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红
为了你,孩子
我出院的那一天,你住院了。你和我一样,命运里总有一些预料不到的事情。我望着医院的方向,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情。他也不懂。真的,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男人永远做不了母亲。
我记起了一棵我非常喜欢的树。它在冬天快要来临的时候才落下果实。它叫银杏树,人们也叫它万树之母,因为它的柔柔的召唤阳光的手臂和软软的饱含液汁的身躯,能插活所有的树木。
冬天的时候,我曾经仰望着它沉思。我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付出,付出的结果是悲剧,而悲剧总是很深沉很美丽。
我插活了你,孩子。
你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你叫夏树。
你是我一生最大的付出了,我三十岁的生命已开始干枯。滴落的夏雨如女人的泪,从此孩子,女人的泪将滋润你。它饱含着生命的本性女人的牺牲和我最动人的感情,它在你健康的体内孕育出精神。
我望着医院的方向,什么也挡不住母亲的目光。我的仅有三天生命的孩子呀,你过早地开始了接触痛苦,而你对痛苦的反抗只会是哇哇地哭,哇哇地哭。那痛苦比你哭声更大更重,你的哭声就低弱了下去……
孩子,这是多么深刻的开始,你生病前带给妈妈带给这个世界的还是嘹亮的哭声和好看的笑。
我无力地垂下目光又咬着牙撑起。孩子,只要这目光,为了你,别的我已经愿意失去……
风微微地吹着
在一条铺满了阳光和青藤的甬路上,我放下了孩子。孩子迎风站着,像一棵长出了叶子的青青的小树。阳光似快活的小雪花在地面上晃动,风微微地吹起了我孩子的衣衫。他的一只鞋丢了,他用另一只鞋和一只光着的脚丫站在阳光和青藤中。我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风微微地吹着,自然的神秘的窸窣声从附近的树木的深处传来又从身边远去。孩子努力地站着,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他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一种生命的新奇和激动从他的眼睛闪现了出来。风吹起了他稀薄的一次还未剃过的胎发。他的眼亮着,望着眼前徐徐展示的世界,望着亲爱的母亲。他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努力地挺着。
我紧紧地握着孩子的手。我的眼湿润了,生命的感应穿透了我的心间。我用三十年磨耗中最后留存的全部纯真对着孩子的眼睛。我在告诉他这就是生命,生命的力量和活力;告诉他生命向生命发出的信息,即使没有语言,也会相释;告诉他这阳光是照耀生命的,从今天起,他也有了拥有它的权利;告诉他不要怕,在他还需要母亲需要依赖和力量的时候,我不会松开他的手……
风微微地吹着。
孩子努力地挺立着,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单薄无助的充满了萌动的影子。
天边有一块黑云
呜——呜——你学着风的声音,并用凹着豆窝的小手比划着风的形象。你的比划由于不准确更显得可爱和稚气。
呜呜,真的刮风了。
有风就会刮来云,有云天就想下雨。我指着天边的一块黑云告诉你。
你小小的眼神就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向了远方。天的那边,高高的海关钟楼之上,大团大团黄的云,灰的云,黑的云……正在风的驱使下集聚,翻卷,向这边涌来。你已经看到了那云,那天空的底色和云的变幻。神奇的带着恐怖的事物吸引了你——一个小小的男儿,你的眼神全被天的那边占满了。
海关的钟声撞响了,在天空和阴云间悠悠地回荡。
我突然后悔得想用手捂住你的眼睛。天的那边,云还在继续集聚翻卷,黄色的云,灰色的云都在变幻,变幻成更加深重的颜色。
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离开了家乡和母亲的。
