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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于江湖:高建群倾心精选散文集》一个童养媳将我生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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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我每年都要送给母亲一个红包,感谢她生了我,感谢她为我的来到人世上,疼过一回。现在生孩子条件好多了,往医院里一住,有专业的人员帮助。六十多年前的农村,生孩子是一件难事,所以老百姓有“人生人,怕死人”的说法。生孩子又好像很随意,大部分是生在土炕上的,还有的生在砬道窑里,正磨粮食推着个磨棍,突然肚子疼往下一蹲,解开裤带,孩子就生下来了。有的是生在田地里的,农妇正劳动着,就地就生了。有些女人拉撒,甚至把孩子生在茅坑里。我是生在自家土坑上的。就是那种用土坯砌的,冬天可以烧热的土炕。记得,奶奶常说个谜语叫我猜:一头老牛没脖项,有多没少都驮上,说的就是这种土炕。

我生在黄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天麻糊黑,人喝汤的时候。用一把做衣服的剪刀,在青油灯的火苗上烤一烤,算是消毒,然后用这剪刀剪掉脐带,只听“哇”的一声哭声,这孩子就算出生了。人们说,母亲生我时,面无血色,脸色黄得像黄表纸,听到哭声,她欣慰地笑了,说:你把为娘可害苦了!唉,我又一个讨债鬼来了!在去年的春天,我的孙女出生了。她生在羊年,是一个羊宝宝。说到这里,总让人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韭菜割过一茬又长一茬的感觉!羊年是好年,中国的老百姓有“羊马年广收田”的说法。那年我接到通知说,我的长篇小说《统万城》获得了中华图书奖,我对该书的责任编辑韩霁虹女士说:我不该获这个奖,因为最近为写一本书的缘故,我又系统地阅读了我们的老古董,从而对文学又有了些新的认识,它们才是高山,《统万城》只是小丘,它们才是大厦,《统万城》只是包厢,应该把最高的褒奖给它们。

我去年写作的这本《我的菩提树》书,共写108章,取佛祖脖子上挂的108颗念珠之意。那时已经写到55章了,并打算在羊年底完成了它。另外根据我的早年一个中篇小说改编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央视八频道正在拍摄,佑护我吧!希望能够拍好,拍成一个类似《冰山上的来客》那样的西部经典。大半生以来我正直地活着,崇高地活着,淡泊地活着,卑微地活着,守着一个文化人的底线和本分。如果让我重新出生一次,我仍然愿意出生在关中农村的那个土炕上,由一位做过童养媳的卑微的农妇带我出世,如果要让我重新选择一次职业,我仍然会选择一个写作者,活着的时候向这个世界发出响亮的声音,死后这声音仍会在空中回旋一阵子!

我一直把写“大部头”,当作自己的主要任务。也在写作长篇之余,写一写散文作品,大家还都说不错。有一些约稿,例如有一篇写成吉思汗游牧文化的,是我在凤凰世纪大讲堂演讲的手稿。又有一篇是为《北京文学》写的,好像叫《走失在历史迷宫中的背影》,还获得过“老舍文学奖”。还有一篇《拥抱可可西里》是一家有名的杂志,叫《读者》,它约我写的。我把这些东西凑到一起,就变成了一本书。我写了十本散文集,2014年出版的《你我皆有来历》,那是第九本。《你我皆有来历》这本书的文章,是湖南文艺出版社的龚湘海先生带人从我家的电脑里抠出来的,他们自己拿回去编辑。他们还要把我的七八部长篇,二十几部中篇,九部散文集出一套叫作《高建群作品》的丛书。

说到书画,确实是书画同源,我的书法,我的绘画,用《文心雕龙》里的话说,诗不能尽,溢而为书,书不能达,变而为画。诗歌已经不能让你尽兴了,激情奔涌,我写书法吧,书法还不能够尽兴地表达,那我画画吧,用更具象的形式表达吧。《你我皆有来历》中没有一幅插图,甚至连前言结语都没有,是因为编辑和我两地遥远,沟通不多,后来我写了一个序,叫做《六十初度,马齿徒长》。如果要再版,我还是想要有个序,画几幅画在上面。

