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猫者
每回书市,头一个往往会去紫阳书院的摊儿。那家有很多中国文史类书籍,凡有兴趣的或专业搭点儿边的,都一副唯恐自己中意的好书落入他手的样子,纷纷涌去,过眼后才安心。店主很会吊客人的胃口,今天放一批出来,明天再放一批,不让人一眼看尽。一连几天书市,有经验的客人每天早晚都会到摊上逛一圈,多半有所得。看每年书市的布局,紫阳书院设摊处都很不错,故而一直以为是京都一家很有根基的老店。
某日雨天出门散步,意外发现店铺就在离家数百处的街角。既是在一乘寺区域,那么必是年轻的店。门口立着一张朴素的招牌,透过玻璃门往里看,书堆得满满当当。门口特价书区品质都不错。拉开门,两侧书墙迎面压来,其间仅容一人侧身。店堂狭窄,光线暗淡。靠墙三面书架,中间另有两排。四处堆满书籍,一直蔓延到柜台内,又一路巍峨地堆向天花板。
紫阳书院小小的铺面。附近有一所艺术院校
店主镰仓先生爱猫,柜台内外有许多关于猫的小陈设
这也是镰仓先生喜欢的小朋友
主人藏身书堆,印象中认为他不大好打交道,总是一个人埋头看书理书,对生意也很不上心,连一般的寒暄都很少。逡巡一番,发现柜台、立柱上贴了好些猫的照片、明信片,书堆角落摆着姿态各异的小瓷猫,非常可爱,便鼓起勇气同主人搭讪:“您也喜欢猫么?”不料一向倨傲冷淡的主人突然很开心地说:“是啊!我喜欢猫。家里有两只!年纪都不小了,一位叫花子,一位叫小黑。”真是意外的切入口。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久,都是说猫,像是讲自家孩子,怎么都说不完。有顾客光临,主人无暇招呼,说今天营业到此结束。招牌上写着营业时间到7点。那年轻的男学生问:为什么这么早关门?主人又恢复了平素的冷淡:今儿下雨!
我见天色已晚,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离开前挑了两本书:弘文堂书房初版的青木正儿《支那近世戏曲史》与《宫崎市定全集·科举》。店里的书版本、品相都很好,价格也不低。主人余兴未尽,说下次一定再来,给我看猫的照片儿。
古籍藏而不卖
主人镰仓敬三先生是大阪人,大学专业是考古学,不知什么缘故临了不愿写毕业论文,也不在乎学位,遂肄业,做起旧书生意。在大阪租了间屋子,专卖二手书,那是1984年5月的事。因为崇拜朱熹,屋号定为“紫阳书院”。镰仓先生很在意“古本”和“古籍”的区分。他常道:“一般的旧书店卖的也就是普通的二手书。一本古籍都没有。当年我刚开店时也是仅有那些大路货而已,古籍收藏完全空白。”1995年,他决定把店搬到京都。寺町河原町一带房租太贵,只好落脚在一乘寺附近:“这个时候我的店里已有不少汉籍,和单纯的‘古本屋’不一样了。”
辛德勇的《未亥斋读书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中有一篇《卖书的乐趣》写到紫阳书院:
镰仓先生很年轻,三十多岁,却非常喜爱古代尤其是中国典籍。尚未认识之前,泷野先生就给我看了镰仓先生写的一篇短文,介绍其新近所得元版《古今韵会举要》零本。文章写得很有水平,还指出了日本各大学历史学专业课程中只讲古文书学而不讲版本学的不合理现象,真是切中时弊。不过当时我以为写这样的文章主要还是为宣传自己的商品。殊不料见面后请我看书,每拿出一部,都要事先声明某为出卖品,某为自己的收藏品。结果十几部看下来,稍好一些的都是收藏品,贵贱绝不出卖。其中包括中国宋元残本和日本最早的古刻本五山版残本。