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和雕塑家的重逢要从艾文和何光在美国读书时的一位女同学说起。她是巴基斯坦某富商众多子女中的一个。因为都是留学生,性格又像,就跟何光成了朋友。她曾对何光说,来美国前从来没独自迈出家门一步,如果出门就一定有超过两个保镖护送,而且在巴基斯坦,女人的社会地位不高,就算生在富人家也一样,处处桎梏,所以能来美国让她很高兴,一个人去银行,去邮局,去超市,还可以穿短裙……
班上的同学都喜欢她,所有人都觉得她让人温暖,何光说她对待每个同学都很有心,每次回国都会给同学带巴基斯坦特产。
有次,她神秘地对何光说,毕业后想留在美国工作,还要写本黄色小说。
事与愿违,毕业没多久,家里命她回巴基斯坦,她虽万般不愿,但还是服从了旨意。
纽约深秋的某天,何光和另外两个好友去机场送她。
她留下句话:这几年的无拘无束是偷来的,我会为此付出代价。
何光不明所以,说着不会。然后她们拥抱,挥泪说着再见,但没能再见。
刚回到巴基斯坦的那段日子,她跟何光还保持着联系,在电话里她告诉何光已经开始动笔写那本黄书了。之后的几次通话,她都会给何光念前一天完成的部分,何光觉得她很有写作天分。这样的通话持续了两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两人的联系突然断了。
一个多月后,何光从一个和她们并不很熟的同学那里得知她订婚了,男方是她家里指定的。没过多久,又听说不知因为什么婚礼取消了,几个好友正猜测着原因,噩耗传来。
一晚,她心脏病发,死在梦里。
这是她家里的说法,何光认识她四年,从没听说过她心脏有问题,后来听说自从她回到巴基斯坦就得了抑郁症,由此何光怀疑她死于自杀,只是那样的家庭怕传出去影响声誉,才编了个好听些的说辞。
这只是猜测,真相无从得知,也不重要了。
她死后,一个美国同学在脸书上发起活动,同学们纷纷留言悼念,并留下电话号码和地址。望着那一屏幕旧相识的联系方式,每个同学都在感叹,那是巴基斯坦姑娘送给他们的最后一件礼物。每个人都在那次活动中找到了想找的人,何光找到了艾文,艾文找到了和逝者当过两年室友的女雕塑家。
当艾文看到女雕塑家的电话、地址后就记了下来,在来到巴利亚多利德之前,就已将那地址录入手机的卫星定位系统。
到达巴利亚多利德的第二天早晨,刚和其他人吃了半个墨西哥肉卷,艾文就拿着手机上路了。他那天是步行找到她的,巴利亚多利德比他想象的要大,幸亏车不多,他头也不抬地望着手机地图上自己的位置,那成发散状的蓝点,一点点移向目的地的红点,最终在城外无人区的破房子里找到了要找的地方。那房子临街,整面的灰砖墙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蓝色涂料,远看像濒临干涸的河床,灰砖缝里长着杂草,被热风吹拂,齐齐摆向一侧,墙上有个大洞,洞里被硬生生塞进一道生锈的大铁栅门,很明显,门洞和门原本不是一对儿。
艾文没敢直面铁栅门,不想被里面的人先看到,于是站在铁栅门侧面向里张望。左面放着张破木桌,摆了三尊人物半身像,是他熟悉的风格,他确信没有找错,这令他更紧张。他一点点移向铁栅门正面,里面没窗,有些暗,视线所及的三面墙没一面完好,墙皮脱落、布满蛛网,最里面的天花板上有个破洞,强烈的天光从那洞里射进来,投在正下方,形成一大块光斑,让这个房间有了天光画室的效果。光斑上有两个被强光射得发白的人影,一个正对艾文,是个矮小的裸男,他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一个女人的背影正在把缠绕在男人身上沾满泥巴的纱布层层剥开,因为还没剥到眼睛,所以那男人还没看到趴在门前向屋里张望的那个人。
艾文没敲门,只是望,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被如此包裹,感慨万千。他等,等裸男蒙着的嘴巴能再开口,蒙着的眼睛能再看见。五分钟后,裸男走向艾文,用西班牙语问了什么。艾文指指耳朵,表示不懂。裸男为他打开大门,随手从桌上取下一块粘满干泥巴的脏布围住下体,转头呼唤还在光斑中忙碌的背影,又用生涩的英文问艾文:“是藏家?”艾文摇头。“想参观?”艾文指着女人的背影说,“朋友。”裸男问了他叫什么,便又冲那背影喊了句西班牙语,中间夹了艾文的名字,此刻背影才转过身。在那道强光之下,艾文仿若看到了天使。
