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到乌拉山去
雪呀,多么可爱的雪呀!那么轻那么静地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山峰上,落在田野上,落在屋檐上;白了山岭,白了大地,白了屋顶,万千枝丫,万千水晶条,成为银色的海洋里的银珊瑚。在北方,下了雪很久不会融化。刮起风来,雪粉腾扬,像笼罩着大地的银色的雾,在日光中闪闪的像火星,在灯光下闪闪的像萤火虫。
“哦!嘚儿——驾!”我们驾驭着三匹马拉的大马车,奔驰在洁白的道路上。大朵大朵的雪花,粘上我们的狐皮帽,粘上我们的羊皮袄,亲着我们的面颊,我们感到无穷的快意。虽然呼出的热气在半空中凝冻住了,虽然脚冷得快麻木了,我们还是说说笑笑的。逢到在扑朔迷离中撞死在电杆木上的沙鸡,我们还是不放过它们,下车去拾捡,到前面的牧人家,可以烤熟尝一尝。
快跑吧!马儿,快跑!铃铛儿好像我们心灵中的音乐。我们载着满车的欢乐,我们存着无穷的展望;仿佛正越过今冬向明春飞翔,越过今年的丰收奔向明年更大的丰收。快跑,马儿,快跑吧!
到乌拉山去,到乌拉山前后山畔的牧区去,那儿的羊群已经满膘,已经胜利地超额完成今年国家的收购任务,牧民们已开始屠宰自留羊改善生活了。整个秋天,打草搂草,准备下足够的草料,暴风雪再大也不怕,牲畜可以安全地过冬了。现在,生产队会计忙着年终结账,挨个儿在牲畜角上烙印,等再接下羔来,划入明年牲畜增长的表格里。
说塞北高原的人练就一副耐寒的筋骨,这不假,但是,在冬天的乌拉山里居住,究竟要困难得多。游牧的地方往往只能用石头垒起临时性的小屋,瓢盆瓦罐都不全,一场大雪,常将门窗都封住;买粮需要赶着毛驴翻越过几十里山路,沿途坑坑洼洼,被雪盖住,一不小心,便会陷进去。好在这类事故不会发生,因为山里人肚内都有本“乌拉山经”,闭着眼睛都能走路。凡此种种,非有坚韧耐劳的性格,抗灾保畜的决心,对党、对公社、对集体事业发自内心的爱,是办不到的。
快跑,马儿呀,快跑!我们不会被风雪表面的严威吓倒。到牧人的小屋里去吧!那里有一壶滚沸的奶茶温热我们的心,有一炉好火烤干我们的脚……炊烟在招手,证明主人已经归来。牧狗不客气地朝我们嚎叫。这时,门打开,主人喝住了狗,在邀请我们,于是,我们进屋,上炕里坐。一碗奶茶,一撮鼻烟,打开了彼此的喉咙,谈着新生活,谈着人畜两旺的年景。不久,一盏油灯照亮了逐渐暗黑的四壁,炉上熏香脍炙的沙鸡。吃罢晚饭,不待我们开口,男主人从墙上取下笛子吹将起来;女主人跟着唱,七十多岁的姥姥张开她落尽牙的嘴,刚学步的孩子也咿咿唔唔地哼哼着,全家都浸淫在歌唱里。这时,我们只觉得那歌声盖过了风吼,融化了积雪。是多么淳朴可爱的蒙族牧民家庭啊!
快跑,马儿呀,快跑,有这样的人民,有党握着驾车的鞭梢,风雪再大也不会迷道。车轮冲开雪浪,滚滚向前,在经过的路上,春天的草叶将破土发芽,春天的花朵将含苞绽放。
伐木
伐木去!上乌拉山深山密林中伐木去!
