都难。那样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少年。再多看几秒,就会发现在他身上,竟然连气质也是同周围的人迥然不同的。有几名学生从后面追上来,似乎在叫他,不过御影步没听清他们叫的什么。少年停下来转过身去,从他们手中接过几本册子,翻了翻,好像在给他们交待些什么。
头发干净得发蓝,校服很好地衬出他的身材,高挑却不过分纤细,面对女生会弯下脖子说话,每说完一段会抬眼看对方的反应,这样周到体贴细致温柔的举动令同他说话的女生反应顿时僵硬,但他好似毫无察觉,将册子递回女生手中,又对旁边的男生说了几句,与男生说话的姿态则是很随便的,没有颐指气使的味道,可男生仿佛对他的话有些不满,抱着册子气馁地撇着嘴。他向先前说话的女生要了一支笔,拿过男生手中的册子翻开一页低头开始写起来,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只用了几笔就很快搞定,将本子递向男生,男生满脸服气地接了过来。
应该是班长,甚或学生会长吧,这个男生。御影步不禁想。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领导气质,毫不张扬却是让人不由得会侧目的。然而她真正在意的,却是少年身上某种似曾相识,于不经意处溢出的淡雅风情。她曾经在多年前,在一个与他有着相似美貌的女子身上见到过。
陷入迷惑与回忆之时,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御影步抬头,司徒御影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外面。
开门让他上车后,御影步问:“请假还顺利吗?”
“还好。”
御影步又探向窗外:“那个男生你认识吗?”
司徒御影看了看,点点头:“嗯。怎么了?”
“怎么认识的?”御影步点头示意司机发动车子。
“他和我同班。”
“是……班长吗?”
“嗯,是班长而且是学生会会长。”司徒御影背靠在座椅上,回答得有些无趣。见母亲没有什么要问了,便兀自闭上眼养神。因为君舞不在,他只有去向萧瞳请假,倒也没碰什么钉子,当时萧瞳在做课件,听完他的要求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就唰唰在假条上签了字推过来,那样子简直就像在掸灰尘一样。
墓园在离市区约十公里的郊外。御影步在山脚一家花店挑好两束菊花。司徒御影本想替她去买,却被拒绝。车子绕着蜿蜒的山路向上,遍山枫叶掩映着无云的天空。司徒御影瞥向身边到母亲,她一路都戴着墨镜,沉默寡言。
母子二人怀抱花束拾级而上。白色的墓碑前早有一束百合静静地躺在那里。
御影步摘下墨镜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放下花束。
是哥哥。弯腰将手中的花并排放在白色的花束旁边时,司徒御影凝视百合纤细的花叶,若有所思。他和司徒隼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知道母亲对于这个中途离家出走的哥哥并没有太多感情。
御影步静静地伫立良久,不知怎么又戴上墨镜:
“……我不是很习惯这样面对你父亲。”
司徒御影回首,母亲到表情遮掩在深色的镜片下,他又看向面前素净的白色石碑,对他而言,这样面对父亲反倒轻松。
“影,在你心目中,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御影步忽然问。
司徒御影蹙眉,半晌:“……是个严厉的人。”
御影步深吸一口气:“严厉吗,其实相比起来,我才是更严厉的那个吧。”
母亲也很严厉,但是……司徒御影不清楚该怎么说,总之那种感觉是和父亲完全不同的。
他沉默着,视线落在左手那枚指环上,那是诺维斯的遗物,据说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父亲……他心目中的父亲应该是像诺维斯那样,可以和自己的儿子称兄道弟,就像相信自己一样地相信着自己的儿子。
他有过这样的机会,成为诺维斯孩子的机会,拥有那样一个父亲的机会。
他很奇怪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拒绝。
