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格住的房子和一些相似的小型建筑物位于一个松树林里,坐落在太平洋一个平坦的海岸边上。大海和这些房子之间没有公路连接,只有灌木丛和一个个青草覆盖的低矮沙丘。一条条分割森林的道路成直角伸向大海方向,到沙丘前已是尽头,再不通往任何地方。从那里望去,所有的房子似乎都建在林子深处,每座房子都有一条自己的通道,这条通道都划出几个相连的弧线绕开林木。这里的土是沙质的,那些低矮的深褐色松树旁边是一片自成一体的亮黄色海岸草滩,草长得很高,跟草原似的。借助风力的搬移,有几溜沙丘伸进林子里,在一些地方形成了浅色的土堤,又有新草在上面安家落了户,而根扎在旧土中的那些树干则从土堤中探出身子,大都只有一些干枯的粗枝。随着岁月的推移,所有这样的沙丘由于植物的覆盖停止了移动,作为这个地区仅有的几个小山包,它们和那少见的森林草地一样,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森林草地里的草又密又茂盛,几乎无法用割草机去割,因为到处都长着树。虽然从每一座房子看去都至少能看到另一座,但由于被森林团团围定,这些房子犹如一个个隐居者的小屋;它们虽然抹着一种浅色粗砂浆,但只要敲一敲便可断定是木建筑,这是因为一直存在着地震的威胁。在十年前的一次强烈地震中,相邻一块不太高的海岸连同那些修建在上面的带石膏花饰的别墅滑进大海里,加上它的平台台阶和一条条又被各种植物覆盖的横向裂缝,那里如今已成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地震公园”。
坐在飞机里时,天在很长时间内还很大。回味着与留在那里的人的情意,索尔格心里暖融融的。他觉得自己和那些人犹如被铭刻在了北极那面山墙的三棱面上。飞机一起飞,他便默默地对自己说:“上一个夏天和秋天我在北极地区。”西海岸属于另外一个时区(晚两个小时),他是在一片昏暗中到达的。刚才他还看见那条孤寂的河流里翻滚着浑浊的泥浆。他和许多人同在旅途中,那些人并非长途旅客,而是与他一样,仅仅是被不同的飞机送上去又放了下来。降落期间,也就是飞机从冰雪覆盖的山脉上空,飞过地势明显缓缓下降的丘陵地带,降落在那宽阔的、闪烁着运河波光的海岸平原上时,他看见了海洋雾霭中的落日——在一个机场大厅的人造地面上,他从一台台小型电视机的后面走过。它们与那些蛋形座椅以及坐成蛋状的看客构成了一个整体。尽管他已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但直到这次返回这个犹如自我管理的大陆的“低地地区”(北方居民对联邦其他区域的叫法),他才看到了一个国家的强劲有力,灯火耀眼的机场大楼给他一种军事禁地的感觉(尽管看不到士兵)。
他眼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两种目光:他先是在等候在出口的人群中寻找“熟识的面孔”,尽管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到达的时间和航班——然后四下张望寻找那个穿着很短的裤子和白色硬帮皮鞋的男人。那人早晨和自己同乘邮政飞机,每次转机上的又是同一架飞机;他们相互之间没有说过话,但却一次又一次地会心一笑。索尔格很喜欢这个想法,从现在起到这几天结束为止,而且总是出于偶然,相互不说一句话,他俩将都同路。他有意慢慢向出口走着,以便有人(是谁无所谓)能看见他,来接他。
后来他让出租车停在住宅区边上,步行走那最后一段路,不时能走进一片灯光里,那是房子的灯光透过树木间隙投到原本一片昏暗的路上来的。那些林中房屋显得很安静,同时因为到处亮着灯又显得很喜庆。他走在还不大习惯的沥青路面上,与此相一致的是,他依然想象着自己浑身透散着无名氏的气息,隐没于在到达区和出发区之间纵横奔忙、和他一样不受任何国籍约束的一群群世界公民中,而且因为对他这个来自另一个时区的人来说还没到夜间(也因为他数小时的飞行时间大多是在云层以上的明亮光线中度过的),他的眼睛感受的还是白天的光线,因而他眯缝起眼睛看着那一片昏暗,似乎这种昏暗是人造的。
他在邻居家取他的邮件,在那里将带给孩子们的玩具雪橇放在已经入睡的他们床边,然后返回像在其他各地一样按工作间布置的自己的住处去看信。在外面,几只狗冲他狂叫了一通。他朝天空望了一眼,奇特的是这里新月的形状与许多个小时前(晨曦中)挂在相距那么遥远的地球另一个地区上空的没有差别,这让他心中一动。
信很多,带来了很多消息;大部分是友好的;或者说是客观实在的,没有威胁或敌意。有几个人眼睛看着那风景心中思念着他。他们想让他这个“相距太远”的人离得近一点。
屋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是拉上的。他穿着还扣着扣子的大衣坐着。一个高大宽敞的玻璃柜里摆放着一堆堆岩石碎块,似乎它们就是这样成堆地直接从自然界滑落进这个房间,停留在橱柜玻璃后面。装在玻璃柜里上方的一根淡青色氖光灯照耀着那些岩石,发出低微的嘶嘶声(这是唯一的响声)。一把椅子的椅面上有几处隆起,那是数月前有人坐在上面时留下的。昏暗的隔壁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竖立着一个形似消防栓的床杆的黑影,一只猫立起耳朵在上面蹲了一会儿。
那些信件连同空信封被横七竖八地随便扔在底部装有灯的玻璃桌上,堆成一个松散透亮的纸堆;一些信立在那里,犹如一个纸牌房子的一部分,闪亮的信纸切口和破裂开来的信封边对着这个收信人。他不再欣然平静,不过只是还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不再有伸手摸得着的物体,而是他四周最后那个他能够为其命名的东西——除此之外只有帘布,不是柔软地垂下,而是僵硬地朝他拱起。
在开房子大门时,甚至是在从路上拐进来时,一直在刮的风不是就已经突然间停了吗?没多大工夫,喘息的宁静化成了麻木。有个人挺身端坐着,同时也倒下了,却不像通常倒的人,起码会平躺着。“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而那个倒地的人的平面将他横着分割了。
索尔格没有了鲜血,仅仅还有燥热,在这个回归的夜晚,他看到自己进入了这个西方世界,没有梦幻,畸形发育成一颗没有大气层的行星(喀斯特和怪异的空虚),岩石般沉重,没有坠落;不是孤单地待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孤单得没有世界;而在他的心里——非时间——存在着星体和旋涡状星云,像是眼睛,却不关注他。他不仅遭到语言的遗弃,而且被所有的发声能力抛弃了;就像他内心无声无息一样,他对外界也保持着无声的沉默。没有任何声响,就连骨头的咔嚓声也没有。仅仅在幻象中能够旋转向一面峭壁,作为岩画蹲伏进岩石里。实际上,肌肉因虚弱在瑟瑟发抖。
“被强风的那一个个旋涡掠到了哪个出身的国度呢?”——于是,出现了那个索尔格觉得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变得麻木的一个原因的画面:在那个“世纪之夜”里,在那些低矮空寂的“各个大陆的大厅”里,他远远坐在后面,像一个正在伴随着这个该诅咒的世纪,至少在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而痛哭的人——而同时又不许可他这样做,因为“责任在他自己”。是的,他连一个“受害者”都不是,因而也不可能与这个世纪的受害者联合起来进行大诉讼,并在共同苦难的陶醉中再恢复到能够发声的状态。他,这个“默默坐着的人”也许虚弱,然而却是犯罪者的一个后代,而且也将自己看成是犯罪者;而他的世纪那些种族屠杀者就像是祖先。
紧闭的帘布团团围着他,那堆信件像敌方的一块带有纹章的盾牌威胁着他。在这一时刻,索尔格发现,他怎样代表着每一个强加给自己的前辈,而且也根本用不着去装腔作势:他那神魂出窍的麻木重复着那些残暴的畸形怪物的麻木;他不仅在外形上像他们,而且与他们心心相印,与他们如此心心相印,就连他们自己也从来都不可能这样。没有命运,没有关系,没有痛苦的权利,没有爱的力量(那些信件无非意味着无序),他就只剩下忠诚:忠诚得成为崇拜死神大师的化身。他闻到那战争的气味,在自己的陋室里已经被战争团团包围。
然而,留心了这个原因,使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然后,他会憎恨自己,因为他曾经为那些行尸走肉而鬼迷心窍,仿佛他“与他们亲如一家”。憎恨中,他呼吸得更深切;把自己从那墓穴旋涡中呼吸出来了。“我再也没有父亲了。”他闭上双眼,在眼睑后面看到了那条河明亮的残像。他的语言是“游戏”,身在其中,他又变得“灵动”了:他站起身来,脱下衣服洗浴,在水下唱着一支很糟糕的歌,出水后完美地唱到头。他拉开了所有的帘布。
