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因为知道中国的古物是如何不情愿地来到大英博物馆,所以心情才这样的不正常:看到有人默默站在希腊石像前徘徊不去,似看非看,却又不是心不在焉,就猜他是个年轻的希腊人,和中国孩子一样,也特意找到存在英国人博物馆里的故乡古物看。
想必他上中学的时候,也在历史课上听说过本国遍地的石像与神庙是如何流散到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去的故事。想必那些不动听的历史故事像不合脚的鞋子夹痛了娇嫩的脚一样,不光夹痛了中国孩子的心,也夹痛了希腊孩子的心。一个人在年轻时,最受不了这样来自历史的侮辱。那时总对自己有些高尚的期许,以为那些事如果现在发生,自己总可以出得上力。可对历史上的事,只好干着急。想必那些古老文明的年轻一代,印度的,埃及的,中国的,希腊的,这些孩子在伦敦,心情总有一种不甘。这种不甘来源于少年时强烈的自尊,尚单纯的心,为那些古老的伤痕,有些恼羞成怒了。所以他们的脸色都不好看。
埃及政府曾向世界各大博物馆提出过归还被抢文物的要求,说得很有道理。但全世界的游客都看到了各大博物馆对埃及文物出色的保护,都享受到了大英博物馆常年向全世界免费开放藏品的慷慨回赠,许多人都在心里嘀咕,吃不准倘若这些文物真还给了埃及,还能不能得到如此好的保护和利用。埃及和希腊,中国,印度一样,都是穷国,到底穷人有能力保存好自己的文明吗?特别是那些曾大富大贵过,又破落了的穷人,他们还能有沉静的心赏玩自家的古物吗?他们当真懂得如何得体地款待全世界的爱好者吗?人们心里嘀咕。那些大博物馆回应说,当今,工业化的世界已成为一体,农业时代的古老文明已然成为全世界的精神财富,从前是谁的,已不再重要。现在如果谁能做到更好地保护它们,更方便人们利用它们,光大它们,就应该让谁来保有它们。这是不是一种弱肉强食的逻辑呢?想必这希腊孩子在大英博物馆的希腊馆里,虽然时时觉得尴尬,却也不得不如此权衡。想必他也明白,自己国家做不了这么好。
真尴尬。
其实,将这些东西都好好地保留在大博物馆里的念头,会在年轻一代心中悄悄占了上风,就像小时候,总会不由自主亲近父母中那个能从包里拿出新玩具来的人。在这个说是全球化,实际却是美国中心的时代,他们更喜欢看到自家的文物被如此精心地保存着,放在世界的中心,受人赞美。而不是像他们的国家那样,正无可奈何地渐渐成为世界的边缘。这天杀的念头,像阿拉伯瓶子里的怪物一样,一点点不道德地侵占了本可以一派晴朗的心。
我看见从中国馆出来的中国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希腊孩子身后,不打搅他的沉思。他们离开那些精美的瓷器和玉器,刚放下心中块垒,此刻在心中空出来的那地方,正好能放下许多的同 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