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
一
维弟:
来信辨不出是铛铛唤醒阴魂登场的警钟,还是有人在叫我的优美的肉音?醒来把珍珠似的文句再看再三看,却像我自己遗在花间草间的血痕。
维弟呀是你!我和你有一层世界的隔离,何以同是撒出珍珠粒粒?
你不过是有时候像从荒冢里爬出的幽灵,荒冢乃是我永远安息的土地。我不知到了这里有多久,也懒问现今是何年何日。把轰轰烈烈美丑竞争的人世间,忘却不剩一滴。统计我过去的生涯,没有一文价值。你为谁记起我来?我哪点值得你来欢喜?你怕是弄错了吧?你不是做梦吧?我和你有生死的区别。
只是呵维弟!我还不曾见过你,心里便喜欢笑默默地,常常想,想你好像能和我做朋友,而且会是一副天使心肠的交际。
初春,我还没有被大病危害之前,我以你的材料,拟了一幕“雪夜里的哀声”的剧。本想作成寄你,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怕你笑死。
今早我正要坐在翠绿的群峰下做画家荒川女史的Mode1的时光,忽然接你那么一封信,唤醒了我的迷灵。真呢梦呢?心脏跳跃跃地总在怀疑。我喜欢你,我真是喜欢你,敬爱的维弟。我孤哀哀的凝结在冰冢中,有时候也还将万恶的人世记起。因为那装满浊物的人世间,还有个拳拳系念的P.弟。维弟,你记起我么?我也碰着了人间的呼息!你想把我拉到人间来大家欢喜做朋友么?感谢你!只是我全身的机关,都被病魂毁坏了;我玫瑰般红艳艳的热血,全被凶涛冲散了;我没有立得起的力量了。你眼前摆个残疾的朋友,不疑是坟墓里的红发鬼么?
维弟,你就总不给我一个字,我心里也深深地刻着你是我“很要好的一个朋友”那一件事。
薇
灯下
二
维弟:
接你第二封信,似乎要回信,说破你的悲哀,似乎不必回信,恐怕增你的反感。总之,我不想回信,等到九月回京也不想写信,而且无论到何时都不想写信,可以说:是我再不想给你的信。
“啊,残酷!残酷!悲惨啊!”你不又是要一只眼睛一条泪丝这么样叹息么?天为凡俗人纳污垢:创造蔚蓝的脏水海;天为感情家集幽芳:创造澄碧的泪泉川。海水不深,沉不尽无量数的热闹的丑恶;流川不深,浮不起明星寥落的艺术。你有多少碧莹莹的玉髓?你有多少鲜丽丽的珠精?流吧!流吧!你爱流尽管流呀!流到最终的那一滴,始与泪天沉默着的先辈聚集。
啊,嫩绿绿的青年!你也爱了涅么?你也喜欢无爱憎无欢乐么?你忍看泪水滴滴流尽:为的是追求爱之光明。你怎甘心与醉迷迷的春光割爱?你怎舍得丢了光怪陆离的世界,来过这冷寂的生涯?美之追求的宇宙迷儿哟!你想这是美之所归?这里原是绝灭境界。芳艳到此寂然,满目只剩墓天,无爱无憎无悲亦无欢,所谓是涅。等你来到沉寂的泪天会面时,先辈会这么询问你,我也会这么询问你。因为我也是你先辈中的一人哩。
维弟,你还爱一息之生机,泪是不可多流的。哀伤是破坏美的枪弹;哀伤是引人认识涅的妙谛。敬爱的维弟!你看到我这信,你该知我不仅是丧失了傀然一身,连悲哀也一片不残存。我常常自己发问不知道我是鬼还是人?又觉得我多少有些佛性,悲伤是一片也不残存。你殷勤劝我的话,是不是多劳了神?