我站在童年的边沿上,无意间瞭望了一下天边。那时候的天蓝蓝圆圆地扣着,地平线的尽头荡漾着河流一样的春天的地气。我试着向前走,走了很远很远,走得很累了,还是走不到天边——那似乎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我萌发了一个渴望长大的念头。我想,只要长大了,我就一定能走到天边。
我终于离开了母亲向天边走来。我长大了的身影挡住了母亲枯萎下去的身影。我找到了我人生更长久更亲密的伙伴,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你——我生命的延续。母亲用乳汁把我养大了,大了后我却很少再想到和顾到母亲了。多少年了我一直不忍正视这个现实,我怕羞愧的感觉伤害了天下所有的母亲。我情愿这只是我多年文学生涯的过敏和多虑。我无数次谴责自己,否认自己,纠正自己,但本性的利益却一次次地震颤着我的心。
我有了你,孩子。你使我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我用超过了母亲的爱来爱你。我把天边的云指给了你。我知道我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我更为我天性里还有着的自然闪烁的爱感动得想哭泣。
我知道你会长大的,大了你就会知道这风和云和雨的关系,知道自然界的因果和轮回的关系。可我又怕你长大,怕你在一个大风或者是晴朗的天气里,收拾行装,迈起通往自己道路的脚步。
你不需要母亲的时候,母亲可能最需要你。
天那边已是一片黑云了,孩子。
最好的歌
你还不会唱歌,什么对于你来说都是第一次。
我编了一支最简单但又最代表生活结构的歌教给你:
爸爸好,妈妈好,太阳好,小树好。
你用你还发不清音的嗓子唱成了:
爸噢,妈噢。
后面的你还不会唱,但爸爸妈妈已经很高兴了。他们把你唱的当成了最动人的歌。他们围着你,妈妈把你抱在膝盖上击着拍子,爸爸则不说话,久久地让一幅最温暖人间的图画凝固的眼底,直到香烟烧疼了手指。
一遍一遍,你变音变节地唱着。
早晨醒来,你翻一个身,尿一泡大尿,爬到窗前,嘴里就唱起了爸噢妈噢。一遍一遍你得意地唱着。
我拧着你尿湿的床单,突然从你的歌里有了惊奇的发现。我发现你不仅继续唱着爸噢妈噢,接下去还唱出了另外两个新鲜的令爸爸妈妈一时听不懂的歌词:喔噢,喂喂噢。
孩子,我的还不足一岁的孩子,这就是你自己变换的歌词吗?这就是你第一次创造的尝试吗?这就是你生命的本能的选择吗?
我惊奇但不解地望着你。
一遍一遍,你唱着。
也许是更密切的遗传的关系,爸爸破译了你的密语。他从你的歌声里和望着穿裙子的布娃娃的眼睛里找到了联系。因为妈妈曾告诉你,那个穿裙子的布娃娃是妹妹;同时还告诉你,如果问谁叫小树,你就该指指鼻子说,我。
你唱不清楚,你把爸爸好妈妈好唱成了爸噢妈噢,而把我好妹妹好唱成了喔噢,喂喂噢。
爸噢妈噢喔噢喂喂噢,你无拘束地唱着,自然自在地唱着,高高兴兴地唱着。你不一定是个创造或通晓人性的天才,但你唱了一支最好的歌!
爸噢妈噢喔噢喂喂噢。
壳
我抱着你孩子,让你刚刚从我分离出来的身体再贴紧我,让我用心来换你,我的小小的小小的儿子。如果这个世界给予你的尽是危险和痛苦,那么,我情愿负载着,也不让你到我的外面去。
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树木和土地都不再是纯净物。
好久好久都听不到你的哭声。
我的小小的儿子,在用脚攀登时,你没有用手扶住,你从童车里重重地摔了出来,迎接你的不是妈妈柔软的手臂,而是你还不知道性质的坚硬的水泥地。
你还不知道危险,不知道使用简单的关系,而这个世界却把你不知道的也强给你。儿子,我的小小的小小的儿子,妈妈闭上了眼睛,她揪断了目光,她恨自己的目光有限,不能在每时每刻都遮护你。孩子,有血,流进了我的泪水里,闪着紫光,同你的血凝在了一起。
我的小小的儿子。
快哭出你的声音,翘起你的手指,告诉妈妈,灯在哪里,奶瓶在哪里,妈妈在哪里……
妈妈不愿你摔坏一点地方。坏了五官肢体的,叫残废人;坏了脑子的,还叫什么人……儿子,我的小小的小小的儿子,快告诉妈妈,照亮你的灯在哪里,喂饱你的奶瓶在哪里……
妈妈,妈妈在这儿。
妈妈是遮护你的壳呀,摔落在地摔疼了的首先是我,再是你哪,我的小小的小小的儿子!