不仅拒绝了诺维斯的好意,还千里迢迢回到父亲身边。昔日英明硬朗的父亲已是卧病在床憔悴不堪,连一个父亲般“欢迎回来”的拥抱也无法给他。十六岁的司徒御影站在ICU病房的门前不能言语,病榻上剧烈咳嗽的中年男子与昔日那个雷厉风行的父亲判若两人。
时隔五年,彼此间已生疏得连对话也无法流畅进行,但是相比父子二人从前相处的状态,司徒御影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大的异样。他只是无法接受父亲时日无多的事实,那意味着他再没有机会得到这个骄傲跋扈的男人的认可,再也无法向他冷酷苛刻的父亲证实些什么。哥哥是在父亲病倒前离家出走的,继承了父亲的智慧和果敢,就连消失也消失得太过彻底,直到父亲弥留之际也未曾联系上他,于是他不得不作为唯一的安慰留在父亲身边。每日每日看着羸弱的父亲一天比一天更羸弱,最初的遗憾和不甘也慢慢淡去。这不是他。病床上的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从前雷厉风行的司徒宇,他只是个无时无刻不需要被人照顾的病患。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父亲已经死了。
某天夜里父亲平静地走了。当主治大夫宣布死亡时间时,他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说是难过伤心,毋宁说是空虚,好像有一只隐形的爪子将心脏的部位突然整个儿挖去,空洞洞的感觉。
下葬的那日天空阴霾,他站在母亲身旁,目视父亲所在的黑色棺木缓缓落入墓穴,一把把土撒在上面,冰冷的棺木连同母亲抛下的花朵,被一同掩埋。就在那一刻,他身上一贯强烈的自我存在感忽然荡然无存。他站在那里,轻飘飘的仿佛浮在太空。
结束了。在父亲的心中,他将永远是个不长进的儿子了。
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永恒,他愤怒至极,却无法与之争辩。
他一直不解哥哥离家出走的原因。隼是父亲与过世前妻的孩子,从小便是父亲的骄傲,他也不是那种神经脆弱到会因为无法和继母相处就选择离家出走的那种人。
不知哥哥今日来到父亲的坟上,心情如何。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心情又如何……
“御影。”
黑衣的妇人看向回首的青年,半晌,淡淡地说:
“你还有一个哥哥。”
司徒御影愣住,继而怔住。
东林学院第一教学楼背后有一栋年生有点久的六层楼青石房子,那里便是东林学院制度的诞生地,秩序的维护者——学生会之所在。一楼是学生会决议通告处和接待处,二楼至四楼分布着学生会各个部门,五楼是会长办公室及会议室(六楼是传说中的狼帮游乐园,不在此次讨论范围),不仅职能划分明确,连楼层分布也毫不含糊,其制度化程度可见一斑。
自新校长上任后,曾经的东林懒人学生会便无时无刻不处在忙碌的沸腾状态。学生会干部的任免从以前的内定发展为如今的竞争上岗,更有校长作保在先,在学生会任一职务上干出成绩并得到认可者,均有机会在升学或毕业时获得由校长亲自签写的推荐信,此校长甚至胆大到放言,担任学生会职务者可享受依业绩抵消期末不及格成绩的优惠政策。
这些火辣辣的发言直接导致了学生会竞选的白热化。不到两年时间,东林的学生会已进化到校园制度制定及执行部这一地步,除教学以外的其它所有事宜,从社团活动、运动会、文艺汇演,到每周朝会、校规制定、表彰记过,再到伙食安排、大件采购、学生补助、勤工俭学、外校联谊、镇压狼帮……全权归学生会管辖,其权力之大境界之高令同城的另两大学院学生会难以望其项背。
此时正值中午一点,学生会一天中两大工作高峰时段之一,层层楼都听得见噼里啪啦的敲键盘声,询问声,答疑声,抱怨声,跑上跑下的脚步声。除了学生会成员,总会有那么几个外来人士爱在这个人气极高的学生组织里出入,八卦头子林菲更是其中常客(当然少不了狼帮,为了让狼帮中的暴力份子不至于一天到晚在外生事,学生会特别订购了大件运动器材、拳击沙袋以及游戏街机供他们享用,所以偶见狼帮成员浑身冒汗地从楼顶走下来也并不奇怪,实在没有林同人女所虚构的那么香艳)。学生会事务繁多,每日发生的磕磕碰碰林林总总,在内部人士眼里是鸡毛蒜皮,对耽美创作女青年林菲来说可是难得的创作素材。这会儿她在接待的台子前支着胳膊,正为没发掘出什么有料的JQ而遗憾,脖子一偏,瞅到大门外阳光下一道愤然疾走来的身影。
外形优质无怪乎在人潮中能一眼锁定,林菲的眼睛不由亮了好几瓦,司徒御影?!
