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之四
序
陆小曼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什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招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我既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对我说:“好了,好了,大大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去。我只能默默然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成泡影。
又谁能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回忆与追悔便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西,头一次的序竟成了最后的一篇,哪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么?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然志摩常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这也怪平时太懒的缘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句,不管我心里是够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篇不太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A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有半点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有时他也怪我为什么老是好像不稀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的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间有烟火气。他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什么地方想出来的。诗是没有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记忆他,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在逗笑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翡冷翠的一夜》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房书桌我也不知道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除我不在他的身旁。我是一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轻易也不会想着给收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嘟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容易再来的,我不知毁了他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意的。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能知道将来的一切。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道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答的钟声,再没有A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酸,人生变态真叫人难以琢磨,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可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答应过他而始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与黑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你若搁笔还不见持我笔的手!
小曼,二○,一二,三○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遑。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哪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湾,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苍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纡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鲤跳
那天你走近一道小溪,
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
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
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
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
像柳丝,腰那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梦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对面园里的鸟,
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
它压着我像霜压蓉树根。
断片的梦已在我的眼前
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
逼着我决定一个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
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
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
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
从郊外的麦田,
半空中的飞燕,
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
给我刹那间的舒爽,
我还是不能忘——
不忘旧时的积累,
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
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
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
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
它们烈火般的煎熬,
它们伸拓着巨灵的掌,
把所有的忻快拦挡……
一九三○年春
霹雳的一声笑,
从云空直透到地,
刮它的脸扎它的心,
说:“醒吧,老睡着干吗?”
三日,沪宁车上
爱的灵感
——奉适之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吧!
我就像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像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要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像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只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像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忘,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熟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熏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爱,
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有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只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肓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时完成
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景)
莎士比亚 作
罗 ……啊,轻些!什么光在那边窗前透亮?那是东方,朱丽叶是东方的太阳。升起来呀,美丽的太阳,快来盖倒那有忌心的月,她因为你,她的侍女,远比她美,已然忧愁得满面苍白。再别做她的侍女,既然她的心眼不大,她的处女的衣裳都是绿阴阴的病态,除了唱丑角的再没有人穿;快脱了去。那是我的小姐,啊,那是我的恋爱!啊,但愿她自己承认她已是我的!她开口了,可又没有话,那是怎么的,她的眼在做文章。让我来答复她。可不要太莽撞了,她不是向我说话:全天上最明艳的一双星,为了有事请求她的媚眼去升登她们的星座,替代她们在太空照耀,直到她们回来。果然她们两下里交换了地位便怎样?那双星光就敌不住她的颊上的明霞,如同灯光在白天里羞缩。同时她的眼在天上就会在虚空中放出异样清光,亮得鸟雀们开始歌唱,只当不是黑夜。看,她怎样把她的香腮托在她的手上!啊我只想做她那只手上的一只手套,那我就得满揾她的香腮!
朱啊呀!
罗她说话了;啊,再说呀,光艳的安琪,因为你是灵光一脉,正好临照在我头上,这夜望着你正如人间的凡夫翻白着讶异的肉眼,在惊喜中瞻仰天上翅羽生动的使者,看他偎傍倦飞的行云,在海空里振翮。
朱 啊罗米欧,罗米欧!为什么你是罗米欧?你怎不否认你的生父,放弃你的姓名?再不然,你如果不愿,只要你起誓爱我,真心的爱我,那我立时就不是高家人。
罗 我还是往下听,还是就在这时候接口?
朱 说来我的仇敌还不就只是你那门第,你还是你自己,就说不是一个孟泰谷。什么是孟泰谷?那既不是手,也不是脚,不是臂膀,不是脸,不是一个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啊,你何妨另姓了一个姓!一个名字有什么道理?我们叫作玫瑰那东西如果别样称呼那香还是一样,罗米欧即使不叫罗米欧也能一样的,保留他那可爱的完美,那是天给他的不是他的门第。罗米欧,不要你的姓吧,只要你舍得放弃那满不关你事的姓,你就有整个的我。
罗那我准照你话办。只要你叫我一声爱,我就再世投生,从此起我再不是罗米欧的了。
朱 你是个什么人胆敢藏躲在黑夜里,这样胡乱的对我说话?
