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
一
每当读到蒲松龄的《煎饼赋》:“圆如望月,大似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我总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煎饼,是鲁中人民的日常食物;煎饼,引起我对童年——五十年代的遐想。
鸟儿啁啾,天光方曙,哥哥姐姐就围在厨房门口,像檐间叽叽喳喳的小雀,嗷嗷待哺:
“娘摊新煎饼啰!”
“我要个黄斓的!”
“我要个软和的!”
我不伸手。煎饼,摊得再好吧,能比得上对门油饼铺的酥油饼好?假如我坚持“绝食”,没准儿娘掏两百块钱(旧人民币)给我买一片很窄很窄的油饼。上小学的几员“大将”中,我最小,常受点特殊照顾。如果我的“绝食”换来的却是“死科子!”的训斥,那说明娘连买青菜的钱也没有了,我只好去吃高粱煎饼。菜呢?自腌青萝卜。刚断奶的小妹一见煎饼,就咧嘴嚎啕,被特许吃细粮。大家常向她翻以白眼,统购统销之初,细粮比例是相当小的。
使我十分恼火的是,三哥创作了一幅漫画打趣我。他画了个极丑的小妞儿,张着豁牙的嘴啃油饼,还图文并茂,旁白曰:“这饼真香!”
家门口小商贩的奚落,更令我尴尬。
“咸渍渍,又酥又香的油饼哩,买块带着上学吧,小姑姑?”卖油饼的汉子说。
“买俩热包子上学吧,小姑姑?羊肉煎包,一咬一包油!”那花白胡子又招呼道。
这些比我大几十岁的人一本正经地叫我“姑姑”,颇令我悻悻然。“拄拐棍的孙子,穿开裆裤的爷爷”,转弯抹角净亲戚,本是回族人的特点,不足为奇。只是那花白胡子尤使我反感,从我记事,他就蹲在我家门口卖油煎包了,可直至我到省城上中学,我仍无从知晓,他那煎包究竟是不是“一咬一包油”!
对煎饼,我倒是也有好的回忆。当母亲的煎饼囤露了底时,她就把那些七大八小、零零碎碎的煎饼花儿,用油盐葱花炒得松软可口,大家吃起来,风卷残云,流星赶月,“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那副形象,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
哥哥姐姐却对煎饼深恶而痛绝。煎饼之制,“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推磨的角色是他们。头晕目眩倒也罢了,还常因此上学迟到。那位严厉得全县闻名的中学校长,在大会上怒斥不守纪律者,就把他们三人“金榜题名”:
“某某,他的妹妹某某,他的弟弟某某,要特、特、特别地注意!”
因为学了语法,哥哥姐姐知道这“特、特、特别”表达的是十分严重的语气,自不能等闲视之。更何况校长又每晨亲自把守校门盘查呢!从此,他们鸡鸣即起,天亮时已推完磨,背上书包走了。
油饼铺的汉子来劝母亲了:“过得这么艰窘,还上什么学?叫姑姑们下学吧!”
“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上学!”
母亲的“声明”颇有点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意味儿。至于上学是为学本领,为建设社会主义,那是老师们教的,少先队学的,是中学校长“特、特、特别”指出的。
经济拮据,大家精神却十分饱满。东方未晓就上学;夜晚,争抢罩子灯下的“有利地形”,读书写字。逢年过节,就揣上两个煎饼,一齐去扭大秧歌。二哥在队首开路,手持大钹,威风凛凛。余者身穿列宁服,腰系红彩绸,载歌载舞: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哪,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哪……
是啊,明朗的天!解放前,回回多是肩挑贸易,朝谋夕食,读书人如凤毛麟角。我家世传中医,算识文断字了。可父亲初中毕业即辍学。我出生那年(一九四二年),天灾肆虐,因为连煎饼也吃不上,父亲只好将祖房抵了高利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摆在争食煎饼花儿的诸兄妹面前的前程,或许是引车卖浆,或许是肩挑青菜,或许是烙油饼、卖煎包,如那花白胡子……
沧桑之变,解放了!土改中房子回来了,读书的权利也获得了。破屋足蔽风雨,兄妹你追我赶,大的读,小的也读;男的读,女的也读。“砸锅卖铁也供他们上学。”其实母亲有多少锅可砸?我们上学,靠的是人民助学金!
春苗逢喜雨,一日长三寸。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瓦蓝瓦蓝的天。
二
生活稍稍好起来,来了母亲之谓“大乱钢铁”。曾点过哥哥姐姐名的中学校长向同学们宣布:“两年进入共产主义!”