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天使,她确实帮了艾文,只是不知道帮了艾文的,是她那一席话,还是那次早泄,总之艾文在见过她之后非常开心,并约好明天再见。艾文一路小跑到了市中心广场,坐上了几乎是巴利亚多利德唯一的出租车,向同伴们正在攀爬的金字塔赶来。
“喂!喂!”一个声音远远的叫着,吕伟和京昌起身,从那片遗迹中最高的金字塔顶望了下去,一个小黑点向他们挥手,艾文。
他俩示意他爬上来,艾文做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拖着即将四十一岁的身体,攀上每级台阶都有半米高的金字塔。见他开始攀爬,他俩便坐下等。吕伟把目光投向何光,她正给金字塔下一群野狗拍全家福。离她不远,黎成坐在一座较矮的金字塔下方的石阶上托着腮,若有所思,似乎只是在等艾文来,等大伙儿走。
“另一道彩虹!”一阵太阳雨过后京昌再次端起相机,这已是他们来到这片遗迹后看到的第四道了,也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过最完整、清晰的彩虹,它像是从这废墟某个神秘的缝隙中喷涌出来的,七道颜色划过天际,严丝合缝地落入废墟另一端的另一个神秘的缝隙。吕伟高声提醒何光和黎成,让他们注意天空,何光叫着说地势太低看不完整,黎成压根不感兴趣。彩虹转瞬即逝,它先从中间断开,再一点点向两端隐没,最终钻回废墟中相隔甚远的两个缝隙。
艾文爬到金字塔中段了。吕伟眺望无尽的原始森林中露出的金字塔尖。京昌边按快门边感叹这地方真是来对了,若非时间有限,该再来一次。他从小包里取出太极服,麻利地套在身上,小心地攀上金字塔那不到一平方米的最顶端,拜托吕伟给他照一张在金字塔尖上打太极的照片。吕伟不肯,说那是小孩儿干的事,但在京昌一再恳求下还是答应了。
京昌把整套太极拳的几十个架势一招没落地摆了一遍,最后觉得金鸡独立和弯弓射虎两式最符合此情此景的气势。就这样,两张京昌站在墨西哥金字塔上打太极拳的照片问世了,之后几个月,照片在他的朋友间病毒般传播开去,但没一个能看出那是在金字塔顶,因为塔顶地方小,吕伟距离拍摄对象过近,所以怎么拍都像一个神经病站在一座工地旁的砖堆上打太极。但京昌还是挺满意的,看着屏幕里的照片,说要在所有将要去的标志性建筑前拍一张打太极拳的照片。“还是弯弓射虎的最好!”他说。
艾文终于爬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自己真的老了。京昌问:“一切都还顺利吗?”艾文努着嘴说:“只有射精很顺利!”京昌一愣,心想这样直白一定是汉语水平不高所致,自然也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刚爽了一把,于是跟着笑了笑,同时把头转向夕阳西下的方向。森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所有曾经温暖的光也迅速地向同一方向收缩成一只紫球,它下沉,被林中某座凸起的金字塔挡住,金字塔有了紫色的轮廓。
艾文问:“这里叫什么?”“阿克·巴朗姆。”“这里真好看,我应该还会再来。”“等你再来的时候,叫上我!”又不知过了多久,远方金字塔紫色的轮廓被拉直,重合于地平线。一个穿土黄色制服、腰挂电筒的黑胖子从砖缝里钻出来,命他们离开,他用墨西哥英语嚷嚷,“我忍了你们三个很久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肯走呢!我要下班了,你们也不看看一个小时前,这里就只有你们了,我忍着看完你们在这里拍照,忍着看完你一边跳舞你一边拍照,忍着等你们三个大男人看了一个小时日落,我忍不下去了!”就这样,在黑胖子的催促下,他们慌忙下行。天色暗淡,台阶边缘模糊不清,他们举步维艰之际,一轮光晕落在脚前。