做什么一脸愤然呢?林菲纳闷地瞅着司徒御影在五秒内跨越了近二十米的距离,一把推开大门,浑身散发着不让人见到明天太阳的气场,转眼已居高临下站在她们一行女生面前:
“萧瞳呢?”
你永远不能指望他对女生体贴温柔的,所以原谅他吧。
桌子后的俩女生面面相觑地站起来:“你找……会长?”因为学生会在校的地位,切忌直呼会长名讳已成为不成文传统,“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废话。林菲心想,不过这就是学生会接待处的职能,预感到此人是来找茬的,就得尽量拖延时间,问这么渣的问题也是情非得已。
就着身高的绝对优势,司徒御影不必抬头,视线已越过两人头顶落在后面的楼层图上:五楼——会长室。栗发的少年掉头就朝楼梯走。
好家伙,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女生们向着一角挤眉弄眼,示意在角落待命的男接待员们:该你们出场了!
顶着巨大的压力,四个人高马大的学生保安大步拦在了欲上楼行凶的司徒御影面前。其中两人发育超常者身高将近一米九,比司徒少爷还高出一大截。
“司徒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们,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直接找会长解决的。”其中一人好言相劝。
“为什么他们能上去我不能上去?”司徒御影怒指从身边战战兢兢走过的学生。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凶猛嘛,林菲在心中喟叹,她一点也不觉得这帮人能拦住他。其实司徒御影作为群众心目中的A.W.大人,照理这学生会大楼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但是他回校以来从不曾光顾过这地儿,这头一遭露面又是如此凶神恶煞的架势,也难怪大家心存忌惮。
保安团的第一高度咳嗽一声:“那……我们带你上去吧……”
“谁要你们带了!滚开!”黑道少主暴怒地拨开挡道的人。
第一高度慌忙斜跨一步,侧身堵住去路,然后只听见“嗵”的一响,整个人在司徒御影面前伏了下去。另三人迅速围上,紧接着嗵嗵嗵在楼梯口倒了一片。
司徒御影疾风一样转身上楼。
林菲等人瞠目结舌。
3
会议室的大门被强行推开的时候,萧瞳正和纪律部的成员讨论着某些学生是该被记过还是留校察看。
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在场者不约而同朝大门处注目。
无视众人的诧异,司徒御影直视萧瞳:“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萧瞳一手托着下巴,随手翻着桌上一叠东西:“我没空。”
“是吗?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说。”栗发的少年挑衅地提高了音调。
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萧瞳的手颤了一拍,抬头看向司徒御影,眼神沉肃。
司徒御影睨着他,一字一句:“虽然都是些不太体面的家务事……”
哐。
会议室的人惊愕地目睹萧瞳蓦地站起,椅子摇晃着差点倒在地上。
背对着迷惑的众人,扔下一句“你们继续讨论”,萧瞳扫了司徒御影一眼,走出会议室。
鬼林里,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
萧瞳有些烦躁地双手插在裤兜里:“怎么了,问啊。”
司徒御影看了他良久,突然无法言语。其实没什么好问的,在学生会萧瞳反常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萧瞳等了一会儿不见开口,瞪他一眼,抽身欲离去。
“你什么都知道,”司徒御影突然在背后出声,言语中满是压抑,“从我转来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谁,”他看向萧瞳的背影,目光凌厉,“是不是?”那些处处针对他的举动并不是毫无来由的。
萧瞳慢慢转过来:“……把话说清楚。”
“你和你母亲与我家的关系,我今天都知道了……哥哥。”
轻蔑与嘲讽的一声“哥哥”,在萧瞳脸上带起阴云重重。其实在司徒御影闯入会议室的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不愿说破,只是习惯地自欺欺人罢了。
“是谁告诉你的?”他努力冷静下来。
“这很重要吗?”