语言,和平的缔造者:它的作用就像是那完美的心境。这样的心境使得这位观察者感知到了外界万物的灵魂。那些树木间刮起一股旋风,一张完整的报纸随着树叶和碎纸屑在风中旋转着,飞动中甚至还有模有样地打开合上:它总是在黑暗中折叠起来后飞快地飘向窗户,可每次快到跟前时却掉转了方向,在越来越缓慢的飘动中(“为我”)又展开。那后面,野草像庄稼似的摇曳起伏。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像一所相距遥远的学校里传出的嚷嚷声。索尔格可能一时间想起自己在欧洲的孩子,又打开了房子的大门,发誓永远不再关上一扇门。
他终于躺下睡觉了(之前,床曾经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东西),最后的亮光伴随着岩石柜里硫矿石的黄色,最后的光亮消失在眼帘后。他还想起来头朝着北睡(在三角山墙木屋里,他头冲着南睡)。
当然,他若有所失的样子,但“无可抵偿”这个明摆的事实却被淡化成一种对种种缺失不确定的感受。他没有忘记,麻木作为无法避免的命运,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成为他实实在在的状态。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说话、行动)都游离成一种非真实的装腔作势。
在他脚下的沙质土地里,像是有一条通向大洋的沟堑,那里出现了一个当年激浪拍打的礁石,是被史前的海浪从海岸岩石上拍打下来的:在这一夜里,这所房子缓缓地绕着那个轴心在旋转,像一艘木制方舟沉降在这块礁石上(陆地的尽头)。
索尔格应邀在邻居家吃早餐。从那里,他观察到,那个昨夜的陷阱在晨光中显现为留置的房产。
一棵松树的枝条从旁边悬吊在房屋的正面,高高的草丛里站着一只好似没有腿的狗,它长着一张怪人的脸,注视着在林木间滑翔的一只只海鸥。他离开期间,那些草都已经长到了大门跟前。索尔格和邻居一家坐在一个半圆形空间里,是起居室向外突出的部分,被阳光照得通亮。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沉着镇定,能应对一切,有能力做好自己希望有能力做好的事情。他的眼睛在荒野中已经习惯了远距离,现在毫不费力就适应了围成圈坐在他左右的邻居一家。现在才回来,他带着一个地质学家的威严参与到邻居家的生活。由于经历了种种坎坷,他还略显疲惫,而正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疲惫使他显得很有生气。
他不像以往参加聚会时那样常常心不在焉地想着各种不相干的图像,而是演绎着一出独一无二的、全面的幻想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使自己周围的人处于当下的状态,把他们纳入自己的世界里。地地道道的全神贯注(更像是清心寡欲),索尔格在享受中甚至变得强壮了;这种对吃的快乐以无目的的占有乐趣(“特别”)打动着他:直至遥远的生命终点,他想要一味地去享受。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的脸,尤其是对眼睛和嘴巴,他总有一种美妙的感受。而那些塞在裤兜里时而沙沙作响的纸钞却给他另外一种感受,它现在也加入其中。
“我们的邻居先生,”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他的邻居家女主人说,“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她丈夫接着这个话头说:“就像吉星高照的有福之人。”孩子们蹙起眉头望过去,然后跑到户外,去和狗在草地上玩捉迷藏。)
麻木之夜过后的这个早上,索尔格其实比以往更为引人注目,作为行人走在人群当中时,他常常被误认作公交车司机、电工和粉刷工。身子似乎变宽了,面部神态平静,而且越看越显得平静,好像从来就是一个主角的脸(想到过去的那个夜晚,他有一种调整成功的感觉),双眼更深地陷进它们的孔穴中,蒙着一种全知的亮光。“是的,今天我的力量出自我自己。”他说。
和索尔格一样,这家人祖上来自中欧;和他一样,多年来生活在这另一块大陆的西海岸;在索尔格眼里,这对夫妻是他至今还可以相信彼此相爱的一对。他们的孩子与其说是正式的家庭成员,倒不如说是纯属偶然,是这一结合的见证。有时候他们就站在一边,惊讶地看着这对嬉闹的成年人。
索尔格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两个不怀恶意的人”。他们肯定是不怀恶意的。不过后来证明,那是他们特有的善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善良也转移到另一位不怎么和善、和他们聚会时不可能感受到恶意的人身上。这样感受着他们,可以想象出来,他们实际上当初是作为两个贫苦的一半相互走到一起的。表面上,他们常常显得头脑简单,而且由于智力缺陷甚至显得丑陋。然而,他们却给想象力以施展的空间,使想象力首先成为一种可能,并且在其中安身立命,成为地地道道的代表——几乎没有任何别的人会像索尔格一样,以如此安详的幻想(而不是封闭在那些司空见惯的幻想之中)让索尔格充满生气:作为美好的想象,从他们身上毕竟只能想到善良的东西。
丈夫是一个富家的后代,但却无能在举止方面显示其出身(即便仅仅在回应的神态上)。他或许是好心肠,但却很无助。在许多事情上,他既好心肠,又很无助,不过也会让人感到诧异,因为他突然会“施展魔法”,哪怕只是投去一道目光或说上一句话。他的妻子“来自乡村”,起初好像也是一个无遮无蔽的人,是从当年乡村四周那些破乱不堪的地方走出来的。在那样的地方,对那些一生一世都只能待在窗户玻璃后面的人来说,所能做的只有向在外面闲荡的陌生人无情地投去恶狠狠的目光。然而很快就不能这样看她了:她只是在执拗时才会表现出“狭隘”或“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只要另一个人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性,她就会变得执拗。索尔格或许常常看见她“在窗户后面”,不过总是把她看成一个“友好关注的人”:是一个对所有的真性都怀着一种宽容的爱的人。不管在任何人身上,只要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真性的东西,这种爱自然就立刻将他轻蔑地逐之一旁。然而,她投向另外这个人的目光(在这几年里,索尔格感受到了这一点)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失望和受到伤害:一个以万物统领者自居的人又一次拒绝了她。她只是在看丈夫时才带着一种持久而洋溢着激情的体恤目光,哪怕同时也在指责他。有时候,索尔格发现这种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只是更加礼貌,不太那样率直,因而也更加有效力)。
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起眼,笨手笨脚,慢慢腾腾——即使别的人都早已无精打采地等着她,她依然固执地埋头忙着本来是一起开始的事——然而她却是两人中有榜样性的人,她丈夫通过她才得以被确定为有自我的人。他,这个平平常常的人,这个常常没有个性的人(在这一点上,他自己也愤愤不平)当年是被更胜一筹的她发现的,并且只有执拗的她在场时,才会坚强起来,如今一如既往;没有她,他常常只会跟着第三者学舌或木讷地站在一旁。他妻子不奉承恭维他,但却会(自己十分骄傲)赞赏他,毫无条件地赞赏,因而他会丢开所有的内心矛盾,心存感动地信从她,把她当作“自己民族”的人信从。他也感动她,不过只因一个理由:她和这个人事实上曾被宣布为“丈夫和妻子”。对于他们个人而言,似乎已不受任何流行观念束缚的婚姻还依旧是一件圣事。在这件圣事中,那些“涣散的感官”被集中统一起来,强有力地展示出对另一方的关切,并使之变成一种用之不竭的生活形态。不过对索尔格来说,她身上那榜样性的东西在于,在她眼里,“这另一方”不仅仅表现为丈夫(他毕竟一辈子是她丈夫),而且表现为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一个外来人:对她而言,婚姻已经变成了形态。这种形态既为她保存着一种孩子般的率真,又同时使之表现为一种无拘无束的共同意识,与一个纯粹的成年女人的履行责任迥然不同。(索尔格常常看见她无所事事;她喜欢让人服侍,孩子们简单地称她为“懒女人”。)
