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相02
青砖灰瓦,一人高的围墙,二层高的楼房,街这面是一整排同样的建筑,街对面也是如此,就连两旁的柳树也有时分不清彼此,如同照镜子一般。
还好现在是清晨,晨光还没有越过对面的二层楼房,逆着光也就不太能够看清楚镜子里的景象,也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对面是东,自己这面当然就是西,而手里的东西叫作笼屉,门前的炉子已经支起,第一屉包子就要被蒸熟了,这新的一天也开始了一小部分,哈欠都打了五六个。
“夏天天亮得太早了,又黑得那么晚,一天过得太长。”她抱怨道,不过当听说同一个省有的地方凌晨两点天就亮了,她也就不再抱怨了,而是换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真的呀?那她们肯定睡不醒。”说着又嘻嘻笑了一阵。
女人长得并不漂亮,就是典型的中年妇女形象,头发随便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但总是有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落下来挡在眼前,她就需要不时地把它们放到耳朵后面别住。她从来不化妆,脸上只是偶尔擦一点润肤乳液之类的,皮肤看上去有些黝黑,一直延续到脖子。
来了第一个客人,她掀开蒸笼的盖子,半个身体就被热气包围了,她熟练地拣起几个包子,放在盘子里端给客人,一个包子六毛钱,已经是能给的最低价钱了。“赚不到什么钱,可是现在都这价钱,卖一块的话就没人来吃了,早餐铺有好几个呢。”她把脸向北面晃了晃,似乎是为了指出其他店铺的位置。
“那一碗粥多少钱?”
“八宝粥一块,玉米面的五毛,小咸菜也是五毛钱一小碟,像这样忙一个早晨最多只能赚20多块钱,生意不好的时候也就几块钱。”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要是不做这生意的话,就算几块钱也没人给啊。”
女人的孩子这时从二楼下来,是个小女孩,女人打了一盆水叫孩子洗脸。孩子在上小学,三年级了,这是家里的老二,老大也是女孩,在离这儿不算太远的地方上初中,女人的老公也在那里,开了一间小旅馆,其实主要是为了照顾大女儿,这样被迫两地分居的生活怪也只能怪大女儿的那所中学不是寄宿制的,让那么小的一个女孩自己在外面住谁都不放心,现在这社会太乱了,女孩子们自己也不太听话,怎么教育都不听,油盐不进的,总觉得你是在害她,做父母的怎么能害自己的孩子?要不就说有代沟,可能有什么代沟呢?谁不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女人一说到这些就显得有些话多,情绪也激动起来,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又笑了笑,然后闭上嘴巴不讲了,这时小女儿也洗完了脸,她给孩子拿了两个包子,这孩子每天早晨都吃包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吃腻。
等小女儿吃过早饭去上学后女人的早餐铺差不多也要收摊了,今天生意不错,包子全都卖光了,女人把炉子收回来,屋子收拾干净,换了一套衣服准备出门了。她是有固定工作的,在小城郊区的景点卖门票,朝八晚六,中午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挺清闲的。
景区在小城的东北角,离最后一户人家还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女人骑着自行车,沿着路旁刚刚葱郁起来的树木以及树后面浇灌着的稻田行驶,偶尔有几辆轿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灰尘就把她包裹住,但还好灰尘不太浓烈,有点像黄色的薄雾,风随便吹一吹就散了。
女人把自行车停在景点门前,那是一栋宫殿式的建筑,和中国所有的宫殿没什么区别,红砖青瓦,漆红的柱子,雕花的门廊。宫殿四周被树木包围,树木被铁栅栏围住,铁栅栏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黑体字写着:“宫殿、古井、遗址,每位二十元”。
不得不说这块牌子的作用其实是为了欺骗,因为买了门票走进去,看到的却只有一座小得可怜的宫殿,里面陈列着些当地出土的文物以及历代统治者的画像,还有一块被白布挡着的空间,撩开白布里面是看守者做饭的工具还有一张很小的单人床。
如果不甘心的话,还可以绕到宫殿后面,那里有一块空地栽着葱,再旁边一辆铲车在平整着荒地,不知目的何在。
“古井和遗址在哪儿呢?”