他点点头:“那好,既然都知道了,你要怎样?”
司徒御影紧绷着下巴,他根本没想过要怎样,他只是愤怒,愤怒的理由仿佛很清楚,又仿佛很模糊: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老是针对我。我是黑道家的人,并不会指望人们对我产生好感,但是多半他们只是躲着我。可你不同,你针对我。我自认不曾得罪过你,后来我又想,或许你只是看不惯我,因为你正派,优秀,所以你不屑与我这样出身的人为伍,虽然有点不甘,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见不得光的黑道家族,不够温暖也不少缺憾,但司徒家毕竟是他的家,是他在外流浪多年后注定要重回的归属之地。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同不公正的生活讲和,转瞬之间,努力重塑的世界却被这个不体面的事实完全颠覆。他竟然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一直敬佩的那个重情重义的父亲原来只是个会背叛家庭的不忠的男人,而这一切,他居然要等到父亲过世才知晓。他愤怒于父亲的荒唐,愤怒于自己的无知,愤怒于家人的欺瞒,然而最让他怒不可遏的……他曾经那么在乎父亲的认可,甚至因为自己无法获得父亲的赞扬而自暴自弃,可如今他的努力被证明不值一文,他的认知被全盘否定,在突降的真相面前,他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你一定觉得我很蠢吧,什么都不知道,像个白痴一样被你处处针对!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你觉得解气么?!”
萧瞳扬眉:“你只是来对我宣泄你的愤怒么?那么我告诉你,你真正该找的人此刻躺在坟墓里。”
“住口!”他知道萧瞳的话是为了激怒他,却难以控制自己不被激将。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愤慨。”萧瞳冷笑,“首先,你父亲认识我母亲是在你母亲之前,严格的说算不上背叛;其次,就算你父亲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已经跟着他入土为安了,你实在不需要自找罪受,最后,我和母亲从来没想过要你们家补偿些什么,我巴不得早点毕业,免与你有任何瓜葛。我的父亲,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他叫萧腾。”
“你不想要,不代表他什么也没给过你们。”否则不会经常的心不在焉,也不会不时地不知去向,一想起母亲在说起这些细节时落寞的表情,他就无端地觉得恼怒异常。
“是,他有给过钱,母亲收下了,”萧瞳坦言,“不过不是想要他的补偿,只是为了让他的良心好受些。”
“……你很恨他。”
萧瞳耸肩:“谈不上。只是恶心而已。”
“所以也恶心我?”
萧瞳松开眉头,别过脸望向树林深处:“多少有那么一点吧。你不也一样讨厌我。”
“从前并不是。”嘴抿得死死的,司徒御影几乎咬牙切齿,“我真是白痴,身边有个人这么恶心我却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不对……”
萧瞳静静地听着他自嘲的轻笑,默默地看着他的手慢慢紧攥成拳头,攥到青筋突起,攥到指节发白。
“为什么……你明明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凭什么必须要等到父亲死后的今天他才能听到这些他本有权知道的真相?他要怎么去重新接受天翻地覆的一切?这太不公平!“凭什么我要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够了!”萧瞳突然低喝,“你发泄够了吧!该愤怒的人应该是我吧?我也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冲我发火,而我只能像个罪人一样任你发泄?!凭什么你旷课我必须陪你一起旷,你撒谎,我必须替你圆,你要我跟你出来,我必须跟你出来?凭什么你要怎样就怎样,我必须无条件配合你?!凭什么……你可以毫不知情地长大,而我却要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还要假装不知道?!”