爱的后面
夜又来了,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海向你的眼睛涌来。夜盖起了灯光照不亮的所有的地方,盖起了妈妈,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城市的房子,盖起了柏油路,阳台,童车。夜盖起来了的事物,还有好多好多的你不知道。
夜也盖起了妈妈的爱,使你听不到妈妈的声音,看不到妈妈的脸。但无论多远多远,妈妈也能听到你醒来时找不到妈妈的声音。
妈妈是你最亲最近的人。
你需要妈妈,你最需要。
我无数次地翻看你的相片,看一棵生命的嫩芽变幻着他生长的姿态,让他感染我,催动我,使我苍白的细胞泛红,衰落的情绪重新涨满生命的气息;使我也想把手毫不扭曲地伸展,把已经渗进了苦涩的笑天真烂漫地发出。
老人总是从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过去,春天总能给万物带来希望和生机。
你需要着我孩子,你更给予着我。
我始终明白你是另一个我,是我最重要最爱的生命的部分,但我却每每感觉到在我热泪簌簌的爱的后面,总还有些什么。
你的生命伸长在夏天里,经历着人类浓缩的生物的过程。你爬行着,撕咬着,往嘴里填一切可吃和不可吃的东西。你用哭做武器,威吓得全家人都围着你。
我疲惫地守望着你。你睡在我的怀里,手扯着我的衣襟。每天晚上,我都是多么期望你快快地睡去呀!尿布、衣服、乱糟糟的地面都等待着我,那落满了尘埃的女人未完成的书稿也在等待着我,好多好多的人生的苦处和隐秘的愿望也在等待我坐下,有片刻的静思。我轻轻地松开你的手,走下地。我很轻很轻的动作还是弄醒了你。你的手更紧地抓着我。我再松开你,走下地,你再抓紧。这无声的循环终于造成了你久久不肯入睡的习惯。只有当我完全丢弃了除你以外的所有的等待,平躺在你的身边,擦去你脸上的泪斑,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胎发时,你才能安然地睡去。
爱和情感的体现,不就是付出、保护、温暖和安全吗?抚摸着你的柔柔的黄黄的胎发,我意识到一个严酷的事实:我竟与你——母亲竟与孩子在争夺一份什么东西。
我还舍不得还不能完全没有我自己。
我在与你争夺什么。我是最爱你的,但最爱的后面还藏着一个我自己。它以爱的面孔出现,流着爱的眼泪,却依然抹不尽剥夺的黑暗。而每一次剥夺,总是以你的失败做循环的基础,因为我还比你有力。
但每想到你将会被更多的人被这个世界剥夺直到净尽,我就撕心裂肺地痛苦。孩子,我的还不应该知道这些的孩子,你将被逼着去学会剥夺。像我一样,亲眼见到无数美丽现象的背后都藏着一只利已的生存的黑手。
孩子,我是因为这个本来就残酷就有缺陷就不完美的世界才剥夺你的。有一天,这个世界也许会逼着你再剥夺我,剥夺流泪的母亲……
月亮在你睡后爬上了天空。月亮真美。我服下了两片安定,静静地躺到你的身边,躺在月光下。这段时间,我决定什么也不去想。
最初的叹息
我不敢再看你的相片,我把它反着放进了影集里。孩子,什么时候什么原因,你九个月的眼睛里长出了空茫和忧郁。你的手向前伸着,又像知道抓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一样要把手缩回去。姥姥抱着你。你是不是已经觉出了那里的一切都与这里的不一样,抱着你的手臂也不是妈妈的。好像有更熟悉更亲近的人向你招了招手就不见了,好像你醒来时已被运到了一个陌生的因而显得冷显得怕显得孤单的地方,你伸出手抓到的只是一个老人的衣襟。
孩子,你的手向前伸着,你的眼神里充满了变幻和不解带来的空茫和忧郁。
你已经感到了失去,感觉到了变幻和变化带来的生命的不适。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有生下你和你同属于过一体的我才能感觉到。
你被刮光了胎发,银色的针头一个个刺进你裸露在空气里才三天的血管里。你哭得没有了声音。你的小脚蹬破了皮。你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抵御痛苦。你无力抵御痛苦。夏天和疾病一起剥去了你整整一层皮。
翻洗着你红嫩脓肿的小身子,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救你,换你,安抚你。从医院回到家里,你已经不肯轻易地哭了。你躺在那里,痛苦从你的眼睛里向最初的心灵沉落了下去。
你自己玩,玩累了,就睡去。尿了,用手触触妈妈的身体,一次两次再次,直到怎么也不相信的妈妈相信。
