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帕瓦罗蒂,没有一个乐迷能说他不伟大,但也没有一个自命真正乐迷的人能不惋惜,甚至踩他两脚,说他堕落了。如果撇开一切审美判断不谈,我们或许可以引用已故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说法,把这种古典乐迷的矛盾称之为“品位区隔”或者“品位秀异”(distinction)的表态。也就是说,当全世界都夸帕瓦罗蒂是“世纪歌王”时,我们偏偏要说他其实早就走下坡了;当媒体不分青红皂白地缅怀这位“世界上最后的男高音”时,我们偏偏要说你们其实不懂什么叫做男高音。如此一来,我们才能突出自己那真正内行的乐迷身份,好隔开你们这群盲目无知品位平凡的大众。
然而,这种品位区隔的游戏是可以无穷地玩下去的,所谓古典乐迷的圈子也还可以再细分出好几个不同的层级。喜欢歌剧的,瓦格纳迷会嫌意大利歌剧不够深刻,尤其是帕氏擅长的普契尼与多尼采蒂。喜欢管弦乐的,又会谦称自己怕“歌剧太闹”(意思是歌剧有剧情,讲究视觉效果,所以讨大众欢心,所以不够“纯粹”)。再数下来,还会有人说自己最爱的是室内乐,特别是贝多芬晚期的弦乐四重奏。总而言之,口味上越是阳春白雪,越是远离群众,就越显得自己地位高资历深。
在西方古典音乐短短的四百年历史里面,这种艺术对媚俗、正统对外道的区分一直是它的重要核心。任何文化艺术的传统都不能只靠一群人同时爱上同一批作品,然后代代相承地传下去;它还要有这种内在的张力与矛盾,要有口味的差异和美学上的争辩。这样子它才能形成一套可供讨论、可以争夺的价值标准,持续它的活力,不断地繁衍发展。
例如李斯特,对很多外行人来讲,他该是个没有争议的“大师”了吧?不,在最严肃的乐迷心目中,李斯特几乎是完全不入流的。自称喜好钢琴,而居然爱上李斯特,那简直就像自称雅好诗词却最崇拜柳永一样可耻。而且李斯特是从一开始就被人看不起的,当年在他最红最火爆的日子,正统乐界就嫌他太过夸张太像大众明星。他被歧视的正式理由是他的作品和演出太过“炫技”,缺乏“内容”。而这种厌恶单纯炫技、高扬内在深度、讲究文质相符的价值倾向,就在此类关于李斯特的辩论中成为撑起整座古典音乐大楼的柱石之一了。透过这种区分,古典音乐才能形成一套自有高下层级,自有核心价值的传统。从这个角度看,今天的帕瓦罗蒂就和以前的李斯特一样,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乃一个真正乐迷身份的标识。就算喜欢他,也得强调自己喜欢的是那个在70年代初的《弄臣》中大放异彩的青年天才,而非如今顶着大肚子用麦克风胡混的时尚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