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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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词的格调高低是词史上的一个久有争议的问题。早在姜夔生活的南宋时代,词家张炎就已经在《词源》里盛赞他“古雅峭拔”。宋人陈郁《藏一话腴》也赞美姜夔“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这是说姜夔词境的高远不是刻意写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晚清词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几乎以连篇累牍的气势尊崇姜夔,说他的词以清虚为核心,时而透出阴冷的气息,“格调最高”。于前人对姜夔的评价,陈廷焯最认同南宋画家赵孟坚所谓“白石,词家之申、韩也”。
申、韩即先秦法家申不害与韩非子,在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这两人坚持性恶论,对人性鞭辟入里,赤裸裸地将人类社会藏在温情脉脉之下的黑暗潜流指给人看。我们一时之间很难想象姜夔的词如何能与申不害、韩非子的哲学归为一类,然而细细斟酌之下,却会感到赵孟坚的评语当真捕捉到了某种本质:姜夔的词,越读便越能够咀嚼出几分隐痛,如同一泓深泉,看上去清澈喜人,探手进去只觉得阴寒刺骨。
至于周济,一度对姜夔推崇备至,后来却有了新的体悟,认为姜夔的词有“清浅”和“局促”的毛病。他在《介存斋论词杂著》里说:姜夔的词就像明代“后七子”的诗,看似高格响调,其实不耐人细思。
之所以看似高格响调其实不耐人细思,在文学技法上说只有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言尽即意尽,不给读者留下回味的空间。用张惠言的话说,就是不够“深美闳约”;用王士祯的话说,就是缺乏“神韵”;用王国维的话说,就是“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三者尽管表达方式不同,但讲的都是同样的意思。
王国维在本章阐述的观点正是接着周济的话来说的,结果并不曾说出什么新意,反而使自己走进了先前反对过的张惠言和王士祯的阵营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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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手稿本里很刻薄地批评过姜夔:“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为营三窟之计,此其所以可鄙也。”这是说姜夔之所以不能跻身于第一流词家之列,是他卑劣、虚伪的人品造成的。这样的见解,已经有一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了。
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东晋王衍,虽然位高权重却雅尚玄远,因为嫌恶妻子郭氏的贪浊,便绝口不提“钱”字。郭氏气不过,某日趁王衍睡着,嘱咐婢女用钱将王衍的床榻围住。待王衍醒来,见钱碍着自己下床,便吩咐婢女说:“将阿堵物拿开!”阿堵物是当时的俗语,意思是“这东西”,王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钱”字。
“三窟之计”出自《战国策》:冯为孟尝君献计,说狡兔有三窟才能勉强保证自己的安全,您如今只有一窟,还不能高枕无忧,我请为您再凿二窟。这就是成语“狡兔三窟”的出处。
王衍虽然貌似清高,其实早为自己做了狡兔三窟的安排,实际上是个很有功利心、很现实的人。王国维将姜夔比作王衍,说他的清高只是装出来的,鄙俗才是他的本质。这样的人,怎能写出真切的词作呢?
姜夔一生确实都过着清贫的日子,落拓江湖,做达官贵人的清客,靠人家的接济度日,何况他还有妻儿。在这样的人生里,就算有一点小市民的心态也不足为奇。如果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话,姜夔一家人早就冻饿致死了。然而在一生的困境里,姜夔始终捍卫着君子的底线,不肯接受恩主的厚赐。
其实接受赏识者的接济并非什么难堪的事,早在北宋,易学名家邵雍就是靠着司马光等人的资助才在洛阳生活下来的,半点也不影响他怡然自得,社会也并未因此而看低他半分。
王国维鄙薄姜夔的人品,遗憾的是并未举证,我们也就无从知晓他的依据何在了。《人间词话》毕竟是一部札记随笔体的作品,我们倒也不能因此而苛责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