这对夫妻没有任何闹心的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担心对方会怎么样。简直无法想象他们有一天会死去。对索尔格来说,他们其实不过是一家实实在在的对面住户而已吧?(丈夫有时捎带他进城,妻子常常不声不响地做着一些他正打算动手做的家务琐事。)他们的关系是从做邻居开始的,之后也没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他们也从未十分亲密:比如这一个从未向另一个描述过从前,相识之初,他怎么看他。索尔格连这个丈夫的具体职业都不知道,只知道“城里”有间“办公室”。他们也就是“邻居”,然而索尔格暗暗地把他们算作自己人;他对他们的想法常常以美好的祝愿结束,就像一封封信那样,而且他不想失去这个友好关系。
索尔格此前写过一些论文,一般都是对一个划定地区的总体描述,或是对彼此分隔开来的不同大陆上相同现象进行的比较观察。如果尝试写计划中的《论空间》,他恐怕不得不背离他那些科学的约定;它们至多有时能帮助他继续进行,因为它们能给他的想象一种结构。
好久以来,他就已经在探讨着,显然意识本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每一个地区创造出自己的一个个小空间来,而且在看上去直至天际也不存在界定的地方同样如此。看样子,仿佛对这个更长久地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说,会从一个让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看来无边无际的平面中涌现出形形色色的、相互严格区分的空间来。甚至在一个一眼就能分辨出被分割的丘陵或山地,一个人也可以持久地想象出(索尔格的经历就如此)完全另外的空间,与从那些巨大和显而易见的形体所产生的空间不同。
这也是他的出发点:在任何一个地带,只要意识有时间与它结合在一起,一个个独特的空间终归会展现在意识里。尤为重要的是,这样的空间并不是由那些立刻就进入眼帘的决定地貌的要素,而是由那些毫不显眼的、采用任何锐利的科学目光都不可能感知到的要素创造的。(这些要素之所以能够真的感受得到,是因为与那日复一日度过的时间息息相关,而这个时间后来在那个似乎由什么人居住的自然界里作为生命的时间流逝着——也许仅仅是在某一块地上一再绊个踉跄时;也许是在一块从前是沼泽的、有弹性的草地上不由自主地改换行走方式时;也许是在一个隘口里声响视域变化时;也许是在立在一片庄稼地里一个冰碛的残留小丘上看到突然完全变样的环景时。)
激起索尔格研究乐趣的还有,这些地方大都不仅仅是某个个人的想象空间,而且都有一个流传下来的名字:虽然是被某个个人新发现的,可对于当地全体居民而言却早就是人人皆知的;那些纳税登记册和土地登记册上记载着一些常常有几百年历史的名称。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地貌形态中,有哪些能够成为这样独特的区域(“田野”和“开阔地”),既可以在一个偏远乡村的平常日子里,也能够在一个世界都市的平常日子里感受得到?是什么颜色在那里共同起作用呢,是什么物质——是什么特征?在这里,索尔格或许还可以使用那些普遍赞同的方法:然而其余的一切(他的动机,还有他的梦想,那就是能够纯粹地、不加解释地描绘这些形态)可以说就是童年地理学。
这也曾是索尔格最初的想法:描绘(他的)童年时代的各种原野形态;绘出那些完全不同的“有趣的地方”的地形图;制出孩童时代所有起初看不透彻、但在记忆中却营造出家的感觉的原野象征的纵剖面图和横剖面图——不是给孩子们,而是给自己。另外,在对他来说几个星期后就要开始的一年空闲里,他想横穿欧洲仔细看看这样的地方,尤其要去那些他曾亲身感受过的地区。他也许知道,这样一种“游戏”不会有任何用处(或许将永远如此),但不管怎么说,他常常做着这样的梦,或者高兴地期待着,或者变得灰心丧气,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此。当他高兴地期待时,他在心中体验到一种新的胆气,体验到近乎不容冒犯的气概。他要来一次跳跃,也许不跳向任何地方,但却要跳离开什么。
他从未感觉自己是位科学家,顶多(有时)是个认真的地貌描述者。后者当然有可能陷入一种激动之中,仿佛他当时就是那地貌的发明者——作为发明者不可能是个邪恶之人,也不可能是个好得没有自我的人,而是一个理想的人。后来他或许也在想,自己可是在做善事——做善事的方式不是为其他人送上什么东西,而是自己不背叛他们:他的不背叛可不是停手放弃,而是强有力的作为。在理解地貌的过程中,他有时觉得自己是研究宁静的人。
“让这种宁静充满生气。”回来的第二天,他就将一把折叠椅夹在胳膊下,沐浴着下午的阳光,顺着海岸溜达着朝“地震公园”的海湾走去(他步行体验着这座位于海边的城市)。在那里,他坐在一个高处画一幅地貌轮廓图。
这个公园里没有任何人工修饰,就是那场灾难发生时断裂滑下去的一块地,后来被宣布为“公园”。第一眼看上去时引人注目的东西很少:一个微微向大海倾斜的宽阔平面,上面长着些许灌木丛,不像周围长着针叶林;已经又变得十分坚实的地面没有冒出房屋的残存,也看不见汽车部件。那块坚实的地面构成了一个黏土小丘地貌,除了一些灌木,其余的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上面有许多由散步的人踩出来的纵横小路。那些从前的大地裂缝中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几条谷地,弯弯曲曲游走在那些小丘之间,其中一部分被当作了小路:索尔格觉得,在那里四处散步的人似乎每一次都是从一个奇异土城的一条条街巷中冒出来,又立刻消失在目光无法穿透的市区里,但依然能长时间听到一道道围墙后面传来的他们的声音,只有在欧洲的一些地区才有这样的情形。
画图时,他觉得暖和起来,背景上海湾的水移得更近了。没有任何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有时间。画出来的东西开始回应他的目光。自己没有任何表达,他在这地貌中等待着“那个形象”:“我只在沉思中看这个世界是什么。”
他画着一个地方的草图。那块地方是被地震从较深的地下翻到地表上来的:从前那些树木细细的根端在新长出的绿草间显露出来,就像常见的雪崩中露出的夹带物。那块截面很小,然而各个地层在里面清晰地向四面八方散开来——描画时依然还能从极其细微的方向改变中感受到那场大灾难的威力。
画图的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他的线条起初挨得很紧,几乎是对应的,现在间隔较宽;它们只是在追寻着那个事件。他激动地发现,这个没有形状的黏土堆在变化,变成一张丑陋的脸;随后他明白了,他曾经见到过它:在那个印第安女人的房子里,是一个木头做的舞蹈面具,据说它表现的就是“地震”。
那个面具的额边装饰着一排浅色羽毛。在这里,他在构成边缘的青草带里重新找到了它。面具的双眼部位鼓着两个木球,而这里的相似物是那些树根,就连鼻孔也同样是翘出老远的残木,只是要窄一些。然而,索尔格并不是直接在大自然中再次找到了那个面具,而是在他那由此而产生的图里;其实在图里也没有发生再次找到那个特殊面具的事——倒不如说那完全是面具冲动式的内化;这种冲动同时继续引导出一连串舞步的想象:在一个独一无二的瞬间里,索尔格经历了那次地震和人类的地震舞蹈。
“这种关联是可能的。”他写在图的下方,“我生命的每一个瞬间与所有其他瞬间都是相互配合的——没有辅助环节。存在着一种直接的联系:我只能自由地去想象它们。”
太阳落山时分,小丘之间诸多通道其中的一条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光线洒落在她们的臀部,是那样华丽光彩和傲慢,画图人自己心花怒放,不由自主地冲她们喊道:“你们是电影明星吗?”她们应声反问道:“你是军官吗?”一阵脚步立刻从位于下面搞不清有多远的“谷底”奔这小山包而来。
索尔格心里明白:如果他现在确确实实想要这两个女人的话,那她们就是他的了。因为在这里万事皆有可能:就站在那里,完全是顺带而为,第一阵触摸已经穿透了衣服和皮肤,他们三个马上相互黏糊在一起;他此时不是“诱惑者”,而仅仅是为等待着像他这样的人的她们做好了准备。
索尔格继续画着图,竭力抵御着他那蠢蠢欲动的力量,但两个女人却打断了他:“让自己快活快活吧。”真是美妙的天真烂漫,这两个女历险者就这样奔来奔去:她们的确很美。或者他知道另外一条法则?
