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尧
天下着蒙蒙细雨,我踩着满载邮件的自行车在乡间道路上飞奔。前面就是瑶村了,那蹲在仓库屋檐下的定然是王老伯了。他是我这条邮路上的义务投递员,天天按时守候我这辆“邮车”,那接信时的欢悦神情,好像父亲收到远方儿子的来信。其实,这两年来,我交到他手里的信,少说也有一千封,却从未见过有一封是王老伯自己的。
我老远响着车铃。他听见滴铃铃的铃声,定然会像往常那样立起身,咧着笑弯的嘴角向我走来的。然而,今天他站起来后,却愣愣地立在那里不动了。我靠近一看,不禁惊讶起来:老伯首次失约了。立在那里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春风带着密密的雨丝洒在他身上,他正打着寒颤呢。
“叔叔,把信交给我吧。”少年向我提出要求。
我望着他那稚气未退的圆脸,眼前出现了去学校里送信时的情景:那些刚刚下课的孩子们蜂拥过来,团团围住“邮车”,这个盯住画报上的封面,那个瞄着信封上的邮票,那一双双不安分的手东拉拉,西摸摸……现在要我把全村的邮件交给眼前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能叫人放心吗?
“叔叔,我会把每封信都送到收信人手里,决不会误掉一封的。”少年认真地说,“爷爷说过,这投递信件的事,一点也不能马虎。”
“你爷爷是谁呢?”我问。
他瞪着惊奇的眼睛说:“叔叔,你天天交给他邮件,还不认识他?”
噢,原来他是王老伯的孙子。
少年垂下了头,露出哀伤的神情,喃喃地说:“爷爷病倒了,不能帮你送信,他身子躺在床上,心里老惦念着送信这件事。好容易我向爷爷讨了这份差使,而叔叔你,却信不过我。”
少年的真情打动了我,获得了我的信任。我郑重地将邮件递给他。他双手接过邮件,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布——那是王老伯雨天里专包邮件用的。他细心地包好后,对我憨厚地笑了笑,便箭一般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帘里。
两年前,也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阿金队长在村前截住我,指着身边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说:“往后全村的邮件就交给王老伯分发吧。他年纪大了,队里照顾他休息,可他闲不住,争着要干这件事。”往常村里的邮件都是放在代销店的,报刊的订户常拿不到报刊,信件也没人代送,一搁就是三天一星期的。有王老伯专门分送,这可帮了我的大忙了。就这样,我与王老伯天天见面,他风雨无阻,竭诚为全村人送信。他还托我买了一大叠邮票,放在身上,谁家寄信,他代售邮票,并亲手贴在信封角,然后集在一起交到我手里。在王老伯的帮助下,瑶村的邮政、发行工作比别村都好。如今,王老伯却病倒了。兴许是患了伤风感冒,明日又会来接信、送信的。但愿如此!
事与愿违,往后好几天还是少年来接信。每当我问起王老伯的病情,少年总是摇着头说:“爷爷病不见好,吃得很少。”
这天,我把信交给少年后,又探问道:“你爷爷的病好些了吗?”
少年的神情黯淡下来,难过地说:“爷爷整夜喘着咳着,饭都咽不下了。”随后,他抬起圆脸庞问,“叔叔,你能帮个忙吗?”
我表示乐意。
少年掏出五块钱,交给了我:“请叔叔在镇上帮买包葡萄糖吧。邻居们说,那东西泡水喝,病人咽得下,又有营养,爷爷吃着会好起来的。”
我又一次为少年的真情所感动。对,我明日临时改变邮路,将瑶村放到最后一站,然后看望他老人家去。
第二天我来到瑶村时,已经过了晌午。这可急坏了等信的少年,可不,我的车铃一响,他就老远跑了过来,眼眶红着,许是刚才急得掉过泪的缘故。当我将葡萄糖交到他手里时,却发现他双手抖着,抖着,整袋葡萄糖竟掉落在地。“哇”的一声,他失声哭了起来,抽泣着说:“爷爷,爷爷他——”
我全明白了,泪水簌簌地顺着眼角滚下。
少年用手背抹了抹哭肿的眼睛,难过地说:“昨天我分完信回家,大伙正围在爷爷床前向他告别,爷爷拉住我的手说:‘这送信的事就交给你了。’爷爷还交代队里做个信箱放在这仓库的屋檐下,钥匙交给我管,每天中午放学来这里取邮件。爷爷想得真周到,知道我快过完寒假,不能老守在这里。”
我说:“照你爷爷的话去做吧!老人未竟的事,要我们活着的人去完成。”
少年急切地说:“天不早了,村上的人都给爷爷送葬去了。”他接过邮件,又小心地用塑料布包好,转身径往村边的土冈上跑。
我架住自行车,上了锁,尾随少年的身影,来到绿树掩映的墓地。这里聚集着全村的老少,天雨、路滑,都阻碍不了众人给王老伯送葬。
雨丝越来越稠密了,阿金队长仰望着天空,充满感情地说:“看看天上飘着的细雨吧,丝丝点点落入泥土,滋润着庄稼。王老伯就像雨丝一样,平平凡凡,却给人益处。”
我听着,品味着话里无穷的含义。
乡亲们在坟前向王老伯告别,老人的孙子连连鞠了三个躬,还久久不愿离去。只见他从山野上摘了一束野菊花,虔诚地放在墓前,用整个心灵呼喊着:
“爷爷!爷爷……”
回村路上,阿金队长对我说:“王老伯再也不能帮你分报送信了。”
“他的孙子是好样的,会像他爷爷一样分送邮件的。”我说。
前面的泥泞地上,王老伯的孙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人群,在分报,送信。此刻,天空飘零的雨丝,一点点,一丝丝,沁入这春的大地。
图 金立德
(原载198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