地平线消失了,藕荷色的余晖徐徐褪尽,村落燃起灯火,曾追逐他们的孩子再次向他们问好。
在一座乡间教堂前他们停下休息。两个老人闲散地坐在花坛上低语,不是对话,各说各话。教堂身后是个古朴的镇子,贯穿它的还是那种西部片里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的墨西哥老房。
一群孩子从不远处的阴影里钻出来,在路灯下进行枪战游戏,用自制的小木枪。从小练习哦!黎成少有地说了句俏皮话,如果那是俏皮话。多熟悉的一幕啊,京昌想。幼时和部队大院里的孩子没少这么玩。军人的孩子,木枪是标配,幻想子弹也是,即便射击的人才能看到,但当一个人被别人的幻想子弹击中,却没察觉,没表示,那么他就不是个好玩伴。至少京昌那个年代如此,他们多少会配合一下对方,尽管不情愿,还是偶尔装作中枪,让伙伴高兴一下。当然,现在的中国孩子已不再顾念这些,这玩法也就消失了,而墨西哥孩子仍延续这种游戏,证明他们仍懂得取悦彼此。
也许每个孩子都已中枪多次,摔倒多次,所以浑身是土,跑过路灯,烟尘便清晰地飞扬在光晕中。此时,一个小猴子似的孩子追着另一个来到跟前,喊着什么,猜是:再跑老子就毙了你。被追的孩子穿蝙蝠侠短袖衫,有些破旧,估计是从美国进口的洋垃圾。追到京昌身旁,“小猴子”抬枪瞄准,“蝙蝠侠”向京昌身后一闪,“小猴子”大叫砰砰,京昌应声倒地。
不光这两个孩子,远处的孩子也愣住了。片刻,落荒而逃。京昌掸着裤子站起身,说墨西哥孩子没幽默感。
晚钟响起,他们回到教堂前。童年回忆仍在京昌的脑海中继续。那些游戏,那些玩伴。也不知道那帮孙子现在怎么样了,要是有入伍的,现在少说也混成中校了吧?
他们没回旅馆,直接在市中心找了个有天花板的大排档吃饭,那儿随意摆着三四十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围着个当地家庭。他们等在一张桌子旁,那家人有所察觉,匆匆吃完,把位子让了出来。京昌和何光去买吃的,老板很热情,一直在笑,做着夸张的恐怕只有墨西哥人才能明白的手势。老板说等吃完再收钱,可直到吃完他也没收钱的意思,大伙儿再三催促,他才派了个伙计过来。似乎不单对外国人客气,对本地人也一样,京昌说这么容易逃单的馆子要是开在北京一早就倒了,黎成说:“在嘉兴,吃完了再掏钱的馆子就不少,我常去的面馆就是吃完再结账。”
何光说嘉兴人老实,黎成点头称是。
那晚野狗仍然不遗余力地狂吠,但大家都适应了,轻松入睡,除了黎成,他没爬任何一座金字塔,并不很累,野狗的叫声更令他心烦意乱。他环顾四周,觉得眼前这旅馆,到的金字塔,这座现在都还没记住名字的城市,乃至这个酷热又荒芜的国家,都让他堵得慌。他觉得这里根本不值得在回国后炫耀,如果被小工知道,他们一定会笑话自己去不了美国、欧洲,只能去墨西哥。最要命的是他还在花着这十年攒下的积蓄,这像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他从行李箱最里面的口袋取出一个记账本,在今天的记录前,本上已记录了一路上的花费。记完今天的账,反复核对。因为艾文和京昌时常请客,所以比预想的少。他松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决定想点舒心的事,穷思竭想,勉强想起刚才何光对嘉兴人的称赞。是啊,嘉兴人老实。
黎成回忆起那家“阿能面馆”老板,人老实,对每个客人都彬彬有礼,去他那里吃饭的大多是街坊邻里,黎成也算个熟人了。他那里从来都是先吃后掏钱,不管你是一家子花上过百元,还是像黎成这样每次八块,都是如此。因为是小本生意,雇不起伙计,所以只是父子俩忙里忙外,结账与否全凭自觉,幸好嘉兴人老实……
回忆本该到此为止,但不知为什么他放任了自己。
