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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的私语(散文卷)》穿越我心河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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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梦婕

我的年龄已经很大很大了,每年腊月,无论天气怎样严寒,妈都要夜夜坐在灯下,纳一双像扁舟一样狭长的鞋底,再纳一双像月牙样小巧秀气的鞋底。这是故乡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了,凡是快要出嫁的姑娘都必须备齐这样的嫁妆。妈做了一双又一双鞋,却总不见我汇报要结婚的喜讯。我在一所文科大学教书,每次接到妈托人写来的信,我的眼泪都滂沱而下。妈那历尽沧桑、忧郁、含愁的目光,仿佛在执拗地问:“麦铃子,你给妈说说,你咋还没找到下家9?”

我几乎不敢写信给妈。寄回家的无非是些营养品、衣料,可是妈不要这些,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我的孝心。好强了一辈子的妈要亲手把她疼爱的女儿交给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才算完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桩心事。每逢此时,我就在自己独居的两室一厅里,来来回回踱步,整夜整夜不能安睡。我在向妈倾诉这几年来发生了的一些事情。

十年前,我还是一名高中女学生。我长得又瘦又小,第一天上学就有一个大个儿男生恶作剧地喊:“小巧玲珑。”从此这个绰号不胫而走,高中三年我的真实姓名除了考试公布分数时才有人记起,而别的时间大家都好像不约而同地忘了。我非常地难过和自卑,一个人常常偷偷地哭泣。

我的世界也有顷刻的敞亮,那是在学校简陋潮湿的读书室度过的短短几十分钟。流连忘返在密密的书行间,我的心空晴朗无比,眼睛也能像那些漂亮女孩子们一样自信笔直地穿过整个教室,再也不担心同学们的戏言了。心无旁骛,学习便会游刃有余。我的功课轻松多了,充裕的时间全都在读书室里打发。

菁菁校园,钟声叮当。一天天过去了,我越来越不安于去读别人的作品。我多么想用文字去表达自己的思想呀。就这样,在夜里当别的同学都呼呼进入梦乡,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一件件事,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的光亮便记下来。清晨苏醒后,那一行行扭七扭八的字仿佛在嘲弄我。默默撕碎那些有字的纸片,看着它随风飘失,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我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交谈,它们就是我最亲爱的,倾听我心灵喧哗的朋友呀。坐在空旷寂寥的大操场上,我发誓再也不虐待情同手足的朋友了。

校园里的柳叶绽出了嫩嫩的芽儿,鹅黄色的,可爱极了。我坐在树下,写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寄给大大小小的报刊社。日月如梭,我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脑子里装满了概念、公式、单词、语法,再也没有闲情逸致临风面月,读读写写。老师在那个黑色的七月,给我们不厌其烦地灌输:一定要考上大学。虽然县城很小很穷,但我们学校在全省却一直是重点中学。这就注定我们要如战场上的士兵,勇往直前。

假期来了,知了不停地在树枝上叫着,天气愈加显得燥热。一张薄薄的高考通知单,把每个同学的心都悬在空中,我也不例外,总在盼呀盼。在家闲得发慌,干脆坐公共汽车直接到学校去。

“啊,那信箱里竟有我的信。”

心一颤,细细碎碎的惊喜浮上心头。

是一个正读初一的小男孩从迢迢的东北写来的。他因为在一个中学生刊物上看见我的文章。他问:我们做个笔友,好吗?

当然可以呀!

从此那个假期小男孩的信不间断起来。他们班又发生什么新鲜事啦;他悄悄喜欢上邻桌一个小女孩啦;送叔叔到美国留学那天,他哭个不停啦……事无巨细,小小的男孩他的信一年比一年写得长。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纯净可爱的小弟弟而感到非常高兴和快乐。每次展读他的信便如关照自家亲兄弟一样。

岁月如水,我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毕业,即将分配工作时,那个以笔友相称的小男孩来信说:他正在焦急地等待高考通知单,想到北京来玩,顺便看看我。掐指算来,我们通信已有六七个年头了。

他来了,瘦高瘦高,像一株挺拔的白杨。青春和微笑,洋溢在男孩俊逸的脸上。那几天,寝室的室友们一个个连声赞叹小男孩吹得一口漂亮悦耳的口哨。我以东道主的身份带他到颐和园、故宫等地玩。

“铃子,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我愕然,他的语言让我莫名诧异。

“我一直在喜欢你,铃子。”幽静的香山,一片一片灿烂似霞的红叶,像极了少年滚烫的心。

“不,不……你还是个孩子呀,你还不懂爱情。”我被他的神情和一脸的认真惊得手足无措。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机会,让我来北京?”他涨红着脸,一双大手铁钳样拧紧我的手。

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么多年一直把他当作亲密无间的小弟弟。但他已飞一样地跑出了香山。

回到学校后,我一直忐忑不安。那样脆弱稚气的年龄,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果然,一个月后他的父亲抱歉地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安慰他的儿子,即使一个谎言也行,否则……他的父亲厚重的声音穿过几千里路程,充满了哀伤。

可怜的小弟弟,我既无奈又同情地告诉他,姐姐依然像从前一样,时时关注着你的成长,当然也很喜欢你的。

我违心地写下了最后半句话,疲惫而又忧郁。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做这种小孩子般的青春游戏。

鬼使神差,我分配到西北一所大学教书,偏偏他也被录取在此。那个满面含笑、吹一口欢快悦耳口哨的男孩哪里去了?

他的背好像也驼了,少言寡语。尤其在我的文学课上,他低着头从没有抬起过。

我的内心疼痛不已,再也不敢像同龄女孩一样,频频和男朋友约会,更别说谈论婚嫁。

大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他都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时我忍不住自问:我究竟是一个杀手还是一名师长?我很迷惘,既找不到医治男孩心灵伤痛的药方,也难以拯救自己内心的愧疚。

我在时间的落叶中,不停地拷打自己的灵魂。

快过圣诞节了,大学校园里各种各样美丽纷呈的贺卡塞满了信箱。启亮台灯,我第一次做起贺卡来。用他当年在信中寄来的树叶组成一棵树的形象,然后衬上斜纹布,再画上大大小小的眼泪。

没有署名,我寄给了他所在的班级。

平安夜里,各班都组织文艺活动。作为导师,应该和同学们欢聚一堂,共度良宵。移开脚步,我看见他走了过来,邀我共进舞池。

我们携手滑翔进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铃子姐姐,请原谅。”

七彩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大雨漫过的嘶哑。他哭了。

这时,一支舞曲结束了。同学们嚷嚷着,纷纷要导师也出个节目。我牵起了他的手,径直走向前台。等大家安静了后,在麦克风前我讲了一对笔友的故事。我轻轻对他说:你真正长大了。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面对着一双双明亮的眸子,我含泪讲道:“爱是一所大学,教会我们许多做人的优秀品质。”

呼啦,同学们更加使劲地拍起了巴掌。我的心里泛着海蓝色的浪花,很多年了,我从没有如此轻松和愉快过。

舞曲又响起来了。我的心仿佛被这音乐过滤得纯净年轻了。啊,妈妈,你可要抓紧时间再纳一双像扁舟,一双像月牙儿样的鞋。这两双相依相偎的鞋,很快就会被适合它的人穿走。

我要远走,走向幸福的漩涡。

(原载199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