她们甚至有能力保持严肃的神情,而他与她们一道体验着那完美的机智果断的胜利。“太阳落山了,暗影淹没了所有的街道”:他没有请她们跟自己走,她们跟在他的身后。
她们的天真烂漫不单单是没有错;它很美妙。她们指甲盖的寒冷。她们身体内在的清澈!在这个温暖之夜,他觉得自己的四肢伸过各个大陆,觉得那两个关心照料自己的女人是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的最后标记。
这些幻象离他而去之后,他坐在昏暗中,望着对面的房子。“不,你们曾经是真实的。”他断然肯定,喝下三个酒杯中剩下的葡萄酒,希望下起雨来。后来,松树间还就飘飘洒洒下起了细雨。
对面小孩房间窗户里的灯光构成了一顶黄色帐篷,里面立着一个黑色玩具马。索尔格走出房子,来到高高的草丛里,想打湿自己。可他的身体是那样燥热,雨水一沾到身立刻就干了。大海上方是一条深黑色的地平线:陌生女人闭合的眼睑还在那里颤抖,而她们的呼喊声现在才充溢着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空间。
这座城市的中心坐落在一个深深切入陆地的曲曲弯弯的海湾边上(低矮的住宅群和海岸边住有人家的一片片森林只是它的末端)。它今后是一个无法再测定位置的城市行星,不依附于本身就是不可企及的史前过去的大地:昔日那里曾发生过一些事情——作为幸运事件的可爱的联合,作为危急事件的一次次战争爆发。在这片天地里,这些绝不会再激发起想象来。(那一个个防御工事用混凝土浇灌进海岸峭壁,它们是一段共同的早期历史的见证石,已变得难以理解。)这个行星呈现为一台机器,各种各样的纠纷都与它隔得很远;或许存在着一种幸运和一种危急:不过作为幸运被理解的是纯粹的无后果,作为危急被理解的是“就这样”游离在外;二者在其他各种纯粹的进程中进行着,不再产生任何单独事件。
首先,在这里,似乎再也没有可做之事,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这个城市已经不知不觉地自动化了,好像永远如此,只是还会在某些地方得到些许改善。它一劳永逸了,白昼和黑夜仿佛在自动地开来关去,没有了那古老而不稳定的晨曦与黄昏;从那机器的内部传出的(不是一个“民族”充满忧虑的声音)是一个洪亮的、继续帮助的回答,不管是通过多么小的设备,对任何需要都有保证。
傍晚,城区以及更远的地区大都渐渐被雾海吞没,在第二天的正午阳光中雾气又蒸发而去,太阳就像一辆车穿破重重雾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随后白天即刻变得炎热,光线亮得耀眼,白白的是屋舍,蓝蓝的是天,厚厚的叶子没有染上秋色,几乎直直而快速地从它们的树上坠落而下。在这种“迟滞的阳光”里——索尔格对它就是这种感受——他漫无目的地四下里走着,从未无忧无虑(他可以在下一个拐角就废除这种迟滞),也从不沮丧(因为根本就不是去对付什么陌生的超级力量),然而——此时此刻突然觉得自己那么可怕——总是果断地不负责任。
他并非无所事事,然而他从来也不会说自己正在工作:对此他缺乏那种日复一日的辛勤努力,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他,这个通常慢手慢脚的人,必定会一次又一次重新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做起事来,手脚灵活敏捷,仿佛那是一件很随意的活儿,或者是一件打发时间的事。
这样独自做事时,他不需要任何人(邻居们只是林中还十分遥远的声音),也没有人(他希望这样)需要他。尽管他十分熟悉这个城市,但每一次外出时,最后都会出现一次迷路似的拐弯:他“迷路”走进一座教堂,“迷路”来到海边,“迷路”进了一家夜总会。虽然他可以辨得清方向,从未丧失过方位感,但这方位感使他走得慢慢腾腾,不像以往那样使他保持清醒的头脑。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不是决定好去那里的;他常常在事后才想到:“现在我是在这里呀。”
对索尔格来说,有两个方向历来都意味着什么,它们就是北和西。然而现在“西海岸”这个词似乎与这广阔的大陆无关,仅仅指一个有别于其他所有地区的小地区:与极其遥远无关,和“西头”这个词一样,指的就是纯粹的城区。就是在这里,索尔格大概也看得到那龟裂的多边形地面,这在北方河岸边干涸的淤泥地上屡见不鲜(在地震造成龟裂的网状沥青地面上,或是在由一些橱窗上剥落下来的犹如心中所要图案的防晒涂层上),但他在这些东西上看到的无非是偶然的、捉弄人的相似。这个世界不像北极地区的河流那样“古老”(那个地区显然在继续变老,还有与它相伴的观察者),而是无可置疑的年轻。它使索尔格回到一段时光里,他在其中又辨认出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执拗的使用者。“谁是这个城市的王呢?”他不由自主地问。
常常在地球另外那个大陆上,而且恰恰就在荒野中,伴随着对那广阔土地的感受,他常常无疑就感到心满意足,自己身在一个民族之中;可那座海岸城市却始终自我存在:它的神态中显示不出任何独特之处,它的杂乱无章中没有丝毫的统一。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期,当时,就是在这里,居民们甚至从种种交通声响中听出了一种语言。这种语言为他们所有的人说道:“瞧瞧吧,我们能一起做什么?”——不管怎么说,尚在数十年之前,那些沿着这条海岸行驶的一列列火车就是这样被理解的。而现在,虽然这座城市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犹如一劳永逸地坐落在那里,可在那依旧看不透的海湾周围,那些雾笛只是无声地在呜呜。一座座房屋和一辆辆汽车虽然立在这位观察者面前,像豪华物品那样熠熠发光,但没有一样东西能将他的目光带向更远的地方,带过这片陆地或海洋,带到相同的人们那里,带进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即使在北方,与世界其他地方的距离也是犹如天方夜谭的数字(在那个最小的聚居点里,一个捆扎得密密实实的路标指示着所有世界都市的方向,标着相应的距离):可索尔格从未像现在在这里这样,觉得与任何一种关联都是那样遥远。后来在他的想象中,几乎连在那些房屋上空升起降下的飞机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些屋顶后面不停地扭来扭去的纸风筝的彩色飘带。
他在路过什么时,常常感觉到人家就期待着自己的(一如既往的)关注目光。随后在移开目光时,他似乎又将目光移开一次,投向远方,而那个远方常常只是他用来迷惑人的,他想阻止别人来观察自己。取而代之的是,他独自坐在一个光线昏暗的脱衣舞夜总会里,充当起神情严肃专心致志的观众,面对那些随着优美的节律扭动着的裸体心满意足地遐想着,装成“那个端着酒杯的男人”;或者和其他陌生人待在一家色情影院里装作“双臂抱在胸前的男人”,而且在银幕上认出自己是表演者。他克制住一切个人的东西,采用的不是欺骗,而是用一种隐秘的胜利感来确认那许许多多表露出来的虚假想象。他去与陌生人聚会时,就打算看着他们的脸,同时又忘掉它们,而就连他在告别时也常常被问到:“您的名字是……”
索尔格重新发现了“投币自动点唱机内那雷鸣似的持续隆隆声”,因而变成了一个玩家。在这种情况下,他变成了多面手,发现自己可以是另外的——完全另外的——情形,什么样的都行。事后他觉得,仿佛在这几个星期里,他就没有弄明白一个人,不过却像每一个表演者那样感觉敏锐,预先看出了每一个反应。他再没有经历强与弱之间变换的时刻,这一般都会给他那种持久不变的感觉。由硬币的叮当声陪伴着,他心神不宁地在城里到处转悠,秋叶在那里作为一动不动的饰物摆在陈列橱窗里。现在他当然觉得惬意,他不再硬充专业人员,甚至在每天的专业工作里也不再出现任何与职业相应的东西:他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的事了,以一个外行人的秘而不宣的、梦游人似的认真劲儿。他回避所有的人,不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时间,有时觉得自己被包围在一种神秘之美中。
宣称脱离了这个民族,并且不足以为那些平静的世界宗教所鼓动,这座西海岸城市成了各个教派的一个节日,到处都有神秘符号翩翩舞动。在这里,好像没有一个人与其他人沾亲带故——因此,那些短时间内偶然志趣相投的人便聚在一起,急匆匆地隐身于一个个圈子里。一天傍晚,索尔格发现自己就这样在一条街上站到一个长队里,一步一步地随人移动着,最后站在一个被遮得十分昏暗的宽敞大厅里,周围的人和他一样,都在等着那位歌手,因为他曾经是他们所有人年青时代心中的英雄。
