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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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讲到的是辛弃疾一首很特别的词,词人序言说:“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这是辛弃疾与宾客共度中秋,饮酒彻夜,眼见得明月即将消隐,宾客发感慨说:前人赋诗,只有待月的题材,却没人写过送月。这也难怪,应该很少有人像辛弃疾这样中秋赏月要赏一个通宵的。辛弃疾这样的天才国手一向最喜欢挑战新奇,被宾客这样一讲,便以屈原《天问》之体写下了这首《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词人发出了一连串的追问:今夕的明月即将消隐了,但它究竟去了哪里呢?是否还有另一片世界,当我们这里月落时,他们才看到明月初升?抑或只是浩荡的秋风将明月吹到了无垠宇宙的某个角落呢?明月无根,是谁系住它,使它永远围着我们升落呢?月宫里的嫦娥千万年待字闺中,又是谁令她如此呢?有人说月亮落下时会沉入海底,这真令人想不通啊。难道不怕大海里的鲸鱼会撞破月宫的玉宇琼楼吗?月中的蟾蜍倒不怕水,捣药的玉兔难道也会游泳?可如果说月宫、蟾蜍、玉兔潜入海底时都会平安无恙,又为何月轮会渐渐削减,从满月变为月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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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少年时代一度替古人担忧:他们每天看着日升月落,昼夜交替,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当然,很少有古人真的会为这些问题感到痛苦。
人的心理天然就要追求确定性,亦即一切问题都要有确切不移的答案才好,即便对那些实在超出我们认知能力的事物,哪怕是生编硬造,我们也要创造一个确定的答案出来,所以才有了那么多原始的信仰与迷信。事情的另一面是,人类生活永远在追求实用性,所以任何问题的答案,哪怕根本是荒谬的,但只要是有用的,或至少是可以降低不确定感的,就会被人们欣然接受。所以,对宇宙人生的不懈追问,往往只发生在那些理性程度极高的知识分子身上。人的理性程度越高,对不确定感的容忍度也就越高,辛弃疾无疑正是这样的人。
“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这几句大胆的揣测居然道出了科学家所发现的宇宙真相,王国维因此称之为“神悟”。这并不是一个美学意义上的评价,哪怕辛弃疾所讲的一切完全被今天的科学所证伪,也不会对文学之美有半分的减损。
因为对不确定感的零容忍,古人早已对一切宇宙人生的奥秘提出过太多种极尽想象之能事的解释,以至于现代科学的任何一项发现几乎总能在古代的记载中寻到或多或少的不谋而合,以这一点来证明古人的高明实在是没有必要的。凭空而生的猜想与经理性缜密推演出来的命题,即便结论完全一致,也只有后者才是可靠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