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肯辛顿公园的一条小径上,相信就是当年巴利遇见潘彼得的地方,现在竖立着一尊青铜雕像。穿树叶短衫的潘彼得站在顶端,小仙人丁克铃,还有达林家的孩子们:温迪,约翰和迈克尔。在正大光明的蓝天白云下,童话里的人物就这样一一站在六月肯辛顿公园的绿树前。他们就像爆竹红纸里的那段火药引子,将人心里不愿长大的愿望,从岁月的死静中引爆,嘭的一声炸得满地碎红。“这世界上有谁想长大呢?”提问的声音从这股硝烟里响起,有无限的委屈。
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的第三年,我翻译《潘彼得》,翻译到了如下的句子,“我生下来的第一天就逃跑了。”他说,“我听见爸爸妈妈说我会长成大人。”说着他突然扬起脸来大声说,“我不要当大人!我要永远做个小孩,过小孩有趣的日子。所以我就逃到肯辛顿公园,和小仙人们住在一块。”
站在肯辛顿公园的树丛前,面对潘彼得,我已经做了半世的“大人”。我就住在公园对面街上的伊甸旅店,我每天早上都路过巴利先生的故居去图书馆,每天黄昏都特意在园子里盘桓几刻,直至天色暗下来。夏初的公园一派浓绿,可小仙人们在哪里,那些说话声听上去就是一串铃声的小人儿?童话故事里的句子再次在心中响起,并在那里引起回响,就像在一间空房间里说话的回响一样。
“温迪有时穿上在永无岛上穿过的衣服去找潘彼得。她总晚上去,怕潘彼得看出来衣服已经短了。温迪知道他讨厌长大的孩子。”这也是我翻译过的句子,这样的遗憾,倒更像是我的现状。常常都能看到小孩子们爬到雕像上嬉闹,一圈圈地爬来爬去,好像探险那样,而我就仰着头,光看。这是他们这个年龄的特权,要是我也爬上去,怕是太不自重。人的确就是这样,年龄越大,能做的事就越少。比如爬到这雕像上去,非不能达到,而是不能不守本分。但年龄渐长,我已深知本分与心愿天生就是冲突的。我也深知人对年长的自卑。那就是巴利所写的,温迪衣不蔽体的尴尬。我不可再穿年轻时代的衣服,也是如此。
写《我的妈妈是精灵》时,潘彼得带来的仙土一直在我心里飞扬,所以精灵妈妈也会带着陈淼淼在天花板上飞。我试图在虚构的世界里解决这个可怕的问题,让妈妈也可以飞往永无岛。我女儿小时候听这故事,谦卑地,向往地要求:“求你带我飞一圈吧。”我暗自得意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纸上的世界还是好啊,它是心愿最终的避难地,也是童话自己的永无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