这些当然都已非常珍稀,但有些明末刻本无论在中国、在日本,都还并不特别稀少,镰仓先生也一律藏而不卖。爱书之深,一至如是,难怪太太要抱怨他生意做得不好,不会赚钱。靠卖古书生活却偏偏被古书吸引住去藏书,这实在是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情。好在日本政府重视文化事业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层面。镰仓先生因为发现赵孟頫手书墨卷,受到日本文部省的表彰,给了他很大的安慰和鼓励。镰仓先生当然也让我欣赏了这件珍宝。文部省的奖状就挂在店里,展示着他的骄傲和自豪。
该书出版后,辛德勇寄过来一册。虽然镰仓先生对文内细节略有异议,如赵孟頫手书墨卷,应为管道昇画卷,但还是很珍重地将书与信封保存至今。这段文章也经翻译后刊登于2002年的《京古本屋往来》上。
紫阳书院的图书虽然稍贵,但品相较之别家都略好,镰仓先生还给不少书精心包了塑封
关于镰仓先生写的论文,我也读过两篇,刊在汲古书院编纂的《汲古》上,的确当得起辛德勇先生的赞语。一篇是《关于整版无刊记本〈长恨歌传·长恨歌·琵琶行·野马台〉》,考辨和刻《长恨歌传》诸版本,判断其收藏的整版无刊记《歌行诗》为日本最古老的刻本,对比甚详。另一篇是《〈太平记〉书名之由来》,罗列诸家学说,参阅各种版本,逐一分析,力求完备,并据庆长十四年(1609)刊古活字版《太平记》卷四十末跋文记载,断定太平之名来自《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紫阳书院摆出来的古籍多清刻本、民国石印本,偶有明刻本、和刻本、朝鲜本。稀见的版本一般堆叠在柜台内。镰仓称到店里来的顶多也就买买普通文库本、单行本,专门来找线装书的非常少,泰半是这边的中国留学生或来访书的中国学者。他对中国的古籍行情也相当精熟,日常总开着孔夫子的网页,很关注嘉德、翰海、佳士得等拍卖公司展出的古籍,购入不少图录。“有些书没机缘遇到,看一眼图录也很满足。”
镰仓先生长日隐于柜台深处看书,这是他新得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近来常翻阅
镰仓先生很爱《文选》,收藏了诸种版本。他自学中文,交流虽有限,但阅读能力很强,发音亦准确,随手翻开一册中文书,大半都读得出。他二十岁出头开始接触古籍,开旧书店不过是为糊口,所得尽数用来淘买古籍。凡遇钟情者,费尽周折也要入手,把玩阅读,不忍转售,最终尽入私箧。日与古籍为伍,对某书年代、卷数、汉和朝鲜版本异同、何种最善,都有研究,如数家珍。镰仓夫人麻里出身福井,性情极温厚,虽知经营不易,也竭力支持先生的爱好。
和同学聊起来,都说这家书店虽有好书,但店主神秘冷淡,很难接近。某位师兄说,某日过去,镰仓先生突然拿了些影印的书页与他看,有朝鲜本、元刻本、明刻本、清刻本、和刻本,都是他的收藏,请他品鉴。我这位师兄吓了一跳,见主人比平时热情许多倍,大概是沉浸在得书的喜悦中,便赞了几句好。主人大为满足,又跟他展示了几函旧书:“虽然很贵,一般也没人买,但你可以翻了看看。”一副不忍佳人寂寞的样子。他时常借书给我,借期一周,按期归还,借下一种书,譬如仇兆鳌的进呈本《杜诗详注》、光绪丙申刻本《齐民要术》、集雅斋藏版《新镌五言唐诗画谱》等。他也给我详细讲过对京都各家旧书店的看法,画了张详细的表格,细数旧闻,十分受益。
2012秋之古本祭,镰仓先生表示,读书的猫可以代表自己
2013春之古书即卖会