“哦,你出去沿着门前的道路往前走五百米就到了。”景点的看守者,一个中年男人指了指方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确实找到了一口古井和一大片的遗址,没有围栏也无人看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一些工人在打理着草坪,也有一些妇人在采野菜。
那一大片被叫作遗址的荒凉的石头上,开满了蒲公英的花朵,而八宝琉璃井的边上,堆满了小食品的包装袋,其他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了。
“我刚开始卖票的时候也很忐忑,明显就是糊弄外地人,古井和遗址占地面积太大了,根本圈不起来,但只有这一个宫殿的话谁又会花二十块来看呢?”女人一边打着毛衣一边说道,“不过一天也卖不出去几张,谁会闲得无聊来这儿看这些东西?偶尔来一些专家学者,那也是不能收钱的。”她停顿了一下道,“不过现在我就习惯多了,有游客不满意的话还有他顶着呢。”她用手指了指那个看守的中年男人,“总不能拿我一个女人怎么样吧?再说你不是也看到了古井和遗址?只不过是没圈起来罢了,那么较真干吗?”女人扑哧一声笑了,“瞧,光顾说话,都织错了。”她把织错的毛线拆下来,落了一地。
她说的话很在理,人们总能在最平实的话语里找到真理,是啊,何必较真呢。再回望那一大片的遗址,也只不过是千百年前一场大火的痕迹,和如今的人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小城的旁边还是个小城,在距离它们20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全国著名的大湖泊,于是,这些小景区也会被规划进那个大湖泊的景点范围之内,这或许就是它们存在的另一种意义,有点抽象,好像不完全属于自己,变成了附属品。有很多喜欢自驾游的人们去大湖泊会路过这里,但大多也只是迷了路或是为了歇脚,找一家干净点的旅店冲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一辆银灰色捷达轿车风尘仆仆地停靠在一家旅馆门前,旅馆的大红色牌匾上写着名字,吉利又喜庆,让人不禁联想起前些年热播的一部古装情景喜剧,还有那一群疯癫可爱的人。
但面前的这家旅馆明显冷清许多,门前除了这部捷达轿车只剩下一辆自行车,要倒不倒地靠在墙边,以及一条布满灰尘与泥坑的道路,道路对面是大湖景点的应急医护站,如果可以把目光延伸得更远的话,或者说假如天气晴好的话,还能够隐约看到远处的青山,藏在白云之下。
捷达轿车的车门有些老旧了,其实整部车子也已破旧不堪,男人下车的时候,车门被摔得生硬,另一侧下来的女士则拥有一张阴沉的脸,属于旅途的疲惫或是些不顺心的事情,旅途中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点缀一路顺风。
旅馆门上挂了一个风铃,男人在前女人随后,风铃轻浮地响了起来,旅馆老板,一个中年男人喜笑颜开地从第一间屋子走了出来,“两位住宿?”明知故问。
“能淋浴吗?多少钱?”女人的问题顺序表明了她对这两件事情的着重点。
“都能洗澡,三十块一天。”老板回答道。
“有电脑吗?”男人问道。
“电脑间五十块。”老板回答后又补充道,“都这价,我家更干净,网速也快,你看这儿……”他的话没说下去,但是用手在整间旅馆比画了一下,展示了生意的清冷,“没人和你抢网速。”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下,两张年轻的脸颊露出满意的内容,“哪个屋子?”
老板在前面带路,在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从一大把钥匙中挑出一个打开了房门,“您看这行吗?”小心翼翼的,一笔生意就差最后一步了。
男人点了点头,老板就笑了,“把身份证给我,我登记一下,押金先交一百吧,多退少补。”男人掏出钱包,身份证与红色纸币一同递给了老板,老板双手接住回了自己的屋子,他刚把身份证号码抄写下来,那房间里的女人就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气势汹汹地拉着男人走了出来。
老板手里还拿着身份证,急忙走出来问怎么了,女人一把把自己男人的身份证夺回来,“你家有蟑螂,我们不住了!”
这让老板有点措手不及:“这……都这样啊,像我们这样的小店哪有没蟑螂的?不就是蟑螂吗?那玩意儿到处都是,灭不净的,我也撒药了……”老板语无伦次,是急的。
“行了,别说了,我们不住了,快把钱给我。”男人插话了,但老板不肯就这样放弃这笔生意,“别,我给你们算便宜点,你看四十行不?”
