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知道细密画就是旧版《一千零一夜》书里插图的正式名称,是在一本一张插图也没有的小说书里——《我的名字叫红》。
读那本小说是在渥热潮湿的夏天,作者来自现代的土耳其,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小说里描写的,是一些西亚黝黯凉爽的房间,以及瘦削的男人的手指。借着文字搭起来的想象世界,细密画让我想到了西安郊外那些墓室里的壁画。脸总是侧向一边的白面男人,戴着各种帽子。还有嘴唇又小,又多肉有力的女人。我以为东方的古代,人们长得都是一个样子。那时我虽然通过旅行了解了大部分欧洲的地理和历史,却对古老的东方一团糨糊。光是搞清楚西亚的东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古老基督教与东正教的演变,奥斯曼与突厥以及可萨人,都费劲得很。要等到二十年后,在伊斯坦布尔一个细密画女画师家里吃茶,听她说起,波斯的细密画在十三世纪大发展前,受到蒙古入侵者艺术趣味的深厚影响。所以在古波斯的细密画中,人们的脸才总是扭向一侧,露出一侧耳朵与另外半个面颊。
奥斯曼帝国崩溃后,土耳其细密画作为奥斯曼帝国腐朽精神的一部分,曾在现代化的土耳其遭到清洗。那个土耳其努力在艺术上擦洗细密画笔法的入欧时代,正是她年幼好奇的时候。她从家庭老师那里悄悄学到细密画基本的笔法,因此去了东京学习东方艺术。是的,她在东京成为一个细密画画家。也是在那里,了解到波斯细密画与长安人物画之间的渊源关系。而我,则是在她家的土耳其腰形玻璃茶杯前大吃一惊的。
她用来画细密画的笔,是在油画刷子的笔杆上按上一小撮骆驼眼睫毛的样子,依稀有点像毛笔,但笔锋比毛笔要硬些,也细一些。我认得这种细密画的画笔,与拉贾斯坦邦的莫卧儿细密画作坊用的笔一样。
仗着自己十七八岁学过素描的底子,我去拉贾斯坦邦的莫卧儿细密画作坊学细密画。师傅送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笔给我。在塔尔沙漠旁边拥挤逼仄的中世纪老城市里,细密画作坊里,画师们都是面容黝黑的男子,席地而坐,背靠在一张木板作画。每个人有自己的木头靠背,可以根据自己后背的需要调节到最合适的角度。师傅告诉我要盘腿坐下,这是一种画师用的瑜伽姿势,可以养眼。上午画完,要赤脚到潮湿的青草上走一走,汲取自然的能量,保护自己的眼睛。
西亚的历史绵长血腥,波斯细密画渐渐衰落,由莫卧儿细密画接棒。如今在拉贾斯坦邦的古城里,保留了五种不同流派的细密画。在这里,细密画里的人物将脸完全转向了侧面。沙漠里植物匮乏,所以莫卧儿细密画里,出现了许多想象里优美的植物与花朵,长白色百合花的地方,在拉吉普特人看来即是天堂。天神们按照印度的样子长出蓝皮肤,仙女们则拿着一支飘飘摇摇的拂尘。拉吉普特的王公手里总拿着一朵小花骑在骏马上,而皇后们则在耳朵后夹着一朵花,盘腿坐在菩提树下。在拉贾斯坦邦学习画一只大尾巴孔雀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西亚的大沙漠里,细密画渐渐在地理上靠近中国,却在艺术上更加伊斯兰化了。
师傅不多说什么,就是让我照着他的笔法画画。画一头大象,一只孔雀,一个拿拂尘的仙女。让我隐约想起少年时代读《一千零一夜》时的情形,身上缀满红宝石的印度王子,夜晚的花香。画完了,师傅拿过去了下仙女裙子上的线条,简单的长线,我的浮胖,他的飘逸。然后沿着摩挲得锃亮的小桌面推回 来。
我在旅行多年后渐渐发现,旅行中那些不能忘记的,总会在什么时空里再相逢。旅行因此渐渐不再是一条条直线,而变成一个个圆,句号那样的圆。
“我家也有一支这样的画笔,来自乌代浦尔。”我对土耳其的细密画家说。她高高扬起双眉。
她告诉我,现在细密画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是在塔尔沙漠的西端,巴基斯坦的细密画学院里聚集着许多年轻人。战火初歇,那里的颜料还是本地出产的矿石。那里的人脸开始转向正面,护照照片的角度。
我现在还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某次旅行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