一个晴朗暖和的星期天,定居地蒙族小学的学生们,每人赶一匹毛驴上山。将不成材的干枯的树木砍下来,一方面解决社员们冬季的燃料,一方面作为副业生产。这是山里的孩子们劳动的课程。
我跟随他们从达拉盖沟上山。达拉盖,汉话的意思是:乱石堆。沟里到处是垒垒的石头,从山里冲激出一股活泉,在乱石堆里奔流直泻。泉边有一片柳林,秋尽冬来时,黄叶脱落,泉边先铺层厚厚的碎金,不几天又铺层厚厚的白银。
原先,达拉盖静极了,只听得山泉在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唱它那唱不完的歌。有时候,一群青色的野鸽子一齐飞落在泉边喝水,立刻又相继飞起来,它们肚子上的白羽毛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空中响着它们的鼓翅声。有时候,石鸡子在山里嘎嘎地啼,像是什么人在笑,先是这儿嘎嘎地笑,歇了一会,那儿也嘎嘎地笑了,四山都在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山泉应和着那笑声:叮叮咚!叮叮咚……
现在,达拉盖很热闹了,除了石鸡的笑,山泉的笑,还有孩子们的笑。我们从达拉盖沟攀登,爬呀爬,越往上林木越稠密。经冬不凋的松树撑开它苍翠的云伞,早晨的太阳斜射过来,于是雪地上开放了许多细小的白花。在树底下仰头望层层的松叶,阳光又仿佛在那里面点亮了无数盏绿荧荧的灯。来到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孩子们把毛驴笼头解开,放它们自由自在去吃草,我和孩子们一个个束紧腰带,扎好裤腿,捏着斧头分别爬进密林中去了。
“橐(tuó)!橐!橐!”谁已经先动手了。
一会儿,“橐!橐!橐!”哪儿的斧头在回答。
于是,山峰和山峰在大声说话,压住石鸡的笑,深谷里发出空空的回声。
“嗨!松石儿巴图——你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枯树多得很——你来吧!”
“哦!——我——来——啦!”
“橐!橐!橐!”“空!空!空!”
黑老鸦呱呱聒噪,吓得飞走了。一群山鹰惊离了它们岩顶上的巢,在高空盘旋。
这时,太阳才从我们后面气喘喘地爬上来,将整个山头都染红了。
我虽然是个大人,可是砍的柴火不如他们多,当我们大家将收获集中在山腰那块平坦的地方,就比出来了。伐木是很重的劳动呢!需要攀登峥嵘的山峰,一不留心,荆棘刺破了衣服,枯枝划破了手脸;需要用力砍,震得虎口发痛;完了,将槁木推倒,或者背下,或者顺山沟滚下,要不是山岭养育出来的孩子,风雪考验出来的孩子,具有精壮的身体、韧强的性格,恐怕是不能胜任的吧?
时间还早,孩子们玩耍去了。忽然,有一个孩子发现松叶上缀满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松蜜,他大声招呼孩子们,大家拥过去采摘一片片松叶,互相传递、吮吸,点点滴滴落在衣襟上。他们递给我好几片,要我尝,的确,甜极了!比蜂蜜还甜!还有一股松脂的清香味儿。玩够了,大家都坐在一块岩石上,眺望山下的草原。草原覆盖白雪,莽莽苍苍,浩瀚无际,中间有一道黑线,将大地分割两半,那是包兰铁路。如今,正有一列火车经过,拖着团团烟云,在阳光和雪的辉映中,一会儿变成珊瑚红,一会儿变成琥珀黄,一会儿银白如初。虽然白雪照花了孩子们的眼睛,他们还在眯缝着眼睛远眺,虽然他们是经常来的,却总好像看不厌似的。
这时,山脚下有人在喊话,声音传上来模糊不清。
“听!嬷妈在喊我们吃饭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寻找毛驴,将约有三百斤一捆的柴禾架上驴背。“哦!咄!嘚儿……”赶着驴儿下山了。一路上,孩子们用蒙语唱歌似的诵吟他们书本上的一课:“三面红旗迎风飘,三面红旗举得高……”
石鸡在我们后面笑着,山泉在我们后面唱着:“叮叮咚!叮叮咚!”