没有任何东西驱使他来这里;他更多是在履行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一种在想象中甚至曾经令人厌烦的义务: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机缘让第三者来代替自己了。在此期间,他需要各种导引形态,它们应不同于歌曲的终结音,应给他不断重新开始的办法,比如就像那些最早的、有几千年历史的、用诗的语言循循道来的文字,而不像他的科学那冷冰冰地进行证明的文字,或者像画家对各种形象的探索。他也许会像沉迷在这位歌手的音乐中一样也沉迷于其中,但同时作为自我坚强起来的人,又能重新找回自己。
歌手是个身材又胖又矮的男子,显得极其强壮和心不在焉。他来到舞台上,凝神盯着灯光,立刻唱了起来。随着第一组音列响起,整个空间都跟着歌手稳稳拿在手里的麦克风线形成了那条蛇形线。他的声音同样强劲有力,用不着大声去唱。这声音不是来自胸腔内部,一开始就独立于他,是独特的、坚实的、同时又无法确定方位的物体。这声音听起来不是唱腔:与其说它可以让人听得到,倒不如说那是一个人在经过长时间的、充满煎熬的、非语言所能描述的苦思冥想之后突然发出的响声。这期间,他的每一首歌都先从整体上给出一个音符,再由一种快速的、时而断断续续的、一再重复的音列分别组合起来,让人听到的是痛苦的呼喊,尖利、怨愤、咄咄逼人(至少是从不轻松)。
他没有露出过一次微笑。他拖着自己沉重的身子跳了一次,跳得还相当高。用无神的眼光凝视时,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内心里对他们诉说了,用自己的声音,用他首先从外面深深地驱赶进自己体内的声音——首先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共同拥有什么。他不是满怀深情演唱他的歌曲,而是像一个狂人在寻找着一种对他自己来说像谜一般的感觉。
他在台上演唱了很长时间,也是由于那些几乎只打着节奏的伴奏乐器,他活脱脱就是一个没有生命、招人诅咒的古怪机器——然而,正是这种持续不断的发动机似的叫声渐渐地给那声音蒙上了那种震颤的弦外之音。就这样,演唱接近尾声时,这位吞咽了一腔怨恨的人爆发了,唱起一首他们所有人共有的颂歌,同时还保留着他那近乎报复欲的背世弃俗。索尔格跟着一起见识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颂歌”,把舞台上那个奇形怪状的、和任何人都无相似之处的男人理解为一个违心的自由歌手。从前他曾敬仰过他,像一个其实并没有资格让人敬仰的人:而现在呢,只是一个饶有兴趣的听众,他觉得自己已经跻身为一个不相上下的人。他离开大厅,走进一条又一条很有生气但却安安静静的街道,边走边想,为什么他把自己童年时代的一个个英雄几乎全都忘掉了。他心满意足地待在缓缓移动的人群中,与人们身子挨着身子。在人群的声音中,甚至在一只鞋摩擦沥青路面的声音中,还回响着那个歌手的声音。
毕竟这还是一种改变:这座城市分成两个区域,它们自成一体,变得越来越异样(而索尔格也随着它们在变)。
索尔格的房子坐落在狭长而平坦的海岸地带里,周围为赤松所环抱。过了海岸地带,地势向东缓缓朝一个住宅密集没有森林的山梁隆起,随后又向与大海平行的海湾一个指头状水湾低下去。海湾岸就是大学公园的边缘。通向那里的公路在一个几乎察觉不出的凹地翻过那个小山。那片凹地,再加上那条几乎天天都要走的路,就构成了一个“马鞍形山口”。大学校园离太平洋不远(索尔格经常步行去那里)。可是久而久之,征服那个小小的“马鞍”就成了进出一道神秘莫测、意味着不确定的弧状门。这位到达“制高点”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或者至少扭头迅速望过去:虽然修建在那里的都是常见的低矮房屋,千篇一律地散落在两面坡地上,但在索尔格眼里,这个山口地区却犹如一个重要之地,这里将会出现一次“抉择”(尽管那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条雾带,接近傍晚时分,它便像一个缓缓移动的板结雪块从上面翻滚进城里)。
有时候,当索尔格想象这座城市的画面时,就看见那个山口非真实地从中凸显出来,没有人居住,甚至没有植被,陷进一个石山的幽灰色花岗岩中;他的停留时间将近结束时,他觉得就连自己的人也变得那样非真实。不与任何人交谈,最终也停止与自己交谈。至少还有长短不一的呼吸在一段时间内秘密地为他发送来这样那样的信息,于是他几乎一身轻松地相信,没有语言照样过得去。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觉得很完美。后来他觉得内在的无语具有了威胁性——仿佛他是一个啥也听不见的物件,声音永远消失了,他希望说话的激情回来。非真实就叫做:一切都可能发生,但他却没有任何介入的可能。这可不是去对付一个陌生的超级力量呀?索尔格惧怕这种抉择,因为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再看不清自己(这以往会赋予他介入的力量);虽然他的目光常常搜寻着“地震公园”里那两个女人,但谁也没有给他划定触摸的界线。他做着自己的事情(为酝酿中的论文做各种前期工作),不瞥着眼看别的东西,不再停下来,简直就是心如乱麻地集中注意力。这座城市从他身边移去:仿佛所有的窗户都渐渐在他面前关了起来。被遗忘不曾是一个甜美的想法吗——那让人遗忘自己岂不是一门艺术?
远离众生,因傲慢而难以接近,无论在哪里都不辞别而销声匿迹。他在等待着“惩罚”;同时那个歌手的一首颂歌还没有从他的脑海中消失:“我成就伟大之日就在眼前。”
白天依然会暖和起来。和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他在校园里的工作室对他来说同时也是住处。有时候,他也通宵达旦地待在实验室里,就睡在那里的一张行军床上。(他的房子据说要卖掉,已经有些人在那里出出进进。)显微镜旁立着一把剃须刷,刷子旁边放着一个咖啡壶。实验室位于一座特别长的玻璃平房内。按照建筑师的意愿,它应该让人联想起一座横卧在草地上的摩天大楼。从窗户望出去,索尔格的对面是一堵棚房的铝板墙,那里(为其他一门学科)养着实验用动物;再往后已经是海湾那泛着涟漪的水,几乎总是静静地卧在那里。
学院被一条走廊纵向分开:走廊的那一边是大教室,相互之间通过一道道双扇门贯通。不上课时那些门全都开着,因此目光可以从第一间教室一直看到最后一间。走廊这一面,一边是索尔格的房间,多重隔离,没有窗户,里面的空气都经过了过滤,可以在那一台台低声嗡嗡作响的仪器里测定岩石的年代。另一边房间里是一台台地震仪。它们被安放在一张张沉重的大理石桌台上,即使发生较强烈的震动也不会滑动。地震仪的金属转筒会伴着一声高频的嗞啦声突然从缓缓的圆周运动变成快速运动。(一台机器不停地接收着地球内部传来的各种声波,它们在仪器里变成一种遥远的嗡嗡声,而在这嗡嗡声中闪跳着一种十分明快的近于歌唱的声音。)
就是在这里,索尔格也有“自己的区域”:那是在外面,对着海湾方向,铝板棚房和他的实验室之间有片草地,实验室甚至有自己单独的门(就像一些列车上的隔间那样)通向外面。这里长着桉树,并且还有一种特别的蕨类,由一圈篱笆护着,属于现在依然存活、最古老的地球植物之一。一张桌子摆在草地里,桌前有一把铁椅。
有多少次,索尔格离开之前,还要在实验室里待上一会儿,什么都不干。通向走廊的门开着,一条狗迅速地跑过去。索尔格叫它一声,那家伙也只是抬了抬头。它后面跟过来的是那个校警,还没见人就先听见他身上那串钥匙的叮当声;连他也对实验室里的这个人视而不见。
外面那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打字机,一张空白纸夹在上面,纸在微微飘舞,阳光穿它而过。打字机旁放着一个橙子。太阳突然之间变成了一轮夕阳,橙子和纸都染上了红色。一片僵直的桉树叶在椅子靠背上贴了一会儿,猛地掉到地上。那所实验动物的监狱中传来一声呱呱的鸣叫。下方,海湾石堤边上,海浪的白色泡沫顺岸边漂动着。那不是一个一个的浪花,而是一整条宽宽的洪流,被风(或是被远处的一次小地震)挤压进海湾:水的表面依然平静,但已倾斜,呈拱形冲进海湾。随后,前景中的空气浑浊起来,雾一团浓似一团从树冠上沉下来。
这时,索尔格离开了宽阔的校园公园。公园在市区之外,微微向海水方向倾斜着,很不显眼,只能靠一些建筑辨别出来,即它们的房基向上坡方向微微变细。这个地区十分安静,同时也总是显得很有生气,即使没有那些在里面穿行的电动汽车,即使没有一到白天便不断响起又消失、好像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声男人或女人的咳嗽在这里会出奇地清晰,而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不会如此。雾霭弥漫在整个公园里,不是白色的,而是朦胧的,而且浓淡不匀,因此在一片浑浊中,有的地方会透射出一缕缕微微变化着的阳光,里面的草闪着光亮,在里面穿过的移动物短暂地有了颜色。在一直要把雾层压向下方的下行风中,一个空饮料罐在一张草地桌上慢慢前后滚动着,与校园塔楼的钟声协调一致。那钟声沉稳,但却像失真的破锣似的。这个报时钟采用电子技术模仿着一组编钟的声音。一个很大的飞行物低低地飘到那些树的上方,几乎没有声音,金属腹部是灰白色的。