“别磨叽了!黑店啊?不住还不行?”男人厉声说道。
“行行行。”老板把钱还给男人,目送着两人离开,眼睁睁看着捷达轿车引起的一阵尘土,而门上那个风铃还在轻浮地摇晃着,上面刻着四个大字,生意兴隆。
“生意时好时坏的,也不是总这样,要是一直这么冷淡的话,恐怕连房租都交不起了。”老板点了一支烟,很淡然地在抽着,他最近迷恋上了在网上斗地主,一玩就是一整天,有时连饭都忘记了吃。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旅游旺季了,就是七八月份的时候,现在还是有点太早,深山老林里面的雪还没融化净呢。”他像是安慰自己般说道,却又转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今年恐怕也不会赶上往年,景区现在在维修,瀑布都截流了,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那个“他们”不知是指景区维护者还是相关部门的领导们,“往年这时候都会加几列火车通到我们这儿,今年到目前还没动静,估计是坏事了。”他皱起眉头,但也不是十足的忧愁。
旅馆斜对面最近新盖起了一家商场,门前除了气球拱桥还有巨大的音箱,每天放着通俗再通俗的歌曲,有一个傻子站在商场门前跳舞,有一个乞丐悠闲地坐在地上看着傻子,傻乎乎地笑。
这座小城明显要比上一座脏乱差很多,它有点类似于20世纪90年代初刚发展起来的那些城市,拥有着最肮脏的外表和活力,也拥有着贫富的极大落差,还有满大街想要融入时尚圈的年轻人,烫着爆炸的头发,破洞的牛仔裤,T恤的领子立得直直的,以及坐在摩托车后座,刚刚打了鼻环的女孩子,冲着大街吐了一口蔑视的唾沫。
“女儿就要上高中了,但愿她能考上市里的高中,等她去了市里我也就能把店盘出去,回家帮老婆的忙。”他说的是回家,就是回到离这里不远的却被称作家的地方。“假如女儿没考上,那就要再复读一年,我就得再多干上一年,她学习不怎么好,还喜欢出去玩,但女儿一大了就不听管了,当爸的又不能说太深,稍微不顺心思了就离家出走,我最怕的就是她这一招,有时我被气急了就说你走啊!走了就别回来!可人家还真就走了。等气消下来还不是自己担心?还得出去找人家,摊上这样的孩子真是没招。”他一提起女儿就变得和老婆一样,没完没了的,于是他也尴尬地一笑,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说这些干吗。
“我每周末回去一次,老婆没时间来看我,她太忙了,有正经工作。其实我原来也有,是清洁工,除了扫大街还要负责修剪路边的花花草草,领导们对路边的花花草草很重视,每次修剪得不好我都要挨批评,后来一赌气,其实也是为了陪女儿来上学,我就不干了。刚辞职头几天还有点不习惯,总是在凌晨就醒来,看着窗外的亮光就想,平时的这个时间我应该在街上了吧?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路上有垃圾,还是会下意识地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他说到这里就笑了,皱纹在眼角均匀地聚起,像是一把雨伞内部的纹路。
他的女儿放学回来了,穿着一身蓝色的校服,梳着老实的马尾,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听话的样子,她把书包放下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脸就拉了下来,“爸你没做饭啊?我一会儿还有晚自习呢?我要饿死了!”
他急忙掐灭手中的烟,慌忙地堆起笑容,“忘了忘了,光顾着说话去了,爸现在就去做。”他穿着拖鞋踢踏着去了厨房,女儿就坐在了电脑面前,熟练地打开一个跳舞的游戏,玩了起来。
“好玩吗?”
“你是谁?要你管!”她盯着屏幕说道。
厨房里这时响起流水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的碰撞以及窗外凤凰传奇的歌声,合奏成一曲黄昏的交响乐,夕阳昏昏沉沉地透过飘浮的尘埃,落在看不到炊烟的屋顶,有一个年轻人蹲在路边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一列火车就进站了,不知又有多少人来还是有多少人走。
周末如同一场准时的宴席,男人带着大女儿搭上最后一班车,踩着初起的夜色回到家中赴约,老婆已经做好了饭菜,四个菜一个汤,并不丰盛,却家味十足。桌子支在房子的后院,晾衣绳上的衣服已经被收进了屋,一家四口围坐在桌旁,先要说一些这一周彼此的情况然后才开始就餐。其实说话的也只有夫妻俩罢了,偶尔他们互相与不在身边的女儿说上一两句,两个孩子也只是随意地回答一下,大的是懒得回答,小的是胡乱回答。
他们也会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或者对现状已很满足,他们的谈话声与亮在门廊上的灯光一样昏暗,就要被夜晚稀释了。
男人举起酒杯的时候,一轮明月就升起了,它高傲地悬挂在东方,那是海的方向,它渐渐地越过挂着灯笼的门廊,越过青砖灰瓦的屋顶,整个小城就被笼罩在一片薄雾般的光洁中,就如同一片轻柔的海。
或许,那座古老的消失在一片大火中的宫殿主人,在当年也是向往过海洋的吧?要不怎么会把自己的疆土命名成海的名字呢?那是一种向往还是一种怀念?或只是如同现如今的人们,在千百年过去以后,只觉得它就是一个名字罢了,一个再平凡不过,已经融汇成生活中的一部分,淹没在生活以下的称呼罢了?
再或许,它只不过是一个旅人的一段路途,一场记忆,一个不太会常记起的名字,在他看过了很多的古迹与海洋之后,偶尔会想起这么一个地方来,从而明白,历史有时也会没有重量,海有时也并不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