很多很多在你这个年龄应该哭的事情,你都不再哭,或者只是轻微地哭几声。有一次,妈妈在忙活家务,听到你倚着被子发出了第一声叹息。
孩子好孩子,很多很多孩子的妈妈都说你聪明懂事早。但孩子,妈妈却宁愿你像别的孩子那样不懂事和淘气。
空茫和忧郁浮动在你的眼睛里,它是妈妈的云,积一路泪雨,奔向你,奔向你,我的孩子。
爱,只有爱是太阳,照你的眼睛里永远有妈妈的影子,使你九个月的手,不再向前空空地伸去。
我是你的母亲
我安详沉静地望着你。这一角地方很僻静很干净很宜于相亲相爱的人。玫瑰的枝条编成了美丽的墙壁,老槐树遮起了好大一片领地,路人的脚步听得清但看不见,风把什么都吹得很迷惘。
我安详沉静地望着你——母亲的目光在你的身上,如阳光在树冠的周围金黄金黄地流淌。没有这种目光的女人,就不是一个全部的女人。我斜倚着玫瑰的墙边,沉入一幅图案,一种情感,一刻心境,沉静得固定了自己。时光在我的身边消失,我依然在凝视,在凝固,在为了这一倾注而失去生命以外所有的渴望。
只有你孩子,使我这样。
母性使女人伟大而且神圣,成为她自己不可玷污的形象。她以真实的人性,表现了包括男人在内的全部生命的起源,并为了人的尊严和种族的利益具体地奉献出来。母亲是人类的功臣。一个母亲敢于袒露着乳胸哺育孩子,一个不是母亲的女人就不会这么坦荡,骄傲,自然和理直气壮。
我望着你孩子,把目光和爱都留给你,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你。我要用爱哺育你的一生。我在对你说我要走了,要又一次离别你到很远很远的那座城市里去时,我就感到天空与天空已不在一起。生活的迫使,我并不愿意。
我愿意这样望着你,听你叫妈妈的声音,看你摩挲着小手朝我扑来再从我的怀里一次次地跑去。
我需要你你需要我。
被人需要有时竟也如同需要别人的爱一样不可抑制。这不仅是一种力量的显示,这是一个位置,是一条使爱有了意义的规律。
一位年轻的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婚姻的不幸使我多次想去死。我死时,要先掐死我的孩子……”我当时还不懂她的话,不懂她是在以怎样的残酷来捍卫母亲的不可代替的位置。我认定她是一位自私的母亲。
在日里夜里母亲的的体验中,我终于懂得了那位母亲的心,懂得了她是在以多么绝望的爱来爱。懂得了母亲这两个字为什么必须写在一起。
活着是爱,死了更是爱!
我还听一位法官讲过这样一个案例。一个懂事的孩子发现母亲在自杀,想到他以后就要有后娘了,就躺到地上,让母亲先杀死他。这位母亲在儿子的央求下杀死了他,然后擦干净孩子的脸,躺在孩子的身边把刀子刺向了自己……
我因为身体的孱弱也常常想到死,想到这些悲惨得动人的母亲。为了人类的这一主题,我要把爱长进你的身体里。
迷惘的景物使我想象不出生与死的界限,我只望着你又欢笑着向我跑近。
我是你的母亲。
走在雨中
雨天里,我喜欢步行去接孩子,沿着林边的一条小路或落叶铺点的树下一个人走。
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在雨里,任脚步带着,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似乎是太需要这片刻了,这一片刻很快却要承接另外的时刻,什么也来不及沉下来细细地感受,就程序一样翻过了、替代了、忘却了。
自然分明每一天都生发了又消失了些什么,在天地之间,生命里面。
雨在伞面上响着,路边的落叶一片金色。金色是一种丰盈和柔和之色,它蕴含着时光的辉煌与消解,它是秋天独特的颜色。
二十岁的时候走在雨中,会弯身去拣一两片落叶,会渴望一种浪漫诗意,会期冀遇到一个人,一个理想中的爱人。那投向雨中的目光充满了寻找,寻找梦幻般还没有来临的事情。三十岁的时候走在雨中已经有了回避人的眼神,有明白了什么的失落和只应该这样的不惑。很多事情已经形成了,就像出生、名字、家庭,甚至命运、爱情。未来一步步地成为了现实,现实很快又在成为过去。总像是有些什么与过去不同了,总像是努力过了要去得到一些美好的事情,结果却总是不似初衷。
时光在不知觉中改变着生命。我看到小小的孩子正在雨洼里快活地跑着,而十年前还三四十岁的人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们躲避着风雨。他们每天来来去去地做着最后的事情。从自然的意义上,人只是万物之一种,是偶然的本能的有生有灭的。从社会意义上,人又是主动的被主宰又想主宰人和自然世界的。人都幻想幸福和不老,但人却很快会从小到大到老,会有不同的年龄。谁又能不呢?