我理解的文学艺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者,他的作品是蘸着他的血写的。陕北高原年节的时候,要抬着猪羊,扭着秧歌去拜祭山神庙、土地庙,这叫“献牲”。一个作家的从事艺术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当祭品,为缪斯献上。我在当年写《最后一个匈奴》的时候,感到自己像一架濒临失控的航天器一样,最后差一点回不到地面了。我在写作《大平原》结束后,中风住了21天的医院,也许只有这样的创作,才有可能写出来一点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作品。相形之下,那种散文结集的书,像《你我皆有来历》《生我之门》,就轻松很多。长篇写作是生一场大病,散文写作只是一场感冒而已。

因为习惯,我一直坚持手写,不用“键盘写作”,但不完全拒绝新潮时尚的新技术。我写小说时候,还用手写,而且是用蘸水笔蘸着墨水写,我总感到键盘上的字不是我的,是公共情人,她一站到街上谁招手就和谁走。我一直学不会电脑,但是现在来说,我还是羡慕那些会打字的人,我的儿子给我装了个手写板,《你我皆有来历》里面的许多文章都是用手写板写的,尽管用了高科技,但还算是用手写的。我还学会了手写发短信和微博。一个朋友给我建立了一个“高看一眼”工作室,有两百多个群友,每天我都在上面胡说八道。朋友说:“年过六十,当骂且骂!”我说:“善。”我还说:我们的老古董,《三言两拍》里说,天下最厉害的是三张口:一是乞丐的口,吃遍四方;一是媒婆的口,传遍四方;一是文人的口,骂遍四方。《你我皆有来历》开篇,就是“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读者看过我作品,都觉得我似乎独独钟情于游牧精神。那篇文章,在2007年被评为全国散文十佳,名列第七,我和一位教授在《南方周末》报刊,就该文还发生一场舌辩,有些是他对的,有些是我对的。游牧文明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如果有时间,我还会在以后慢慢讲的。

我曾称自己被文学“绑架”了40年,现在花甲之后的生活,平时除了写作,我基本上没有什么爱好,长年累月的写作,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废人。现在的工作基本上是对半对半,写小说占一半时间,写字画画占一半时间,有时候钻到画画里出不来,眼前都是具象,高僧大德接踵而来,有时候又不会画画了,又进入一种小说的叙事情景中。我记得路遥当年也是这样,如果一离开长篇小说的叙事情景,他说“句号是在引号的外面还是里面,我都弄不清了”。别的就是看看电视,有时候遇到一本好书读一读,不过失望的时间多一点,现在的书虽然多,好书并不多,包括那些所谓的获奖作品。现在的很多年轻作家有才华,有激情,未来是他们的,许多年前,我曾经对写《上海宝贝》作者卫慧和写《糖》作者棉棉说,每一朵鲜花都有开放的权利,至于这花开得大与小,艳与素,那是另外的问题,她很感激我的包容。现在我有些老意了,我对媒体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们这一代人行将老去,这场宴席将接待下一批饕餮者。这是我对年轻一代的希望。不过年轻的一代要有一个强大的胃,像个接收器一样,一路走来接受一些新鲜的东西。

我们的语文课本里尽是些弱不禁风的东西,鲁迅先生还有点刚烈,上海人见了心里不舒服,要把鲁迅从教科书里赶走。我们的高考作文尽是些胡扯淡的题目,要我说吧,我们把前人的文化里面最优秀的东西好好继承,即使你不懂,当口歌念也好,慢慢地大了就懂了。去年我为了写这本书,又把《诗经三百首》,把司马迁的《史记》,把基督教的《圣经》浏览了一遍,感觉到了一种崇高,这些伟大作品产生出来的气场令人变得崇高和纯粹。让我们的孩子们学些经典的东西吧!还有各民族的民间传说,包括那些远古传说,那是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