罗我有我的名姓。但我不知道怎样来告诉你说我是谁:我的名姓,亲爱的天人,我自己都厌恶因为它不幸是你的仇敌,如果我已经把它写了下来,我要一把扯碎那个字。
朱 我的耳朵还不曾听到那嗓子发出的
满一百个宇,但我已能辨认那个声音,
你不是罗米欧,不是孟泰谷家的人吗?
罗 都不是,美丽的天人,如果你都不喜欢。
朱 你怎样到这里来的,告诉我,为什么来果园的墙围是那样高,不是容易爬过,况且这地方是死,说到你是个什么人,如果我的本家不论谁在这里碰见你。
罗 凭着爱的轻翅我安然飞度这些高墙。因为顽石的拦阻不能限止爱的飞翔,爱有胆量来尝试爱所能做到的一切。说什么你的本家,他们不是我的阻碍。
朱 他们果真见到你,他们一定要将你害死,
罗 啊哈!说到危险,现成在你的眼里的就凶过他们的二十把刀剑,只要你对我有情,他们的仇孽就害不到我的分毫。
朱 我可是再也不愿他们在这里见到你,
罗 我穿着黑夜的袍服,他们再不能见我。况且只要你爱我,他们找到我又何妨。我的命,有了你的爱,送给他们的仇恨还不强如死期的延展,空想着你的爱。
朱 是谁指点了你来找到我这里的住处?
罗 爱指点我的,他打起始就鼓动我根究。他给我高明的主意,我借给他一双眼,我没有航海的能耐,可是如果你远得如同那最远的海所冲洗的阔大边岸,我为了这样的宝物也得忘命去冒险。
朱 你知道夜的幕纱是笼罩在我的脸上,要不然,知道你听到我今夜说过的话,一个处女的羞红就得涂上我的脸庞。我何尝不想顾着体面,何尝不想否认。我说过的话;但是够了够了你的恭维!你爱不爱我?我知道你一定急口说“爱”,我也愿意信你的话,但如果你一起誓,你也许结果会变心,听到情人的说谎,他们说,觉巫大声笑,啊!温柔的罗米欧,你爱我如果是真心,请你忠诚的说出口,再说如果你想我是被征服得太轻易,我就来皱起眉头,给你背扭,说我不干,这样你再来求情,但除此,我再不刁难。说实话,秀美的孟泰谷,我心头满是爱,因此你也许以为我的举止未免轻狂。但是信任我,先生,信任我这一份真心正比一般装腔作样的更要来得晶莹。论理我不该这样直白,这不是我始愿,但我自己不曾知觉,你已然全盘听得我的真诚的爱恋的热情;所以宽恕我,请你不要把我这降服认作轻飘的爱,要不是黑夜这份心事怎能轻易透漏?
罗 小姐,请指那边圣净的月色我来起誓那月把纯银涂上了全园果树的顶尖
朱 啊!不要指着月儿起誓,那不恒定的月,她每晚上按着她的天轨亮她的满阙,正怕你的爱到将来也是一样的易变。
罗 那叫我凭什么起誓?
朱简直的不用起誓。不然,如果非得要,就凭你温雅的自身,那是我的偶像崇拜的一尊唯一天神,我准定相信你。
罗 如果我的心里的爱恋——
朱 得,不要起誓了。虽则我见到你我欢喜,今晚上我可不欢喜什么契约的缔合,那是太鲁莽了,太不慎重了,也太快了,太像那天边的闪电了,一掣亮,就完事,等不及你说“天在闪电”。甜蜜的,夜安吧!这个爱的蓓蕾,受了夏的催熟的呼吸,许会在我们再见时开成艳异的花朵。夜安,夜安!我祝望一般甜密的安息与舒适降临到你的心胸如同我有我的!
罗 啊,难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给我满足?
朱 哪一类的满足你想在今晚上向我要?
罗 你的相爱的忠贞的誓言来交换我的。
朱 我早已给了你那时你还不曾问我要,可是我也愿意我就重来给过一次。
罗 你要收回那先给的吗?为什么,亲爱?