当我被悲哀左右死生的时候,中国书只有一部“楚辞”,能慰慰楚楚凄凄的心;当我沉沉寂寥的时候,听人家淅淅的流泪声也能警醒亡灵。总之,我为你弄得不安了,不得不回你这一个信,维弟哟,假定我是人,我们有丝丝相结的精神,要交际就交际,何须求呢?何况我本爱你,我久已是无邪气地爱你,我只愿你一件:愿你像P.和T.他们一般!随便交游,随便往还,爱的时候恨不得抱成一块,吵的时候也不妨闹得破天。不必定个什么目标,更不必作条死呆呆的界线。想会面可以常常相见,不高兴的时候永远不必再相见。望你不要想得太长,也不必想得太短。横竖人生仿佛浪花,全靠积一瞬间一瞬间的虚幻。
轻井泽是避暑的天国,它的美处想等你来描写。你和T.P.他们来吧!我很盼望。T.P.他们或者困难,你应该不困难。你一个人不能来么?你丢不了你们的新乐园么?这里还有许多房间,景色之美丽幽玄,不由你不疑此土是仙境而你是神仙。你来!我们同游奇山,去洗温泉不好么?早晚一块儿往群芳竞放的原野,在黄莺回啭的密林下散步不好么?无论如何请来吧!我在等你。
薇
三
维弟:
我告诉你一桩怪事:我忽然信起宗教来了,昨晚十一点半钟的时光发现的。当我感到这一层,心里碎裂作奇痛,合掌胸前,流出沉痛的泪水,虔敬地默祷一次又一次。苦痛的代价,给我明白宗教的意味之广大,心田清凉甜蜜地,看世界如掌心的小珠。
近来我常常这样想:无论怎样也与我头脑不起关系的宗教,将来我会信它吗?或者会信:因为宗教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入教以来,虽是每早晚要做礼拜,我心目中,不曾有一回有耶稣基督的印象,她们在诚心祷告时,我心上不知道想着些什么花花彩彩。昨晚几十个可爱可怜的姊妹,一同做了一点多钟的礼拜,我哩,变了一只悲哀的孤鹤,在惨淡的云间─—她们的头上悄然飞舞。归室缝着寒衣,不知道怎么会起这种想头?若是换一个时间,我要自己尽量笑骂自己。然而我是严肃而虔敬的。
弟啊,我坚信我永远不会相信我所嘲笑的宗教;但不知不觉中,竟如上帝跑进我怀里了。这是为什么呢?为人生绝顶的悲哀。
“神啊,愿你诉我并特别地诉他!”我重重复复这么祈祷了。
“神啊,愿你给我认识一个永远的男性!恳愿你为世界创造些永远的男性!替我除却世上无永远的男性的大悲哀!”我恳切地祈愿了。
我常对我的妹妹说:世上没有可信的男子,我誓不再爱人了。她说:何不用金银定铸一个?
素
四
维弟:
爱的维,如果你也真的在爱我,你应该会感着我今天一天为你烦恼的心罢?
在爱的火开始燃烧的时候,即使怎样苦,也像蜜一样的甜。如能为你疯成真的狂人,我是怎样的幸福;只想为你死去呵!
爱弟,你所说的话我都能够谅察。你现在的心理状态,正如我今年正月的心理状态一样。我由一场的热病,把“死”本身愉快地烧死了。我觉得过去,悲哀,理性,现实界的一切,都在炎炎地燃烧着的净火中烧掉,而只剩着纯粹的血清在心里营着不可思议的作用,形成了现在这个无邪气的我的躯体。所以现在的我只是个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是天真的。
维弟,我的小朋友,好像天使般地和我交际罢!不然,我会哭,不断地哭。
不待说我最初对你的爱就觉得有点奇怪,但你不也是同样吗?可是明了地说起来,我们远是无邪气的爱的成分多几倍。
爱弟,我非爱你不可,非和你往来不可。你要尊重我的无邪气,不要把我无邪气的可爱的灵魂杀死!不要认我的爱单单是男女间的恋情。晓得吗?
我奇妙地接受了你的接吻。但那和小孩从慈爱的母亲所接受的一样,不是男女恋情的接吻。男女风情的接吻是远躲在很远很远的秘密世界的。因为你现在微弱的爱远弹不起我的心弦。但我的爱你是深深的,强烈的。你好像从星的世界飞落来探寻我的心一样。我看到你那水晶样的光明,越觉得寂寞,觉得无边的寂寞。不,我不爱了,决不爱你了。等得一二年,尸骸都要腐朽。你不知道过热爱的日子,一天要比三天长哩。在爱的上面没有理性,我无我地想服从你的命令,就是苦也服从;但,不,不行,服从不情理的命令是可笑的。
尝过种种苦痛的我,是不怕什么命运的,等,等,等几年几千万年的这种蠢念我不来。我生来是顽强,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还是任自己的心意行事罢。
维!愿你让我们的运命自然地轮转下去罢!
白薇
白薇(1894—1987),原名黄彰,别名黄素如,生于湖南资兴,著有《琳丽》《打出幽灵塔》《炸弹与征鸟》《爱网》《少女之春》《悲剧自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