一条笔直的马路沿着海湾,离开公园后而通向市中心。远近的汽车和行人还借着最后的阳光在路上移动着,而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高层建筑的尖顶直至较低的楼层已经笼罩在灰色的雾气中。
回头望去时,在这条路的尽头,现在从远处看上去是自然森林公园的地平线上,或许就矗立着大学的山顶塔楼:然而那里却仅仅隆起一从地里蔓生出来的、然后又变得僵硬而巨大的白马躯体,一个在夕照中闪着金属光亮的雾碉堡,它将整个校园都纳入自己的拱形之中。它的侧翼让犹如具有磁性的天蓝色衬托得十分显眼。这天蓝色就是由一小块一小块衔接起来的周边地区组成的。
索尔格在他的山口制高点停住脚步时,天已经黑了(对他来说行走已越来越困难,同时那段记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再次来到他的身边);第一批灯光出现了,连远处也有灯光在闪动,最终几乎就要消失的城市越来越宽广,成了一个广阔的夜间灯海。雾并没有悄然散去,不过淡了,能被任何灯光穿透,在一片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了。
索尔格回头向市中心望去,那里和各住宅区不一样,几乎没有跳闪的灯光,而是构成了一种灯火凝滞的秩序。他在想象中看到自己顺着下面那一座座房屋正面游荡;而他站立的这个地方(山口),他此刻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是自己脚下的土地,他坐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椅上。
一辆接一辆不停驶过的汽车里,几乎都只坐着开车的人;它们作为黑色剪影从昏暗中驶近,被后方驶来的车将空荡荡的车体内部照得明晃晃的,端坐不动的黑色半身肖像(一个个没有脸的头被光环罩着)一个接一个快速掠过,尽管速度很快而且发动机的声音也不停变换着,但却长时间地组成一支庄严的骑兵队伍;仿佛车里坐的不是驾驶人员,而是一条条被照得通亮的、一成不变的传动杆上的人影,它们与四个车轮没有关系,就像是自动将车体上半部送进夜色中。
然而在这个队列中,也有许多上下班的人乘坐的大巴。它们粗壮庞大,不透光,夹在车流中,否则整个队列都能被灯光穿透。你只能猜测那些大巴深暗色的玻璃后面有乘客,当然也不时能看见他们当中有个别人或者一小伙人开着头顶上方的射灯,他们不再是剪影,而是清晰的人影,他们正是因为笼罩在四周的黑暗中而分外清晰:能看清面貌的乘客坐在车里,头大都略侧向一边靠在椅背上,透过有色窗户玻璃,他们的面容显得黄中带红。这些脸在路面上方大巴中一张张地快速晃过,没有任何个人特征,是些提醒人记起一种被遗忘的宁静时光的景深照片,是一个个“端坐者”、“观察者”、“阅读者”和“休息者”的景深照片。他们从远处突然间就来到近前,以一种重新找回感觉的震惊感使得外面这个目击者恢复了精神。
然后,一辆灯光刺眼的公共汽车拐进了车站,索尔格看见邻居太太带着她的孩子们在车上。孩子们相互说着话,而那女人则默默无语地看着。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车里的她从额头拿开手时的神情与坐在外面长椅上的他几乎一样。她的脸上——他这样想——挂着“一丝痛苦”,而这种痛苦(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他只感同身受而已。她暗自微微一笑,解下头上的围巾,仿佛已经到了家里。那一头秀发在白色的灯光中一时间好像成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他挥手打着招呼。车再次启动时,她往侧面看过来,看到了他,垂下目光打量着他,甚至一直打量到鞋子,但却没有认出他。他跳起身,敲打着车窗玻璃,可那已经是另外一块玻璃,玻璃后面是另外一张脸,她扭过来从继续行驶的公共汽车里惊异地朝他望着——于是索尔格满脸通红,这在夜空下是观察不到的。
起初,他脑子里只有迷茫,他在迷乱中与一个女人搭话,她是从那辆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好像犹豫不定地站在那里。她一眼也不看他,只是说着:“不!”当他试着解释自己的意思时,她把脸扭向一边,朝他亮出攥起来的手(绝对不是一个拳头),走了开来,一边向他讨好,一个人溜达进昏暗之中,她身上有一种他不熟悉的旋律。
很久以后,当索尔格又能够回忆起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决定一生的时刻,并且能够理解它时,他就认为,当时只要“停下来”或“放慢”自己的一切(动作、思维、呼吸)或许就足够了,那么或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有的是钱。”随后他脚下的地变得那么清晰,好像他已经摔倒在地了。犹如一次事故后的寂静,还有狗吠声。摔倒突如其来,空寂完全出乎意料。不用说“没有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可以这样说:“对我来说再没有任何人了。每个人都有另一个。”
他走来走去,没有了思维能力。他先前可认为自己是不可摧垮的。他停住脚步,感受到就那篇酝酿已久的论文而言,自己正面临着永远的失败:他也许能够写出它,但“不可能被任何人听到”了。“别乱了方寸!”这是他唯一还能说的话:然后,他犹如坐在一个没有语言的驾驶舱里嗖地出了那空间。那空间在扭曲变形,随后完全消失了。
“空间禁地!”
大海变得阴森森的,可连松林里的住宅区也是如此;整座城市都让人绝望,可连大自然的个个现象也都如此。“你们的大巴车,带我离开这里吧。”
他踱来踱去;停住脚步:他刚刚不仅仅失去了“山口制高点”(它只是还作为“坑洼”显现着,然后又成了手指节骨之间的讥讽物),而且也丧失了自己所有的想象空间:桉树下那张桌子,就像北方那条河流,他怀着无以复加的分离之痛看着它似乎永远消失在一个斜坡后面。
人生规划毁灭了:不再有“区域”了,任何地方都不再有了,甚至连脚掌下地层的方位也无法断定了。他也连同那“丽水”一起干涸了,爆裂开来,皮层被剥去了;那个“活着的死人”从地下出来进入他的内心。
索尔格踱来踱去,意识到自己被自己彻底看透了。往常这种认识自我的时刻总是给他一种振奋的推动,而现在,他丧失了同时又意味着一个有保障的未来的“自己的”空间,因而觉得自己是一个拙劣的造假者。“你的那些空间不存在了。你完蛋了。”
到底是谁在那里说话呢?自他有了意识以来,是哪种声音在贬损他呢?有一阵子,他的身体内呼呼作响,似乎他就是自己的作恶者。他成了一个没有毛的标本,看着那灵魂,依照那个不停诅咒的声音,就要从它的躯体中被剥离出去,而没有了躯体,它也就迷失了:是那只猫的残象。有一次,它曾被带上飞机,在那里因恐惧而得到了一个骷髅头。
几年前,在刚刚到达西海岸时,索尔格就经历了一次地震:他坐在一个游泳池边上,突然看见池子里的水倾斜。空气中充满尘土,到处是一种奇异的光,一座座巨大的山仿佛在运动。他感受到这种震动,甚至向前摔倒了,可他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他觉得此时自己的终点非常之近,同时又完全不可能:难道“我”命该走向毁灭吗?那些房子里飘出的饭菜味多么美妙,还有下班后的灯光,甚至连黑暗中的一声吐痰也是如此。
那么,自然好就好在,那个世界法官的声音,它的判决越清楚,可反驳的地方就越多;它控诉他多么可笑的事情(指责他的名字,或者没有参加修建那个地区的房子),最后甚至指控他在暴力统治时期(索尔格那时才刚刚出生啊)“没有进行任何反抗”。
他不停地踱来踱去。久而久之,他安抚着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起来,而且一个劲儿地数着数字。
后来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车内传出邻居丈夫的声音,用的是他俩共同的语言:“喂,邻居。”正要上那欢快的传动杆的索尔格心想着:“谢谢啦,你们这些强大的势力。”先前他是那样热切地期盼着什么,因而他觉得这辆车是“文字”,而自己的脑袋是“充满期盼的拱状物”。他想象着自己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把手放在了邻居丈夫的臂弯里:谁又会觉得一个人变得如此实实在在呢?——“神性的另一个。”
索尔格跟着邻居丈夫进了邻居家。他在前厅站了很长时间,仿佛那现在是一个特别的地方。进入起居室时有那种“门槛”的感受:又置身于世界的游戏之中。