一直不喜欢有些人说自己不老的话。她们的装饰很重,明明四十岁了还说觉得像二十岁。不服老和未老先衰同样不好。人其实说不上哪个年龄最好,无知的孩子总要长大去知道很多的事情,然后衰老。每个年龄都是你自己。这是过程,人人都要这样。
我隔壁的办公室有位老人,老得十分沉静。他时常看着外面的天空沉默不语。他对年轻人的行为总报以宽容的微笑。职位的界限在他的身上消失了,他只是明白自己老了。
人老了也会很单纯的。
雨在远处的树梢部位飘成了白茫茫的雾色。
我想着我也是在一步步地走着自己的年龄。我已经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了,我会再老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的手里握着一把小伞。小伞下面即刻会出现一个孩子。他常常规定着我的方向。他刚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眼睛比二十岁的女人还精灵多动。他看到的都是他还不知道的事情。他渴望着长大。
雨飘湿了我像生命一样洗得有些褪色了的裙子。
仰慕蓝天
在你的一生中,你都仰慕过什么?
最早最早的时候你仰慕过什么?
一个宁谧的春日的下午,我和孩子仰望了一下天空。浮云正游荡在宽阔的时空,天空的悠蓝的涵盖和变幻的图像使我五岁的孩子眼里闪动着光亮。
妈妈,天空像什么?
像什么呢孩子?让我们再看看。世界上的事物都有着联系,但有时候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妈妈和你。
真的孩子,这天空无边无际地在我们头顶上,它和阳光、水一起养育着我们,它神秘莫测不由人主甚至不由自主,它就是天空,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
我努力地说着。我和孩子一起仰望着天空。我要让孩子从小就仰慕些什么。
小时候,我就是仰慕着什么长大的。
我寄养在外祖母家里。我随着舅舅和小姨在田野里干活。英俊的舅舅和美丽的小姨都因为出身不好而加倍地勤劳。生活的贫因和压抑并没有带走他们的歌声。舅舅总是吹着口哨,小姨总是唱着乡村的歌。我站在土地上,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和蓝色的天空,想念着爸爸妈妈和我熟悉的家。我看到阳光因为云片的遮挡而把田野分成了明暗两半。我想走到另一半里去。我萌发了渴望长大的念头。我试着往前走,我要走到地平线的那边,那里会有我向往的。
我想我应该长成一个不再像母亲的女人,我要抹去人的出身成份带给人的终生的影响。
我要像刘胡兰那样革命,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不虚度生命。
我要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娜塔莎,有一天悔悟自己,好好地爱安德烈。
但我在总也走不到地平线的失望中走回来了。我感到有些冷。我发现我的下身流出了鲜红的血。我知道我长成了一个女人。
我做了你的母亲。我和你一起仰望着使你感到新鲜和喜欢的。
总爱仰望着什么的人有着理想主义的眼神,他们不愿再拘于现实的某些利益、某些生存的约束和标准。
但有一个季节我却什么也不肯仰望了。我的仰望已经太久太累了,它们已经改变不了我的什么了。它们已经是我不能到达和得到的,或是有一天我即使到达和得到了也会怀疑起它们对我的意义。
生命的感觉有些是始终不变的,有些肯定是会随着年龄和命运的经历而改变的。
