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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往事》第一部 家族私史 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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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嬷说要来看孙子的消息传来,引起大家一阵紧张,新的消息又说阿雪会陪着她来,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我们家从北部雨港搬到中部山城乡下已经好几年了,在那样的交通不便与通信阻隔的时代里,区区二百公里的距离几乎就切断了我们与北部亲戚的往来,只能靠父亲偶而写信来维系一些连络关系,但渔村亲戚大多是不识字的劳动阶级,较频繁的书信往返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总是需要找到识字邻居的帮忙,才能读一封信或写一封信。

阿嬷要来的消息是怎么传来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也许是二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堂兄,负责写的信。一开始的来信上可能也没说清楚阿嬷要来的时间与其他细节,我们也穷紧张了一阵。是呀,阿嬷年事已高,不识字,不懂看招牌,又不曾出过远门,她要怎么样自己一路换乘至少四趟不同的巴士和火车,才能从她的渔村到达我们居住的农村呢?

至于没有说确切时间,我们倒是可以想像的。阿嬷从来不明白「计画」是什么意思,她只会说:「找一天,我要去南部看大汉仔和孙子。」大汉仔(老大)指的就是我父亲,孙子就是我们了。但「找一天」就没有人知道是哪一天了,一定是等到某一天早上起来,阿嬷觉得时候对了,气候也对了,她把包袱打理好,和所有屋子里的人说:「我要来去看大汉仔囉。」大家才会知道她找的原来就是这一天。

不过来一趟路途遥远的南部乡下毕竟是大事,渔村里的其他儿子、孙子说好说歹,说服她由孙子先去城里帮她买好火车票,又说服她由阿雪陪她同行,阿雪本来就是她最疼惜的身边人,阿嬷也就答应了。这样,第二封来信就告诉我们火车的日期和阿雪同行的消息,我们才放下心,松了一口气。

虽然阿嬷和阿雪清晨一大早就出门,我们也已经知道她们搭乘火车的时间,但那仍然是一场漫长难熬的等待。一趟从基隆到台中的平快火车足足要走超过六个钟头,而且不担保什么时候能到达,因为平快火车遇见任何特快车都得停下来等待,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有点看天吃饭的味道。

就算老小二人顺利到了台中,能不能顺利找到开往我们住的乡下的巴士,我们也不知道,何况每个火车站都有前站、后站好几个不同的巴士站,鲜少出门的阿嬷,和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阿雪,她们能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那条卑微不显着的乡间路线吗?

可能是听到大人们心神不宁的议论纷纷,整个早上我的脑中也不断出现想像的画面:我彷彿看见阿嬷和阿雪天未亮就走出家门,阿嬷手里挽着包袱,阿雪抓住她另一只手臂,两人孤单站在无人的公路旁巴士站牌下,等候着车班稀少的前往基隆的公路局巴士…;然后我又彷彿看见阿雪扶着阿嬷在人潮汹涌的基隆火车站里,瞇着眼看着各种号志招牌,寻找她们应该上车的月台,摊贩的叫卖声和车掌的口哨声回响在她们的周围…;然后我又彷彿看见两人从台中火车站下车,吃力地走出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大厅,却又被车站外边更大的人潮海洋吞没,我彷彿看见阿雪在人群中不断向路人点头询问巴士站的位置,姿态和口吻犹如陈芬兰唱的〈孤女的愿望〉中的歌词…。

到了下午将尽的时候,等待的焦虑更深了,算算阿嬷她们上了火车也已经超过八个钟头了,顺利的话是应该要到了,大哥已经被妈妈二度派出去车站探望,但望穿秋水,还是不见阿嬷和阿雪的踪迹。