树林里有什么动静,惊动了两人。萧瞳看见司徒御影的目光投向他身后,他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
余音抱着乐谱站在树下,惊骇地用手捂着嘴,还是没能掩住不小心逸出的惊呼。
“可恶!”握紧拳头,萧瞳飞快地转身离去。
琴房。
余音小心翼翼守在门口,看着埋首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萧瞳。在他身后,萧瑟的秋空被几根电线杆分割成单调的一块一块。
“你都听到了?”
余音不晓得该说什么:“……不管怎样,你还是你,你不必在意这些……”
搁在膝上的双手握十,萧瞳的喉咙动了动:“其实我是无意间发现的,我的身世……”
“伯母她……知道吗?”余音轻声问。
萧瞳摇头。想起儿时的自己曾坐在母亲膝盖上,听她说相册里那个笑容和蔼的人是他的爸爸,说他的爸爸虽然在天堂,对他的爱不会比任何一个爸爸少。苦笑。母亲还以为成功地瞒了他十七年,但其实是他瞒了她整整九年才对。相册里的人要真是他父亲该多好,要是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段对话该多好。将头埋在双手间,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年痛苦地蜷缩着:“余音,你说的很对,不管怎样,我还是我,我不必在意自己的身份。但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
余音张开嘴,迫切地想要给予安慰的她发现脑中所能想到的台词都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个优秀的萧瞳,自信的萧瞳,灵气十足的萧瞳,原来竟这样地在意别人的眼光,这般地脆弱。
目光落在风琴的盖子上,萧瞳茫然出神:“我曾经以为音乐会让我找回自信,但是它只是让我沉迷,我醉心于钢琴声中,母亲却为了支付我学音乐的庞大开销一个人苦苦支撑。要想在艺术这条路上获得成功,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那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终于听到萧瞳的真心话,余音难以接受却又无法责怪:“……你重新加入音乐社,只是为了安慰我吗?”
“不,音乐其实很美好,哪怕它让人沉溺,沉溺在艺术中也比沉沦在现实中美好得多。只是,理想与现实我只能选择一个,音乐无法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她听明白了,她眼前的萧瞳,优秀得无懈可击的王子,受到了命运的诅咒,坚信着如果不能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便会低人一等。他的脆弱,他的偏执,叫她揪心。
风吹过,窗外一阵枝叶摇颤,抖落一片寂静,轻悄地洒在二人身上。
萧瞳情不自禁地想起从前。
八岁的某个傍晚,在校门口等着妈妈的他,头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穿着褐色的风衣,在小雨中撑着伞向他一路跑来,溅起的积水打湿了他干净的皮鞋和裤脚。
黑色的大伞举到他头上,陌生的风衣男蹲下来,眉眼舒展开:“小朋友,你妈妈好像迟到了?”
他看看这个和善的叔叔,忍住寂寞,没有同“陌生人”答话。
风衣怪叔叔在他身边的花台坐下:“同学都走光了吧,我陪你一起等,好吗。”
他诧异,悄悄瞥他,撞见一张温和的笑靥:
“我不是坏人哦。”
他们就这么一大一小坐在花台上,唰——,一辆巴士从他们眼前开过去,唰——,又一辆摩托车开过去,雨点落在他们头顶的黑色大伞上,滴哩滴哩哒。风衣的怪叔叔开始哼一首轻快的歌。
他忍不住又偷瞄他,雨水在怪叔叔湿透的右肩溅起一片水雾,他回过头来冲他一笑。
那个笑容忘也忘不掉。
萧瞳用力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