但我还是努力地真诚地和你一起仰望着什么,仰慕我们头上每一天都在变幻的蓝天的无边无际的时空概念。仰望你生命里成长起来的东西。仰望我们用自己赋予了它们,它们也将赋予我们感觉的事物。
在你什么都能自然地仰望能够有条件实现的童年的地平线上,孩子,妈妈托着你的眼。妈妈的眼在你的眼里。
孩子,风正赶着云的马云的大象云的蘑菇云的棉花。春天的天空明亮柔和,空气如水一样闪动。你喜欢春天的天空吗?你还是喜欢别的?夏天的天空浓重多变。秋天的天空悠远淡然。冬天的天空肃穆清冷。
妈妈已经喜欢秋天的天空。
妈妈,天空是不是海呀?它会不会掉下来?孩子伸着手问。
天空是天上的海是空气的海,你看看它那些白色的帆。
妈妈,我喜欢春天的天空和夏天的天空,不喜欢秋天和冬天的天空。
是的,孩子,你喜欢的正跟你现在的生命一样。
长久地仰慕你喜欢的天空吧。
你会在天空下长成一个男人。
童年的屋
背起书包,你就要去上学了。孩子,今天是第一天,是你离开妈妈和家走向学校的第一次,是你生命的又一个纪念日。
昨天夜里,你早睡了。我装好你的书包后坐在你的身边看你六岁了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我起来备好早饭又坐回到你的身边看你。九月的风吹着窗外面的树木,像蕴育在大地心中的深情的呼唤。孩子,你就这么长大了,在妈妈的眼里手里。每个母亲的每个孩子都是这样都要这样,妈妈也是这样长大的。只是妈妈应该高兴你长大的情绪里怎么突然有了一些忧郁?我这是怎么了孩子?这像树木在风和阳光中成长的很自然的事情怎么使我有些淡淡的失落了什么的忧虑?夜怕是很深很深了吧,外面的风都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妈妈在你要离开她的每一个夜里都没有睡意。
让我再抚一抚你软软的头发,再拍一拍你小小的肩头,再握一握你小小的手。你在我的眼睛里永远是一个孩子,永远有一个带小字的名字。
孩子,背起你的书包下楼去吧,爸爸在等着你。你还不能明白开始离开妈妈意味着什么。你还对每一次长大都充满了新奇。你对我说了声再见,你走去了。你扶着弯弯的楼梯,书包遮住了你小小的背。你拐过楼角了。我看不见你了。秋天和金色涌满了我的眼。你会由此再走向中学大学再走向工作环境的,你将会因为社会的需要而去适应社会,和亲爱的爸爸妈妈疏远了吧?
我倚在门边。我看到岁月突然加快了流失,往事正在一片片远去,而流失远去了的仿佛都是我身体里的。我像是空了。我的心跟着你一步步走去了。
我生命的一部分只剩下了壳,曾经孕育生长过你的壳。一间住过孩子的母亲心灵里的屋子。
我记起了我为你讲过的河狸的故事。在清澈的河汊里,河狸妈妈和河狸爸爸辛辛苦苦地造房子、生产,然后哺育生下的小河狸。有一天小河狸长大了,河狸妈妈却用尖利的牙齿驱赶小河狸,把它赶到了另外的一条河汊里,让它自己去谋生,去建一个自己的家。孩子,想到这个故事后我哭了。也许很多事情的形式背后都有着相同的目的,也许天下所有母性的潜伏里都要求孩子:成为你自己吧,母亲不可能代替你一辈子。
在你开始走向丰富绚丽的自我之路时,正是年龄带给我衰弱和一片茫然的时候。我感到我开始需要你了,需要一个新鲜的生命带来的活力。我也早就看到比我更衰老的父母因为病痛和无力而软弱地垂向孩子的脸。孩子,告诉你这些,会使你的生命里充满情感。
鸟儿都飞向宽阔美丽的天空了吧,我抬头问着自己低头看着自己。我倚着门站在这里。孩子,我是你童年的屋,永远在这里等你。
等你回来居住。
李蔚红(1958—),女,祖籍山东平度。现在山东明天出版社做编辑工作。1988年开始研究女性人类学。作品有《相爱的岁月》《做一个女人》《女人的错误》《童年的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