牧村晨雾
今天早晨,起了雾。最初,乌拉山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好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紫绡,过不久,雾加浓了,更浓了,山不见了,屯子不见了,牧场不见了,在我的四周只是雾,雾。
雾漶(huàn)漫飘流,恋恋地粘住它所遇到的一切东西,默默地抚摸着山峰、草地。
一群乳牛忽然出现,又立刻钻进雾中去,哞哞的牛叫声,好像在雾中拉响了不同音阶的汽笛。
过了一会,四面八方都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呼喊,这是小学生们结伴上学去了。山路上,他们嘹亮的歌声扩散在浓雾中。
紧接着,山路上炸开鞭花,我听见牲口喘息、喷鼻、蹄踏和车轮转动的声音,喔,是一辆马车经过了。
在前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哎!巴图大爷,上哪儿去呀?”
“车上那么多牛皮、羊皮、绒毛呢!是送到供销社收购站去的吧?”
“巴图大爷,把我们捎上吧!捎到学校门口。”
“喂!坐好了!坐好了!驾!驾!”
车轮继续在雾中滚动。我仿佛看见一车的皮张,一车的孩子,前面端坐的巴图大爷捋着他稀疏的白胡子。
又过了一会,我听见附近的羊圈栅栏门咯吱一响,羊群骚动起来。有人在自言自语。那是奥托亨,这个勤劳的姑娘,每天清早就起身到羊圈里去。我想象,这时她正和平时一样,扎着白花的头巾,穿着墨绿的袍子,正蹲在那儿挤羊奶呢。果然,奶桶碰撞,还能听见羊奶在嘶嘶喷射。
一阵皮靴的橐橐,然后,一个浑厚、重浊的男性嗓门在说话:
“你好!奥托亨!”
“好!好!会计同志!”听那话音,这一声称呼多少含有玩笑的意味,我想,这时姑娘的嘴角怕正泛起一丝微笑。
“挤羊奶吗?”
“是呀!你看,羊奶多新鲜、多浓!就像今天的雾一样新鲜、一样浓。”
“这么大的雾,今天你还上山吗?”
“当然。再浓的雾也得上。山上的每块石头我都认得。你放心,不会掉到山沟里去的。”
沉默了片刻,会计同志问:
“你今年放的羊共接下多少羔?”
“嗨!不是已经统计过了吗?一百六十只怀胎母羊存活一百六十六只羊羔子。”
“啊!好满的膘呀!你真行!这些可以归入一类畜,这个,这个,也是一类畜……一类畜……一类畜……公社需要统计一下我们队里一类畜的数字,先从你这儿开始吧!一共有多少?……五只、六只、七只……”
大概会计同志在抓羊了,躁得羊不耐烦地大叫。忽然,他“哎呀”了一声,大概是哪只调皮的山羊用尖角顶撞了他,惹得奥托亨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么快乐、那么无邪、那么动人的笑声!恰似一只雾中掠过的唧唧鸟。
一串小铃铛撞击出的清脆的音乐吸引住我的注意力,那是蒙医高木扎布的毛驴呀!只有他的毛驴的颈脖间系着两只精致的小铃铛,快跑的时候,发出泉水那样美妙的声音。深山病家,只要听见铃铛响,便知道大夫来临而宽心了。现在,他匆匆忙忙到什么地方去呢?哪一家在焦急地等着他呢?可是,听,铃铛声哑了,有人在和大夫说话:
“高木扎布大夫!是到达拉盖去吗?”
“谁呀!呵!佳木苏书记!昨晚达拉盖的队长来告诉我,额尔登索大娘今天早晨要生产了。”
“我知道。我也到达拉盖去。听说他们今年打草任务完成得特别出色,我去开个会,总结一下经验。”
“来!骑上我的驴,它能驮起两个人。”
于是,铃铛又活泼起来了,向乌拉山的方向移动,最后,在我的耳边成为细微的悄语。
雾,还在飘流漶漫,恋恋地拥抱着山峰、牧村、草原……我倾听,倾听这雾中的音乐,在谱一支牧村晨曲。虽然在雾中,但是那明亮又光灿的新生活、新人物,在我的眼前却像图画一样地清晰。
图 戴敦邦
(原载196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