朱 无非为表示我的爽直,我再给你一次。可是我想要的也无非是我自己有的。我的恩情是如同大海一样无有边沿,我的爱也有海样深。更多的我施给你,更多的我自有,因为两样都是无限的。
(奶妈在幕后叫唤)我听得里面有人叫我。亲爱的再会吧!来了,好奶妈!甜密的孟泰谷,你得真心!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还有话说。
罗 啊!神圣的神圣的夜!我怕,怕因为是夜,这一切,这一切难说竟是一场的梦幻,这是甜密得叫人心痒,如何能是真实?
(朱丽叶重上)
朱 再说三句话,亲爱的罗米欧,你非得走,如果你的情爱的倾向是完全光明的,如果你志愿是婚姻,你明天给我回话,我会派人到你那里去,你有话交给他,说清白了在哪儿什么时候举行大礼,我就把我一切的命运放在你的跟前,从此跟从你,我的主,任凭是上天下地。
奶 (内)姑娘!
朱 我就来了,一忽儿。——但是如果你本无意,那我求你
奶 姑娘!
朱 稍为等一等我就来了——立即收起你的心肠,让我独自去悲伤:明天我就派人。
罗 让我的灵魂借此惊醒——
朱 一千次的夜安!
一千次的夜不安,没了你的光亮。爱向着爱如同学童们离别他们的书本,但相离,便如同抱着重书上学。
朱 吁!罗米欧,吁!一个养鹰人在呼啸为要从天上招回这“流苏温驯”的苍鹰!束缚的嗓子是嘶哑的,它不能说响,否则我就会打开“爱姑”藏匿着的岩穴,使她震动太空的妙舌也帮着我叫唤,叫我的罗密欧,直到她的嗓子哑过我的。
罗 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叫响着我的名字。夜晚情侣们的喉舌够多么银样鲜甜,错落在倾听的耳鼓上如同最柔媚的音乐!
朱 罗米欧!
罗 我的爱?
朱 明早上什么钟点你让我派人上你那里去?
罗 正九点钟。
朱 我准不耽误:从现在到明早中间相差足有二十个春秋。我忘了为什么叫你回来。
罗 让我站在这里等你记起什么事。
朱 我记不起不更好,你就得站着等我想。你知道有你在跟前我是怎样的心喜。
罗 我也甘愿这样耽下去,任凭你想不起,忘了你别的家除了我俩共同的月夜。
朱 真的都快天亮了,我知道你早该回去,可是我放你如同放一头供把玩的鸟,纵容它跳,三步两步的,不离人的掌心,正像一个可怜的囚犯带着一身镣铐,只要轻轻的抽动一根丝你他就回来,因为爱,所以便妒忌他的高飞的自由。
罗 我愿意我是你的鸟。
朱 密甜的,我也愿意。但正怕我爱过了分我可以把你爱死。夜安,夜安!分别是这样甜密的忧愁。
(下)
罗 让睡眠祝福你的明眸,平安你的心地!愿我是你的睡眠和平安,接近你的芳躯!现在我得赶向我那鬼样神父的僧房,去求他的帮助,告诉他这意外的佳遇。(下)
奥文·满垒狄斯的诗
Owen Meredith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位诗人。他的位置在文学史里并不重要,但他有几首诗却有特别的姿趣。我下面翻的一首The Portrait是在英国诗里最表现巴黎堕落色彩——Blase的作品,不仅是悲观,简直是极不堪的厌世声,最近代放纵的人道——巴黎社会当然是代表——一幅最恶毒的写照。满垒狄斯的真名是Bulwor Lytton,他是大小说家Lord Lytton的。儿子
小影
The Protrait
半夜过了!凄情的屋内
无有声息,只有他祈祷的音节。
我独坐在衰熄的炉火之边,
冥念楼上我爱的妇人已死。
整夜的哭泣!暴雨虽已敛息,
檐前却还不住的沥淅;
月在云间窥伺,仿佛也悲切,
满面苍白的神情,泪痕历历。
更无人相伴,解我岑寂,
只有男子一人,我好友之一,
他亦因伤感而倦极,
已上楼去眠无音息。
悄悄的村前,悄悄的村后,
更有谁同情今夜的惨剧,
只有那貌似拉飞尔的少年牧师
她去世时相伴同在一室。
那年青的牧师,秉心慈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