黎成自那面馆二○○三年开业到现在从不曾听说有谁吃过霸王餐,直到几个月前,他起程前往杭州之前那天中午。每天中午面馆里的人比晚上多,只给黎成留了一张靠门口的小桌子,黎成和往常一样叫了碗八块钱的腰花面,刚往面里放了一勺辣椒,余光里突然有个外地人起身离开,黎成正纳闷,因为他知道这里从来是先吃后结账,正琢磨着,突然又有个人一溜烟儿跑了,似乎也是个外地人,还不是和第一个溜走的一伙。显然,察觉到有人逃单的不止黎成一个,他们不但没吭声,反而纷纷加入了逃单的队伍,而这些人里有好几个本地人,有两个还是熟面孔,有几个甚至还没吃完。原本坐满餐馆的十几个人,走得只剩三个。回头张望,门口那一排象神、富贵人、帝豹、法拉帝[1]转眼间四散奔逃,无影无踪。可奇怪的是,老板从厨房出来时竟像没事人一样,默默地给逃走的人清理残羹剩饭,只是经过黎成时轻叹,说了声:“哎,怎么都不给钱啊。”黎成压根没想过去制止逃走的人,只是为自己没逃走而自豪。
吃完面,他大张旗鼓地走到餐馆后面的小厨房门口,大声对老板说,结账!老板被吓了一跳,要知道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整话。黎成语重心长地对老板说,从今以后要先收钱,老板茫然地望着他问这样一来客人们会不会不高兴?黎成望着这个和爸爸岁数相当的男人,同样茫然地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像爸爸一样软弱的男人让他心生悲凉。
黎成在床上翻了个身,隔壁艾文的鼾声高高低低地从墙缝里钻了进来,破旅馆!他想,跟着又想到了艾文和艾文的旧情人,不知道他们究竟还维持着什么样的关系,他不明白为什么艾文从旧情人家回来后那么高兴,如果换了自己一定高兴不起来。想到这里,几个月前从杭州回来后的糟心事儿也被想了起来。
那天黎成一早赶到嘉兴南站,坐了二十五分钟高铁去杭州。一路上他都哼着歌儿,对送水的服务员特别客气。可他万没想到,杭州之行一无所获。因此,在当晚回程的列车上,对服务员一个好脸也没有了。
从嘉兴老站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却仍关着大半,四周昏黄,只有火车站对面的五芳斋大厦通体明亮。他望着它,很久。然后他蹒跚地向家走,他想回家,已顾不上爸爸睡了没有。从火车站回家的路是陌生的,黎成这才发现对嘉兴并不熟悉,这可是自己生长的地方啊!可是这不怪他,嘉兴这几年的变化翻天覆地,随上海、杭州房价疯涨,大量上海、杭州人跑到嘉兴置业,拉动了当地的发展。一路上黎成都在想,原来嘉兴还有比少年路更繁华的地方。他冷眼看着那些新开的商场、酒店、舞厅、歌房,还有满街降生不到二十年的男女。
那晚他是从家门前那条路的另一头回去的,原来那头比这头亮,而且他刚知道,那头在离家很近的地方有个卖龙泉宝剑的店铺,旁边还开着一家龙泉保健,里面黑着灯,门上贴了张停业整顿的告示。过了龙泉宝剑和保健,再过一个街口就回到了那一片漆黑的世界,黎成最熟悉的地方。他钻洞、爬楼、站在门口,开门,有光,爸爸没睡,仿佛就在等他。
见他回来,爸爸皮笑肉不笑地说:“叫你不要去的。”黎成听着来气,忍着火向自己屋走。“断了念想没有?”爸爸问,黎成还是没吭声。“我见过她一次,你们上学的时候,尽管远远的,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爸爸说,黎成停在了房门前。见他停下,爸爸继续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你用了十几年,看了那么多眼都看不出来。”黎成忍不住了,“一眼……你这么有本事,怎么没把你儿子培养成那种可以把这样的女人迷得死去活来的人呢?”沉寂片刻,三,二,一,争吵。
那次是多年来两父子最激烈的争吵,持续了很久,如果不是忍无可忍的邻居猛敲水管,兴许能吵到天亮。很快,敲水管的声响轻易点燃了全楼人的怒火,他们就用更狂躁的敲打还击。就这样,这座老楼闹哄哄的度过了午夜。
当震耳欲聋的敲打声让父子俩再也听不到对方的骂声,黎成扭头回房,用吃奶的力气撞上门,可这和相互报复的邻居们大敲水管的声音相比,那么安静优雅。
黎成喘着粗气。坐在床上,咬着牙,全身都在较劲,许久,他努力平复了思绪,敲水管的声音渐渐弱了。他听到爸爸站起身,爸爸走进洗手间洗漱,爸爸回到卧室关灯上床,冰箱的杂音越加清晰。
[1]电动摩托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