一直要等到天色转为金黄,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才看见大哥跑步回来,大声叫道:「到了,到了,阿嬷来了,阿嬷来了。」我们往道路远处看去,果然一高一矮的身影,矮小的阿嬷手里勾提着一个超大包袱,高大健硕、晒得黑黝黝的阿雪正搀扶着她,一步高一步低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进了屋子,妈妈拧了湿毛巾给阿嬷和阿雪擦汗,并且端上泡好多时的茶水。阿嬷却急忙打开包袱巾摊在客厅桌上,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包包煮好的小管,和各种腥香四溢的大小鱼干,都是海边捕鱼人的东西,难怪包袱看来那么壮大而沉重。父亲咧着嘴呵呵笑,这些都是每餐无鱼不欢的父亲喜欢的家乡味,他可开心了,也不忘开口称赞阿雪:「阿雪愈来愈大,也愈来愈懂事了,也知道带阿嬷出门,走这么远的路。现在几岁了?」阿雪的圆脸羞得通红,低头小声说:「过年就十五岁了。」

妈妈陪着阿嬷坐在客厅,一位一位亲戚点名问着他们的近况:「春生仔现在怎么样了?」阿嬷答道:「娶某了,妳知否?娶隔壁庄的米店头家许明贤伊家的查某囝仔,上个月的代志。」妈妈也叹气接口说:「唉,也没有人跟我讲,也顾不到礼数,现在住到这田庄处所,亲戚朋友都断了消息。」

三阿姨在厨房里准备大餐,忙得不可开交,锅铲炒菜声锵锵锵不停地响着。年龄相近的两个姐姐把阿雪带走,叽叽喳喳指给她看烧水洗澡的地方和晚上挤在一起睡觉的房间。我一会儿躲在客厅旁听父亲、妈妈与阿嬷的谈话,一会儿跑进厨房探看三阿姨的烧菜进度,一会儿又去瞧瞧姐姐们和阿雪在做些什么。

但阿雪是我的什么人?我简直不知道如何向同学解释。对我们来说,阿雪当然是一个「家人」,只是所有姨婶姪甥的称谓都不适用。妈妈依据年龄要我叫她「阿姐仔」,这姐姐既非堂姐也非表姐,她和我们家甚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事实上她是一位时代末端的「媳妇仔」(童养媳)。

旧时候的穷人家,这当然包括我的渔村老家在内,他们觉得所有的婚嫁过程劳民伤财、成本太高,很难负担。与其养女儿十多二十年终究要嫁人,自己还要花聘金、聘礼去讨媳妇,不如拿女儿直接换个小女孩来,一面当女儿养,养大直接送做堆做媳妇,嫁女儿的嫁妆、娶媳妇的聘礼全免了,同样一番教养小孩的「工程」,省掉「换来换去」的许多麻烦,这在台湾还是贫穷移民社会的时代是很盛行的。台湾人在讲自己委屈的时候,用语里还常常说「好像童养媳一样」,可见原来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阿嬷仍然习惯「童养媳」的观念。她自己就是一位从小入门的童养媳,她把自己的女儿都送出去给别人家(我从小没听说有姑姑,因为姑姑都送人了,后来知道的姑姑都是长大再相认的),也去要来好几位预备给儿子做媳妇的女孩。阿嬷觉得这样做理所当然,但时代已经开始变了,童养媳不再「安于室内」,儿子也未必都肯直接接纳童养媳做老婆。至少,我的父亲就是第一个「意外」,他在穷困的渔村中「意外」读了书,「意外」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意外」谈起了「自由恋爱」,「意外」引发了家庭革命,他不肯和家中从小一起长大的童养媳成婚,坚持要有自己的选择。

家里的童养媳也一样,她们不再死守闺中,她们有的也上了小学,开始出外到工厂做工,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也有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甚至不惜逃离领养她的家庭。这一连串的意外,当然带给阿嬷「世界颠倒」的感觉,也带给她各种全新的背叛心痛和处理考验,她必须找到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智慧,才能在新旧社会中求得一种平衡。阿雪,就是她手中最后一个例子。

住在渔港老家不识字的阿嬷第一次出远门,跑到中部乡下来看我们,我们都很紧张,生怕她在路途中走丢了,幸亏有聪明伶俐的阿雪陪着她。我们焦急地等了又等,终于等到拎着大包小包的阿嬷和阿雪的身影出现在公路车站。