因为家离得近,有一阵我往店里去得很勤。店主心情好时会突然讲很多关于收藏的心得。店内的书只是个人收藏的沧海一粟,他最喜爱的都分贮在私人藏书楼里,所谓金屋藏娇。他年过半百,没有子女,生活极清简,所有兴趣只在收藏。“我不在书店,就在藏书楼,或者在图书馆。”他道。偶尔也觉知音寥寥,颇感寂寞。而只要到书堆里坐一坐,翻检卷帙,摩挲书纸,便觉世上无事值得计较。若遇到一两位谈得来的书友,他也会滔滔不绝,讲典故,讲版本,讲逸闻趣事,闻之忘俗。
某日溽暑天气,到紫阳书院闲逛。镰仓先生正和夫人整理一批新到的图书。他突然道:“以后我老了,死去了,又没有子女,这些书怎么办呢?”夫人笑:“那总归还是好几十年后的事吧?想也没用。”他很认真地说:“书和人一样,来去聚散都有定数。将来把它们散了或者送给哪个图书馆,都不枉相交一场。”我在旁听了,一时无话。他总问我:“北京的琉璃厂现在如何?地坛书市呢?”我同他讲琉璃厂并不如从前,书市倒是很热闹,但我对古籍一窍不通,除了贵就没有别的印象了。他很向往,说什么时候一定要去北京看一看。夫人叹:“我们这个店经营得这么难,哪里还有余裕出国?”
去年秋季古本祭,麻里夫人请我参加一个手工做书的活动,很有趣。当日秋雨连绵,书摊照旧摆着,顶上罩一层防雨布。活动在阿弥陀殿内举行,老师和参与者围坐矮桌前。麻里夫人里里外外照料,不时到自家摊前招呼。我在门里远远看着,顿有光阴漫漶之感。
近来听他提起,家里那匹黑猫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佳,只好将鱼肉打成糊状,用针筒一点一点喂食,说来很伤感。我刚好带了册新散文集给他,中有一篇《洛中蠹鱼录》,简短一两段提到紫阳书院——写那篇时,与镰仓一家还只是点头之交。他细细读毕,很欣喜,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指着身后一排书架道:“我要还礼,送你一本书。喜欢哪本,就拿走吧。”我固然不好意思细挑,选了朝日新闻社、中国文明选第十五卷中的一册《革命论集》。柜台一角有两盒手工制作的精美名片、书签,他说是夫人的手工,各拿一叠,连书赠我。
2015初春古本祭,正在修书的麻里夫人
当日恰有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的几位老师前来访书,镰仓先生嘱我留下。对方此行专为购书,事先给紫阳书院在邮件里开出书单。镰仓先生整理出店里有的部分,拍出图录答复对方。对方来时,店里已专辟出一片书架堆放这些古籍。如明治刊本《书经训蒙》上下册,享和二年(1820)刊官版《皮子文薮》全十卷共三册,明治刊《方正学文粹》全六卷共四册,宽文己酉九年(1669)版出云寺和泉掾藏版《诗经说约》全二十八卷共十四册,宽保二年(1742)刊江户书肆嵩山房藏版《孔子家语》全十卷共五册,天保丁酉八年(1837)刊《归震川文粹》全五卷共五册等等,均为和刻本,大多纸墨明净,虽非镰仓先生藏书中最佳者,也属中上品。华东师大图书馆古籍特藏部主任吴平老师逐一翻检,道某本可留,某本价值不高,某本国内习见,可不入。从旁听取,很增见识。确定书目后,双方讲价,拍板,都很爽快。成交后在狭小的店面门口合影纪念。店里负责将书送到老师们下榻的酒店,老师们即赶去寺町通几家旧书店。镰仓先生独自整理剩下的半架古籍,我笑问:“是不是有点舍不得?”他也笑:“做生意嘛,哪有什么舍不得。有点寂寞倒是真的。不过书有好去处就是最好的事。”
听他这么说,其实分明是有点舍不得嘛。
紫阳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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