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进办公室就接到一通电话,是久久才联络一次的大姐打来的。她说:“你今天来台大医院一趟吧!爸爸身体检查的结果是直肠癌末期,立刻得住院。”
放下电话,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严厉寡言的父亲与我们这些儿女一向甚少交谈,要说些什么,一定是我们犯错之后的指责,口中绝少出现夸奖之词。而从小就叛逆成性、让他头痛的我,也没有向他表白过任何爱意。今天,我得让他知道我爱他。但,要怎么表示呢?
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与呼吸声,回想着父亲与我之间的种种。我被他吊起来狠狠地打过。初中逃家时,他从头城到台北找了我三天,问遍了火车站后每一间职业介绍所,打探我的下落。初二休学后,我跟着他学做了几个月木匠。高一的整个暑假,被他带到罗东的建筑工地打工,同住在工寮通铺……种种往事如影片倒带般在眼前闪过,然后定格在我内湖山上新居落成、爸爸来过夜的那一天。
记得隔天一早,爸爸跟我借刮胡刀。我说我从来不用刮胡刀。爸爸无法置信:“哪有男人不用刮胡刀的?不是电动的也可以啊!”他那不信任的表情,我最熟悉不过了。从小我就是被他那样看大的。
我老实告诉他,胡子稀疏,一向都是用剪刀处理的。
爸爸莫可奈何地摸摸下巴,摇摇头:“那我今晚就不在这里过夜,我到山下你弟弟那边去住。”
当天我立刻买了一把电动刮胡刀,并且从那时养成用刮胡刀的习惯。但是,父亲再也不想来住了,因为他觉得山上太潮太冷,他始终没机会用我的刮胡刀。
送爸爸一把刮胡刀,应该是最好的表示。他临时住院,身上一定没带。念头一起,我再也无心上班。一头冲出办公室,到处找寻自己目前正在用的那一款。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道尽心意。
我用的是一把完全不像刮胡刀的刮胡刀:扁扁的,弧度有点像贴身酒壶;镀铬处理,银白闪亮,看起来反而像白金怀炉。这款可不好找,当初也是被当成纪念品出售的。连续跑了好几家都没见着,心里直犯嘀咕,要是找不到,是不是个坏兆头?在一家小商店的边柜角落,我终于发现了那么一个存货。掏钱付账时,才知道钱没带够,只好对老板说,我回去拿钱再来。
回办公室途中,我经过一家天天路过,却从来不曾进去的唱片行,心里有股冲动想把口袋里的钱先花掉。少说也有几千张CD的店里,却一眼就看到那张:封面上一座终年积雪的孤峰,孤峰下有一座小小的修道院。一股与世隔绝的感觉透纸而出,擒住我这个拍照人的眼睛。再看标题,是《亚美尼亚音乐第一卷:圣咏》。亚美尼亚在哪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付完账,我回到办公室对太太说,不要上班了,刮胡刀找到了,马上去看爸爸吧!
台大医院的病房里,爸爸的床位旁边围满了家人。住在头城老家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住在台北的大姐、姐夫,四弟、五弟、六弟、七弟和弟媳们也全都到齐了。尽管没有人吐露实情,这样的场面爸爸看在眼里,大概心里也有数了。
我强作镇定说,没事没事,住个一两个礼拜就回家了。我带了一个礼物给你,是把刮胡刀。你一定没带吧?这款刮胡刀很少见,是我特别挑的。
从父亲的眼神,我知道他想起了住在我家的那一天,也明白了我的意思。
由于天天游泳,多年来我已习惯早睡早起,那天晚上却失眠了。老婆和儿子早已进入梦乡,就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发愣,直到想起白天买的那张CD,才打开音响。歌声在寂静的深夜响起,我整个人就像触了电一般,从来没有听过的旋律重重击到我的灵魂深处。
第一首圣歌《上升的光》,是在亚美尼亚境内的吉哈德(Geghard)修道院录制的,由柯米塔兹将传统赞美诗重新编曲。接下来的一首又一首,总共24首,有的让我几乎停止呼吸,有的让我无法自已地痛哭失声。我不是教徒,也从没祈祷过,但在聆听第二十首《埃奇米阿津》(Echmiadzin)时,我合十祷告:“请让爸爸多活一段时间吧!”
最后一首是《上帝垂怜我们》。当独唱女高音戛然而止地收住尾音时,我觉得自己像是死里逃生,庆幸一息尚存,首度体会到生命有多可贵。我发誓要去亚美尼亚。我要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民族有办法从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004 埃里温中央市场的菜色不多,价格昂贵;一位贫汉痴等收市,好捡些东西回家。
005 亚美尼亚通货膨胀严重,1997年的国民平均月薪不到20美元,能买些干奶酪算是很不错了!
006 埃里温的市政广场是政府办公室,不同单位环绕着一个大水池。在水源稀少、电力缺乏的这个国家,唯有这方宝地展现了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