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复璁
余与志摩,生同里闬,长复同游,其没也距今已三十余年,迄无一言以为之记,闲居独处,常戚戚于怀。近以胡适之先生逝世,追思旧游,怆怀往事,于是新月社文酒之欢,与志摩之音容笑貌,旧梦如昨,宛在目前。余不文,不足以传志摩,然大惧其孤标特操,将愈久而愈湮也;乃略述其志行,以谂世之不能深知志摩者。
志摩讳章垿,字又申,志摩其号也。清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月日生于浙江海宁之硖石镇。硖石处上海与杭州之间,浙西之巨镇也。皖米销浙,以此为交易之所;江宁织绸,以此为采购之地;故商业繁盛,人民富庶,志摩之尊人申如先生善贸迁,执一乡之牛耳,著称于江南。志摩为先生独子,席丰履厚,不以娇贵多财而损其志。未弱冠,肄业于硖石之开智小学,每试辄冠其曹,有神童之目,其尊人常出示其文而引以为乐也。
清末升学杭州府中学堂,时余肄业于钱塘小学,同居杭城,始与相识。民国三年,考入北京大学预料,不一载,即南归与宝山张幼仪女士结婚;并以张氏之介,乃及新会梁任公先生之门。四年转入上海沪江大学,五年转入天津北洋大学,时先仲兄悬壶津门,余亦就学于天津之德华中学,与志摩常相过从。乃知其读书不异常人,而成绩优异,斐然杰出者,盖天赋智慧,有A他人所可企及也。民国六年,余考入北京大学文预科,志摩亦重入大,进法科政治学门,虽属同学,然以所习各异,又人多散处,故相见尚有不如在津时之频焉。
民国七年秋,志摩赴美留学,进克拉克大学,习经济,一年即得学士。八年改入哥伦比亚大学,习社会学,亦一年而得硕士。九年由美赴英,进剑桥大学,乃开始其文学之研究。时其夫人张女士亦出国赴欧,会于巴黎,同栖于剑桥。志摩生长于膏粱文绣之中,当纨绮之盛年,擅屈宋之才华,神仙眷属,琴瑟静好,识与不识,莫不艳羡;而事乃有大不然者,岂超然者别有怀抱耶?方志摩之舍经济社会而事文学,既违堂上之意,讵于民国十一年,又冒不韪而向夫人提出离婚之要求,更出其尊人意度之外,家庭龃龉,肇于此矣。是年冬志摩回国,由京返乡,寓硖山之三不朽祠。硖有东西两山,为邑名胜;值余与先叔百里先生皆回家度岁,时相与作两山之游。东山之阴有名万石窝者,风景尤美,明末查伊璜先生读书处也。志摩每游,辄流连不忍去;余于志摩没后,告其家人,葬志摩于此,从其好也。
民国十二年,余因先叔之命,务服于北平松坡图书馆,志摩亦往同寓,日夕相聚,达三年之久。志摩因适之先生之邀,任北大英文学系教授,又以陈博生先生之邀,任《晨报》副刊编辑;作育人才,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今日艺林,犹有不少健者,为志摩当年所陶铸者也。志摩之作品,亦以此期为最富,余皆得目睹之。其问世之第一书曰《志摩的诗》,即浼余代编者也。志摩之语体诗文,自为一代宗匠,而于旧文学造诣亦深,于文好龙门与蒙庄,尤工骈文,为新会先生所赞许,而推于康南海也。于诗则好青莲与玉溪,故其自作皆以浩气与真情胜,随意写来,皆成佳什,人或病其堆砌,然不能易之也。志摩于西洋文学之研究,余无能道其深,惟知其重情感与理想,若哥德、拜仑与哈代,皆其平日所乐道者也。印度诗哲太戈尔于民国十三年来华讲演,志摩为任翻译;或谓其文学与思想,受影响颇大。良以志摩之诗,于清新中有其神秘,流利中其有苍凉,内蕴宗教之意识,为志摩所独得者也。
志摩之为人也,略无城府,人无贤愚,一视同仁,若不知人间有险恶与可憎可惧者。既有泛爱之德,故所有知交亦无一不爱志摩者,隐然为一时交游中心,于是始为酒食谈之集会,继乃有新月社之创设;新月社者,当时A平文人之俱乐部也。时余亦厕其列,偶为志摩助理杂务,盖此非其长,亦非其所乐为也。志摩重情感,往往不问是非,不计利害,惟以一念真诚,追求神圣之理想世界,因是遂以偶然之误会,致演王陆之婚变;又因其秉性忠厚,抱伯仁由我之歉情,乃于民国十五年与陆小曼女士结婚于北平,失双亲之欢,却师友之劝,其一意孤行,有若其离婚时也。呜呼!志摩之直情径行无稍顾藉者,惟适之先生知之最深,亦论之最平,故余尝谓适之先生为志摩唯一知己者,以此也。当志摩与张女士仳离时,新会先生曾致函相劝,其复函有云:“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实,求灵魂之救度。”更曰:“夫岂得已而然哉。”余于志摩之再婚,意亦云然,盖欲求理想之实现,亦非得已也。
志摩既视再婚为庄严盛典,故特请新会先生证婚;婚后,由余陪同往谢,并自矢此后当努力著述;小曼亦愿裙布荆钗,以尽妇职。新会先生容甚庄,颔首答之而已。未几,志摩夫妇离平返里,意将承欢膝下,以绍箕裘,而其尊人先期出游,避之北平,不得已乃挈小曼抵上海,教授于光华、复旦及中国公学诸校,自此遂急于家计,而独立生活矣。十七年冬,闻新会先生病亟,奔赴北平探视,与余谈及家事,凄然曰:“小曼实有志上进,而吾家不之许,卒成现在之局。”余亦为之怃然也。由此言之,志摩之用情一往不复者,其志可原,而其遇尤足悲也。
志摩遇余特厚,民国十三年,余就清华教席,志摩为之介也;十九年余将赴德留学,以经费不裕而迟迟其行,志摩曾为筹画而不果,乃力促余行,曰:“出国者多矣,岂必腰缠皆富,然从无流落海外而不归者,何惧为。”其后余得浙江省府之津助,乃克成行,虽不出志摩,然心感之也。志摩为余谋固如此其至也,其为他人谋亦无不忠也,与朋友交亦无不信也,凡识志摩者类能言之。余既赴德,函志摩索其著述全部,转赠柏林普鲁士邦立图书馆。旋为寄去,并附长函,告余以生活煎迫,故又至北平,任教于北大,借教书与译述以给家计。余复函谓:“君固神仙中人,乃不作神仙而作凡人,汲汲于生活,吃苦固应尔也。然君虽困窘,而文章愈见洒脱,知胸中并无半点俗尘以相干扰,生活虽迫,其如君何。”大意如此,其详也已不复记忆矣。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十一月,志摩自北平乘便机南归,为探小曼女士A病也,又乘便机北上,为听友人之讲演也。讵知竟遭不幸,以机撞山而罹难。哀哉!享年三十六岁,子二,一早殇;一子名积锴在美经商,能世其家。余在柏林,越一月,始闻其噩耗,天外轰雷,悼痛累日,追念良友,邑邑难忘;今老矣,可不为之传耶?
(原载:民国五十一年六月《传记文学》创刊号,民国五十七年十二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