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200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六十周年,所以我为自己安排了一个小型的个人影展,一口气看了许多关于那场灾难的电影(严格来讲,是影碟)。其中一部是引起极大争议的《帝国的毁灭》(Der Untergang,港译《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虽然朋友送我的德国版DVD效果也不错,但还是很后悔那时没赶得及上电影院看正场。因为这片子的美术实在做得出色,一丝不苟细致到尾,惟妙惟肖地把当年沦陷(或许我该说“解放”?)前的柏林街景和希特勒最后地下指挥所里的一木一石,如实呈现在胶片上。如果是在大银幕上看,那该有多好啊。
但这部电影最让人注意的,当然不是这些技术方面的事。一位柏林电影博物馆的电影史家如此评论:“它居然把人味加在那头怪物身上!那头怪物!”怪物指的就是希特勒,人味就是他在这个戏里展现的那些细节,例如对秘书小姐的友善,对厨子弄的家常菜的赞美。人味也是他那人尽可见的荒谬妄想,是他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展现出来的渐渐崩溃的过程。大概从来没有一部电影像《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这样,从纳粹德国这一边的角度去拍第三帝国的最后时光,从希特勒近身秘书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人称“盖世魔王”的人,如何经历这段岁月,然后吞枪。
所以很多人就说这部电影美化了希特勒,因为他是一个绝对不可以原谅不可以同情的魔鬼,甚至在提到他的时候最好是用“他”或者“它”这个字。我们习惯了把希特勒叫做“希魔”,他是一个蛊惑人心、杀人无数的终极独裁者,所以受不了Oliver Hirschbiegel把他拍成一个会体谅秘书打字不够快的仁厚长者,受不了知名瑞士演员Bruno Ganz把他演得像个困守地牢双手发抖的痴呆老人。同情心与令人同情的软弱都是平常人才配得上的素质,而非那个冷酷无情的人类种族实验计划师所该拥有。
问题是为什么把这些属于人的素质加在希特勒身上,就是美化他,就是淡化他邪恶的浓度呢?因为我们倾向于认为这个世界有种其实不该存在的“极恶”(radical evil),无法想象,难以度量。纳粹的种族灭绝就是“极恶”的绝佳例子。它恶到一个不得讨论的地步,不只是黑白分明毋庸再议,而且还是因为言语难以形容,文字无法接近,恍如禁忌。
“极恶”犹如撒旦,是希伯来和基督文明传统里的一大课题,它为何存在,如何发生,是欧洲两千年中许多最聪明的头脑不断思考的疑难。
困局在于如果真有极恶,它如何借着希特勒的肉身出现而且完成呢?如果不是透过凡人双手,极恶可能在这个世上存在吗?逃避极恶的具体化这一环节,我们其实也就排除了它发生在我们社会中的可能性。还原希特勒“人性”的一面未必就会减轻他的罪孽,反过来,这会加强我们的恐惧,原来一个亲切对待下人的家伙,也能成就历史上最巨大的邪恶。《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不只没有美化希特勒,淡化他同伙们的恐怖,相反的,它更透彻地揭露了人类在极端的道路上可以走多远。例如戈培尔夫妇,在地堡陷落前的最后一刻,一个接一个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儿女。那却是出自父母的爱,怕子女未来不能生活在一个健康完美的雅利安新世界。观众们看着这一幕,都知道他们的行为是合乎逻辑的,但也一定察觉到那个逻辑何其扭曲。
真实显影纳粹的人性不一定是种美化。但还有一个问题依然令人困扰:这就是真实吗?我们凭什么判断《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要比以往的电影更写实地再现了希特勒的为人呢?
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它很真实呢?的确除了它的美术十分精湛,看过的人都大概以为当年希特勒藏身柏林的地堡,应该就是片子里那般模样。可是,已经有亲历纳粹指挥部最后岁月的工作人员出来指证:我们那时候躲藏的地下中心哪有这么大?真正的地堡要比电影里的布景狭小得多了!
我又想起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Annie Hall)里的经典一幕。戴安娜·基顿(Diane Keaton)饰演的女主角疯狂崇拜其时如日中天的鲍勃·迪伦,认为他简直是神。结果在一个演唱会进口处,伍迪·艾伦看到鲍勃·迪伦离开厕所,于是对戴安娜·基顿说:“瞧!上帝刚从洗手间出来了。”就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大人物,不论是圣人英雄,还是狂徒暴君,都是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尽管我们都晓得他们也是人,不可能没有动物应有的消化排泄。人所共知的大人物,正因为他们都是在公共领域活动的人物,才得以成为大人物。因此我们对他们的印象无一不是来自大众媒体。在公共领域里,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凭自己的权势不断操弄媒体,生产自己最想看到的自己,恍如白雪公主中的魔镜,对着天天照镜子的恶毒皇后说“你最美”。一旦有人把多于这种镜像的东西也拍到公共空间里面,尤其是私人领域里不可告人见不着光的事时,这面镜子就会崩解碎裂。希特勒在纳粹的宣传机器中是最英明最有远见的首领,在盟军和战后的记录里则是坏到骨子里的人魔。拍他抖着手吃饭的《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又怎能不被看作是一块丢向魔镜的石子呢?(有朋友还是看了这部电影才知道希特勒是素食者。真个是“食素恶魔”。)
近年流行为历史上早有定论的人物翻案,李鸿章不是卖国贼,袁世凯其实最反日,亚历山大大帝只爱男人……名单还可以一直开下去。替巨人翻案,其中一种步骤就是把我们习惯的瑰丽镜像揭穿,为他们装上嘴巴吃饭,给他们厕所拉撒。也或许从他们身边的小人物着手,目的都是还他们以人性,拉近观者和他们的距离。所谓“人性”指的其实就是一些常人也会做的事。仿佛加上这种人性,大人物就会一一“走下神坛”,也就更显真实。
不过,假如经过包装神化的公众形象不真实的话,为什么这种平庸不过的日常就一定是真实?或者更真实呢?我们觉得《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里的希特勒真实,是因为我们假设了过去关于他的描述都太过典型,但何以见得一个女秘书的眼睛就能照出实相呢?如果这种做法就是显露真实的话,那么写实岂非太容易了?如果影片里舞台上的鲍勃·迪伦很像神,小便就能轻易摧毁他的神格吗?
所以我一直不敢对朋友说《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很真实,更不能说它是部翻案片,因为电影里的那种人性不一定比传说中的魔鬼更真,也不一定有冲突。艺术的写实如果也是一种做作,只是一种意识形态,那么如今流行的“人性还原风”一样是种意识形态。它建立在我们对真实和人性的假设之上,而这些假设不无可疑之处。我宁愿以为《希特勒的最后十二夜》不是更真,只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