他对邻居妻子和孩子们说,甚至说了好几遍:“是我来了。”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高高举起孩子们(他们很乐意这样);观赏着那些饭菜(“好鲜亮的肉”);同坐在一个屋顶下:对索尔格来说,这是一个证实乐趣的晚上。这座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他们勤俭地过着一种有可能过上的生活;他属于这座房子,这里的东西漂亮,这里的人纯真无瑕。
这同时也是个恭维的晚上。他对夫妻俩说:“你们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不过也同样煞有介事地(对丈夫)说:“到了欧洲,我就看不见您那些条纹棉布衬衣了。”他(在妻子面前)称赞白面包皮上“自然的多边形图案”。他在自己的礼貌中又重新认出了自己:它在这个晚上造就出“一个国家”的观念,彬彬有礼的索尔格就体现着这一观念,他展现出的自己就是这一观念的具体形象;他的名字甚至就意味着名字的所有者(和许许多多的同名者)来自哪个省;最后他用自己几乎忘却的方言说着话,说得那么自然,因而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身上再没有一点儿比较呆板的客人通常所有的那种拘谨。他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拉扯其他人的衣服,带着一种家人似的亲热琢磨着他们的神情。他无法自己单独待上片刻,跟着邻居家的人到处走:跟着丈夫去地下室,跟着孩子们去卧室,跟着妻子去厨房。一道道门槛的美!他将一个个饮料杯斟满。他送孩子们上床睡觉。这时,他们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讲给他听,就连他们的父母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然后,他说话时一次又一次地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好像他才是这房子里的主人。“你们离我那么远。”他对主人夫妇说,并请求他们挪得离他近一些。他掌握着那咄咄逼人的、一味要说话的欲望,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或许又会帮助把他与人类世界连接起来,因为他认为自己在说出每一句话时都(单独)负有责任。索尔格这个晚上(艰难地)说出(“慢慢地措辞组合句子!”他在想)的每一句话,同时都是要争取被接纳进这所房子,融入这个房子里的人之中——融入它的“国度”(“只要我创造出这一形态,我就与其他人有了联系”);失去了那些大空间的他孜孜不倦地深入到这些最小的空间里。
房子里的夜晚很明亮;满月在外面洒着光辉。孩子们在自己的屋子里笑着。在这个清亮的夜晚光线中,每一样东西都在一个新的空间深度里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这个“心情沉重的游戏者”(对他来说,这现在就像一个关键词,但不仅仅是针对他此刻的生存状态)看见了对面的邻居妻子的脸,他还从未这样看过其他什么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她的头发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对那头卷发的欢快,是对那条发线的欢快,是对满头头发的欢快。那张脸的一个个细节也渐渐显露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它们无可挑剔——可它们同时也变得富于戏剧性:一个细节把他的目光(他绝对不情愿自己是任何别的样子)继续引向另一个。“这样的事就是为我而发生的。”他在想。其实他并没有盯着邻居妻子看:更确切地说说,他用自己的目光使礼貌达到了完美的境地,因为他在感受时将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在一种仅仅是人在场的情形中。他感受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接受者”,就像在河岸边的淤泥地上感受着那些多边形图案时一样。然而在这里,他不再那样积聚力量,而是相反,他有能力在重塑另一个形象时,用尽一切在大自然那里积聚起的力量,直至这种纯粹接受对方的能力(此前依靠的是好感,限定在个别细节上、特殊细节上)成为新的全面的力量:他现在唯一的力量——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在这张脸上,最先变得充满生气的是有点儿前突的上唇,它在闭合的嘴上投下淡淡的暗影,好像嘴同时又微微张着:不管怎么说,索尔格看到的这张嘴不仅仅是默默无语,而是随时都能说话——这两片嘴唇或许不用准备就立刻能为另一个人吐出恰当的话语,而且就是说完之后,还随时准备着为他侃侃而谈。她的两边脸蛋没有什么特点(在这个毫无条件地接受着的、创造着这张脸的目光看来,这脸上根本不再有任何东西显得特别),它们看上去无非就是一个光滑坚实的平面,从中有一条与面颊线条一起形成的、瞬间的(不可固定的,且是不断重新变幻的)宽度飞向这位观看者。随后那双眼睛(又是没有什么特点,只是活生生的事实存在)是多么乐于助人啊。它们被遮挡在暗影里,在其地地道道的“昏暗”中已经理解了一切。之后,唯独那隆起额头的事实存在寻求着保护(并且作为这出剧的结尾要求他行动)。这个隆起的额头是一个闪着脆弱的光、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任人摆布的亮闪闪的圆拱。最终,索尔格不再是一个完全忘却自我的、另外一张脸上各种事件的观察者,而且此刻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凭借着一种极其轻柔的介入,他那有限的个人生命化解在这张人类之脸的一个个特征里,并且在其坦诚中不可改变地继续着。
索尔格与邻居丈夫坐在一张桌子旁下棋,邻居妻子坐在一边看书。其间,他从桌边站起身来,在房子里到处走来走去,远离开那张脸,然而它同时又立刻离他很近。后来,在灯光下变大的影子里,就像那一辆辆昏暗的大巴车里作为“睡着的人和醒着的人”显现着身影的那些人,她的整个身影在远处变成一个“同代女人”;就连因垂着头而形成的轻微的双下巴也与此相称:“我们来自一个地方。”脖子部位有一道小光圈:“亮得像两个光圈。”在那只犹如飘浮的手上,却有一根指头紧紧压在书上:“像你一样普普通通。”
索尔格又坐回桌子旁,但没有走棋盘上的棋子,而是开始说起话来。他自己依然像不可见似的,洞察起另外两个人的脸,好像他与他们已经分离了,不是因为时间的跳跃,而是因为潜移默化(用说话)使他远离去的时间的落差。他一边说话和讲述时,他感觉到这种落差就是始终不变的轻柔的触摸;他就这样沉思着与自己无拘无束地说着话,其间他在想:“我之前为自己所想的一切什么都不是:凡是我如愿以偿地告诉你们的一切,那就是我。”
隔壁又是一阵孩子们的笑声;后来是远处海鸥的鸣叫声。索尔格此时心情非常平静,因而直截了当地讲起了那幻想的“山口制高点”上所发生的“空间消失”。“今天,突然之间,一种力量离我而去,我失去了对大地形态的特殊感知力。我的那些空间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它们再也无法命名了,而且也不再有命名的价值。”然后他就可以提高嗓门并且说:“你们听听我说吧。我不愿走向毁灭。在这一巨大损失来临之刻,我的反应是归乡,不仅仅是回到一个国家,不仅仅是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而是回到我出生的故居;不过我总是想继续留在异国他乡,自己周围有一些人,似乎不太亲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邪恶的人。我也不愿做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我看见自己走在人群中间,认为这样很合适。我甚至在一些友好的梦中梦见那些希望我死的人,我常常感受到那种能达到永久和解的力量。我希望和谐,我希望没有矛盾,我希望快乐,难道这是狂妄吗?完善和尽善尽美是我的强迫观念?我感到变得更好是一种责任:更好地做我自己。我想做个好人。有时候,我有那种作恶的需求,而另一方面也摆脱不了惩罚的观念,然后又有了对永恒纯洁的需求。今天我想起过一种拯救:但当时进入我脑海的不是上帝,而是文化。我没有文化;我长久没有文化,而且我没有喊出来的能力;在此期间,我抱怨自己,而没有严厉地控诉。我不愿做一个悲叹中消失的人,而要做一个强有力的控诉者。我的呼喊是:我需要你!可我跟谁去说呢?我只能去找我的同类人。可谁又是我的同类人呢?在哪个国家?在什么时间?我需要确定我是我自己,并且对他人负有责任。我能够活着!我感受到那个力量,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又想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说:做人人都知道而又无人知晓的人,非常富有生气。是的,我感觉到对这个世界空间有暂时的权力。我的时间是现在;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要向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纪提出要求——因为这是我的世界和我的世纪。”