进了屋子,妈妈拧了湿毛巾给阿嬷和阿雪擦汗。随后父亲、妈妈和阿嬷在客厅聊天讲话,大姐、二姐就带着阿雪拿行李进了她和阿嬷晚上歇息的房间。大伙吃过热闹的晚饭后,阿嬷早早就进房休息了,我却一直还听见姐姐们和阿雪谈天的嘻笑声。

阿雪是一个童养媳,阿嬷从小把她抱来,女儿一样亲手养大,一直跟在身边,如今已经十五岁,比大姐和二姐稍大,是个懂事的大姑娘了。她皮肤晒得黝黑暗红,身体结实成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大,加上腰身粗屁股大,好像随时生几个胖娃娃绝无问题。阿雪说话很大声,总是扯着嗓门讲话,用语也超乎平日妈妈容许我们的粗鲁,但她个性开朗,笑口常开,乐于助人,别人有事她绝不袖手,很讨家里和邻居的欢心。

阿雪勤劳能干,清晨起来打水升火,家里大小粗鄙事都由她帮忙阿嬷打理,该缝的缝,该煮的煮,该扫的扫,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她也做来开心愉快,没有一丝委屈。阿嬷和三叔、四叔住在一起,轻度智障的四叔没有娶亲,三婶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卧床,阿雪又没上学,全部时间都待在家里,反倒成了家中的劳动主力,阿嬷也很疼她。

既然是童养媳,照理说本来一定有一位预定许配的对象,但爸妈绝口不提,我也完全看不出来。许配给未结婚的四叔是太小了,可能原来的目标是要许配给二叔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大堂哥,或者是预备许配给我的大哥也有可能。但时代已经悄悄变了,大哥和大堂哥都上了学、读了书,他们恐怕是比上一代更不肯接受一门被指定了的婚事。阿嬷说到这样的事总觉得惋惜怨叹,但她也明白现在勉强不来了。

一个已经没有「指定用途」的童养媳该怎么办?阿嬷淡淡地说:「已经养这么久了,有感情,舍不得还人家了,就当自己的女儿养了,不然要怎样?」

阿嬷这样的感慨已经不只「一代」了。阿嬷自己就是一位从小被送到祖父家门的童养媳,即使在她「媳妇熬成婆」之后,她仍然熟悉并且习惯「童养媳」的观念。她觉得穷人家不该养自己的女儿,因为养不划算,嫁也嫁不起,光是嫁妆的礼数就难以负担。经济上养女儿很难,娶媳妇则更难,因为聘订和婚礼都是非常昂贵的事,穷人家糊口已经感到艰困,那来的余力积蓄以准备聘礼呢?

阿嬷仍然习惯把自己的女儿都送出去给别人家,也按照她的理解要来了好几位预备给儿子做媳妇的小女孩。但时代已经开始变了,儿子们未必肯接纳家里一起流鼻涕长大的童养媳做老婆。我的父亲就是第一个「抗命者」,他意外有机会出外读书并工作,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想法,谈起了即将成为潮流的自由恋爱,不再想和命定的童养媳对象成婚。

儿子坚持要有自己的选择,但每一场家庭革命显然也都造成了一位没有归宿的童养媳。对阿嬷来说,童养媳从小养大,多年陪在身边,情同母女,她是舍不得再还人家了,也只好当女儿一样替她寻找归宿,仪式简单但也是规规矩矩地嫁出了门。养了童养媳,不但没有省到聘礼,最后还得奉上一笔勉力凑齐的嫁妆,这一盘生意是满盘皆输了。

有时候不是儿子不肯接受,而是童养媳不再「安于室内」。童养媳长大,却来到了「国民义务教育」的新时代,警察大人带着本子来家里开导,说每个小孩都得上学读书,不然就是犯法。童养媳也跟着上学读了书,识了字,心也野了,她也不甘心再嫁给家里那位一起长大的脏兮兮的臭男生,有时候一个不顺心,她就逃跑了。