我是高中生了。已懂得两道加法: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物质极大丰富+觉悟空前提高;列宁的——共产主义=苏维埃政权+电气化。
现实生活与导师的“加法”却分道扬镳了。
“电气化”了:家中电灯的光亮令罩子灯退避三舍。只是我们都失却了争光抢亮的兴趣,在为“小高炉”夜以继日搞运输。什么xyz,什么氧化还原反应、卷舌音,全丢在九霄云外!我曾一宿搬三趟砖,一次两块,行程四十里。食堂也实行“共产主义”了,地瓜蛋随便吃!于是,我有了一道新加法:共产主义=一宿搬六块砖+敞开供应大地瓜。只是我的胃不作美,吃地瓜吃得直冒酸水。于是我不无向往:什么时候吃上碗有油有盐的煎饼花儿,这“共产主义”竟不要也罢了。
母亲的锅终于砸了。并非为了卖铁供子女上学,而是装进老太太们自制的坩埚中炼“优质钢”,结果变成了一堆青不青、红不红的海绵铁。
等到中学校长预言共产主义到来的岁月,地瓜已变成了“高档商品”。我们堂堂高等学府竟供应起狗都不予问津的“代食品”来。好在有中华民族的脊梁骨替我们承受“×分天灾,×分人祸”的重压,周恩来总理亲自下令提高了大学生的助学金、伙食费,大学里竟没出现饿殍。在浮肿病刚刚退却时,戎马终生的陈毅元帅又在广州会议上号召大学生向科学进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和哥哥姐姐都在家门口上大学,周末回家,又争抢台灯下的有利地形,有的读原子物理,有的钻高等数学,有的看《文心雕龙》……
那年考过了头一门课,母亲炒了些煎饼花儿,给三个吃够了“瓜菜代”的大学生过“开斋节”。大家边吃边议论考试。我因为把托尔斯泰的生卒年月答错了,俄苏文学史能否得“优”,颇犯嘀咕。三哥又来讪笑我:“这叫旗开失败,马到垮台。你就是吃饭数第一,瞧,‘这饼真香’!”
我的脸“腾”地红到耳根,仿佛又看到那幅捉弄人的漫画,那啃油饼的大豁牙。在我们这些读书人看来,学业上不能争光,是比懒与馋,更为见不得人的。
物换星移,逝者如斯。一九七零年,我那个见了煎饼就咧嘴哭的妹妹从医学院毕业了。她是七兄妹中第七个大学生。我们则是回族医生家第一代大学生。我们七人都曾抱着玫瑰色的理想去日夜攻读大学。有的向往亲手发射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有的企望成为当代的扁鹊、华佗,妙手回春,起死回生;有的憧憬下笔绣辞,扬手文飞,为民族文化平添春色。进了大学,更是人人矢志握灵蛇之珠,个个力图抱荆山之玉,五年寒窗,胼手胝足,朝咏外语于晨熹中,暮诵文献于华灯下……
然而,十年浩劫,国难民忧;造反有理,读书无用;“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案后一腔冻猪肉,所以名为姜侍郎”。我的大妹妹是学自动控制的,毕业时因为是“刘少奇的党员”,被贬到县城,分配当售货员。据说,卖无线电元件对于工业大学五年制毕业生,仍算“专业对口”!我们另外的人呢,或靠边站,或当“老牛”,或干“火头军”。一言以蔽之曰:臭老九。块然独坐,百忧俱至;泡茗对谈,哀愤两集:你的计划成了水中月,她的打算变为镜中花,我的劳动付诸东流水……我百思不得其解:母亲用煎饼花儿,人民用助学金,供我们读十七年书,难道是为了让我们跟在地富反坏之后,忝列第九?我是何等懊恼烦闷啊!
三
前天,小妹对镜纠正日语发音,忽然说:“我的下巴就是比我女儿的宽,归根到底,我也是吃煎饼长大的,咀嚼肌格外发达。”
“你闺女不至于见了煎饼咧嘴就哭了?”我揭她的短。
“她最爱吃煎饼了。”小妹笑嘻嘻地说,“可你看,人家吃的什么煎饼?”
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包塑料纸包装的糖酥煎饼。那是用小米加香蕉、菠萝、橘子、白糖制成的,比一般糕点还要昂贵的山东名产。“文化革命”前,只能从高级宾馆买到;现在,泉城处处可见,并成为小妹母女的日常早点了。
母亲不以为然,说:“如今,煎饼成了甜的,咱可没摊过……”
变甜者岂止是煎饼?还有我们的生活!闭门独坐,读书攻关;醇酒对酌,笑语绵绵:你提了讲师,我升了工程师,她入了党;你的论文得发表,我的设计已过关,他开始学第三门外国语。一言以蔽之:学以致用,争做贡献……
我丢一块糖酥煎饼在口中嚼着,赞叹道:“香甜如饴,酥脆可口,这股甜蜜劲儿,真适合除四害后咱们老九的心境。”
三哥又挖苦我一句:“这饼真香!”
大家哄堂大笑。又一致断定:“这糖酥煎饼花儿不及母亲那有油有盐的煎饼花儿可口。”
“为什么呢?”我很感兴趣地问。
有的说:这煎饼甜得发腻,失去了做鲁中劳动人民主食的资格,因为山东人不嗜甜。
更多的却说,因为母亲的煎饼花儿引起大家对“早晨”的联想。
不是吗?那阵子,我们吃煎饼花儿,我们抢罩子灯亮儿,我们穿补丁衣服,弟弟拣哥哥的,妹妹拾姐姐的,清贫朴素,甚至不免寒伧。可我们这帮黄毛丫头、毛头小子,恰如初生的新中国,奋发向上,朝气蓬勃!我们多想再揣上煎饼,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去扭大秧歌!那或许会使我们对失而复得的教书、读书权利加倍地珍视;那或许能令我们将十年创伤留下的瘢痕尽快消除;那或许使我们在大学讲堂,实验室中,手术台上,更多地想到民族殷切的期望,国家复兴的重责……
不要忘了吃煎饼花儿的年代;更不要忘了连煎饼花儿也吃不上的年代吧。
马瑞芳(1942—),山东青州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散文随笔集《学海见闻录》《假如我很有钱》《野狐禅》《女人和嫉妒》《漏泄春光有柳条》;学术专著《蒲松龄评传》《聊斋志异创作论》《幽冥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