索尔格看到自己像一个可笑而骄傲的动物晃着脑袋(同时在给双肘充着气,可怜地想尝试着振翅飞翔),滔滔不绝大讲了一通之后很想来点儿什么“甜食”,得到了邻居妻子端上来的一个“甜面卷”。另外他还想听音乐,然后让邻居给自己讲他们的故事。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是他的同盟者,他们开始讲起各种不幸的事情,但很快就转换了话题,最后给他描述起他们如何成了一对夫妻。讲述中,平静的叙述渐渐变成激动的对话,还分着角色,总是相互插话。索尔格为这顿“热菜热饭”道谢,又说道:“你们可别忘了我。”
事后,离开时(他并未做出决定,却已踏上那条穿过树林的捷径去海滩),他注意到他俩曾取笑他说的最后那句话,这不仅让人失去力量,同时也有点儿令人吃惊,仿佛人们就不会拿这样的事情来取笑。于是他此时心中暗暗补充说:“我想很快就再次坐在你们的灯罩下面。”
夜暖融融的,没有雾。他还走在树林之间,愉快地感受着脚下的海沙。一团团树叶被风追着穿过针叶林,挂在草间,犹如挂在铁丝栅栏上,最后证实它们是干枯的海藻碎叶。一阵自行车在沙地里穿行的声音,是一条狗奔跑时弄出来的。风在一个个侏儒似的松树间呼啸着,声音和在高大的林子里的动静没有两样。索尔格的脸上有气流的感觉,似乎这就是重新找到的真实,仿佛它是在作为幸运气流吹拂着他。
他拐过一个沙丘的突出部分,就像拐过一个建筑物的拐角,不曾想到大海哗的一声朝他掀过一个白色巨浪。浪花碎沫被高高甩向夜空,似乎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随后才在新溅起的更亮的浪花碎沫间与在下落时染成淡蓝色的泡沫团一同四下飘向地面。随即大海连同月亮和悬浮在波浪上方的一只只海鸥又回到他所熟悉的画面里,水面离索尔格而去,它的哗哗声似乎成了工业的嘈杂声。他躲避着一眼也不看海面,只是鸟瞰似的看着在自己下方深处双脚沉重地踏过的那片沙地。“关上你那些感官的大门。”
他跑了起来,跑了好一阵,什么也不看,然后又改成走,闭起双眼,越走越慢。这时,从那个巨浪中穿行而过的是一列有轨电车。轨道间发出一种古老刺耳的声音。继续往前走的他觉得,最先是随着一辆两侧装着栅栏的马车的辘辘声,大海的喧闹声变成了自己历史的种种声音。一个叮当声和轰隆声响成一片的锯木厂里,正在卸着木板,木板相互撞击噼里啪啦地响着;家具装运工搬着沉重的东西四下走着,一点儿都不当心。这些响声并不均匀;其间常常出现一种似乎调好长度的寂静,这种寂静几乎令人愉快。这时,你只能听出一个封闭家庭那些细小的声音:牛奶煮开时向上噗的声音,水的沸腾声,毛线针的碰击声,衣架在一个桶边掉落下来。(看样子,仿佛大海可以收集在一口锅里。)后来,有人跳进游泳池里,响起一声耳光。街道上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砰的一声闷响,一个人的身体应声倒在地上。一个奶站正在卸奶桶。香炉发出短暂的叮咚声。然后是军事演习的呐喊声。坦克的轰鸣声;碎裂声和爆裂声;短时间内笼罩着一片战争声响。之后是和平的寂静;或者是?睁开眼睛的索尔格面前,一个宽阔的古代立柱空间在大海上方延展开来,一直伸向天尽头。
最后那些立柱后面,月亮正在落下,有那么一会儿,非常短暂,那里有一个落月的天空,挂着一大片从底部照亮的云彩,是文石色。然后,那片天空便和各处一样黑了,只有星星在波浪的雾气中闪烁着朦胧的光。
索尔格用自己的后脑勺感受着大海,后脑勺变成一个又大又冰冷的地方。那些波浪的峰顶是积雪的山峦。空气为他送来了焦煳味。他在西海岸第一次有了秋天的感觉。大海之秋和立柱空间:这个世界又变古老了。他置身这季节里,来得正是时候。他的身体变得又能够感觉到水、陆、空之间的三重界限。很久以来他再次感受到渴望的力量,那是一种难以约束的冲出胸膛的欲望;同时他很想躺到床上去。
他快步返回他的房子。和平常一样,另一所房子不见人影的卧室里,天一黑床头灯就打开了。邻居们坐在半明半暗的起居室里,丈夫攥着妻子的手指。如流如涌的重现:血液循环的温热中,那个印第安女人——闪动的光泽——向近处移来。他觉得一阵倦意袭来。在这种倦意中,他只想躺在昏暗中静听。一个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好像是一只猫在挠脖子。后来,那个幻景中的黑白动物的美妙图像发出阵阵呼噜声。
索尔格躺下去,并非没有耐心地等待着各种梦的念头。这时,灯塔的闪光从“大地尽头”有规律地射进房间里。他甚至有勇气想自己的孩子——在所有这些年里,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在第一次尝试时,他的头就已经变成了石头。此时,他只在感受着脸上的那个重力,一个滚热的拳头贴在脸上。不过这种自我怜悯对他来说是合适的:因为这时能够感觉到那种需要一种信念的愿望,这种愿望或许会赋予他一种形态,这种愿望要比突然想念那可爱的小家伙的瞬间长久。“如果再见到他时,我会敬奉他的。”
他怀着感激之情将被子拉到身上。孩子和女人们才能使他真实。睡梦中,一个浪花碎沫幻化的女人从大海中升起,睡在他身边。整个一夜,他们静静地并排睡着,眼睛对着眼睛,嘴对着嘴。
“几次日出之后”(后来他的确觉得西海岸最后那段时光是这样的),索尔格在收拾箱子时,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依然是秋日清晨的光线中。动身去欧洲的时刻就在眼前。房子几乎空了,没有了窗帘,没有了地毯,一个房间里还放着一张木头桌子和那把折叠椅,另一个屋子里放着被推斜了的床。索尔格扔了很多东西,送出去了一些东西。除了仔细摞起来的一本本近些年的相册和野外记录册,箱子里还放着一些他喜欢的日常用品。他已经穿好了这次旅行的衣服,一件穿了好些年头已经破旧的亚麻衬衫服服帖帖地裹着两个手腕,一身蓝色的“欧式”精纺毛纱套装,裤子稍稍有些贴着膝盖,薄薄的棉袜从下面给他送着温馨的暖意,他的鞋是一双北方产的系带靴子。从上往下看着自己,他对自己忠诚的衣物致了一段答谢词。
空气清新:“美好的早晨,美国的早晨!”阳光照进那搬得空空的房间里,照在地板上,犹如照进一艘客轮的大厅。这位乘客在装好的箱子边读着最后收到的信件。其间他一再向邻居家的房子望过去,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人影在动:孩子们准备上学,丈夫准备去办公室。这家人在一片忙碌中有时也显露出一种极度的平静:丈夫躬起身子看着自己的卷宗。卷宗放在一个小斜面桌上,好似一本打开来的祈祷书;妻子做出一种近乎滑稽的优雅姿势,小口小口地抿着茶;书包已经背在背上的孩子们沉迷在一个在桌子上旋转的陀螺上。
劳费尔的信里写着:河已经封冻。起先他在户外时戴着一个棉布脸罩,但这段时间以印第安女人为榜样,甚至敞着衬衫在外面走。他觉得自己的论文“越来越美妙”(每个次要的可能性——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关注它——都在无穷尽地延展)。他觉得自己在与索尔格进行着极为理想的竞争:索尔格追求去物质化,但他追求的是材料丰富;因而他的问题是“语言”过多,但索尔格的危险在于“无语”。那只猫变得“越来越不能接近,越来越带有帝王之气”:它就要说它的第一句话了。
他坐在桌子旁边(后来看起了一本书)时,云雾(他没有抬眼看它们)在拖拽着这位准备好上路的人。那些松树的树梢似乎已经在别的地方晃动。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许多人在他的背后过来过去,由一个女经纪人领着看这所待出售的房子,他没有回头朝他们看一眼。
此间,只剩下邻家妻子在对面的房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她胳膊上搭着白色布单,她穿过有阳光照耀的地方时,那些布单便闪着亮光。有一次她看见了他,和他打着招呼,既不尴尬也不扭捏,用了那样一个动作,好像他已经离得很远了。她好像忘了他,后来连自己也忘了,在忙着玩一个游戏,自己玩的从一间屋子跑到另一间屋子的游戏。
他在读一位罗马自然研究者试图解读世界的书,已有两千年历史,其语言中还有那种诗的“柔性和连通性的东西”。“也就是说,由固体构成的物质会永存,而其他的东西将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