既然童养媳的起因是「经济考量」,离家出走的童养媳对阿嬷来说,意味着一种「财物损失」,这对一个穷人而言是痛苦折磨的。这种时候,阿嬷突然变得表情严肃、意志坚强,她四处打听消息,丝毫不肯放弃。终于有一天,她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情报,说女孩在板桥某处工厂工作,阿嬷立刻打理包袱,便动身去寻她。找到女孩时,女孩或者已经有了工作,或者已经有了男人,但阿嬷还是不死心,苦口婆心劝她回家,动之以情或者动之以理。女孩也有来自亲生老家的压力,毕竟当年许给人家是一个承诺,毁弃承诺会让亲生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所以大部分时候,阿嬷还都能说动小媳妇回家。

回家的童养媳通常能安静了一阵子,变得沉默而多心事。但离家一次最难,第二次便容易得多,她已经熟门熟路了,只要一有情绪波澜,女孩就又逃得无影无踪。阿嬷的反应仍是不生气,她耐心地打探并等待消息,然后再次出门去寻她,找到之后又劝回了家。

一次两次三次,妈妈也看不过去,忍不住说:「她如果不想住我们家,就随她去吧,找回来又跑,没完没了。」阿嬷还是叹气说:「从小看到大,呒甘呀。」

最后一次找到那位跑了多次的童养媳,她已经跟了人家,也生了小孩,阿嬷还劝她回家,童养媳哭说:「那我小孩就没妈了呀!」阿嬷说:「不然连先生囝仔一起都回来好了。」

阿嬷的想法是,如果童养媳跑了,那是财物的损失;如果她带回来一个先生,最好还有儿子,那家里增加了劳动力,那就算是赚了。这种「亲情算术」是对是错不好一言而决,但结果是小媳妇真的带了先生小孩回来,家里凭空多了一些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有时候家里要做一些事,譬如修缮老家的房子,全家各户一分摊,虽然过程吵吵闹闹,「人多好办事」,一下子也就做成了,阿嬷的远见,看来不是没有道里的。

我听了许多老家的童养媳故事,现在来到我们家的阿雪就是货真价实的一位,我是充满好奇的。阿嬷年事已高,阿雪几乎是贴身的看护,这位童养媳已经没有「标的」丈夫,阿嬷也舍不得还人家,留在身边像女儿一样疼着。阿雪也很听话孝顺,在家刻苦耐劳又肯做,大家都当她是不可或缺的亲人了。

陪着阿嬷来访的惊鸿一瞥,她们就回去了,我就没再见到阿雪。几年后,我突然听到妈妈对三阿姨说:「唉,阿雪跑了。」三阿姨也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那么乖的女孩。」

妈妈说:「她不甘心关在家里,央求要出去工作,让她去工厂,大概被男人骗了。」两人一阵唏嘘,三阿姨又问:「阿嬷有没有说什么?」妈妈说:「也吵着说要去找,但已经那么大岁数,不知找不找得到?」

妈妈低估了阿嬷的毅力了,不久之后,阿嬷在基隆找到了阿雪,已经和一位名叫春生的船员同居了,肚子也大到藏不住了。阿嬷还是劝回了阿雪,春生大哥也跟着住进了我们老家。

我再回渔港老家做客时,春生和阿雪已经是招呼我和父亲的主人了。他们的房间独立装潢过,老家其他房子还是泥土地和木头床,他们的房间则贴了磁砖,还有一只弹簧床,我无意中还窥见一台大同电扇和摆在床头的洋酒。但阿雪老得很快,几年前还是无知小女孩模样,如今是三个小孩的妈,丰满的胸部肥大下垂,脸上也开始有了皱纹。

最后一次听到阿雪的消息,那是办完阿嬷丧事后,父亲和叔叔们正在商量分家产的事,三叔说:「阿雪说她也要一份。」妯娌们开始七嘴八舌吵起来,有的骂她不要脸,又说她凭什么,有的说她:「根本就不是詹家的人。」父亲沉吟半晌,最后抬起眼脸,宣布似的口气:「她照顾阿嬷那么多年,她该有一份…。」

但我们老家童养媳的故事,到这里是最后散戏的一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