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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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是给晚唐、五代间的三大词家下断语:温庭筠、韦庄、李煜,三个人的词都美,温庭筠美在句子,韦庄美在结构,李煜美在神采。
强调温庭筠句子漂亮,其实也是在嫌他有句而无篇。温庭筠的语言风格确实总是堆金砌玉,极尽绮丽,诸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翠翘金缕双,水纹细起春池碧”“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但是否真的只有佳句而缺乏结构呢?王国维其实误解了温庭筠,或者说王国维不欣赏温庭筠那种极度意象派的写作风格。意象派写作,总是选择若干意象并置在一起,“结构”需要读者自行填补。不欣赏或不理解这种风格的人,难免会觉得这样的作品过于散漫。以温庭筠一首《酒泉子》为例:
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玉钗斜簪云鬟髻,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这首词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相思,上阕写她久别不归,他愈发难以排遣孤寂,呆呆地看着风景变换,月亮孤悬,风儿吹落了杏花;下阕写他回忆她的模样,回忆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只有托鸿雁传书,向她遥寄深情。
经我这样的解释,这首词好似有很清晰的结构和脉络,而事实上,结构与脉络是我在解读过程中填补进去的。以最易解释的最后一句为例:“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这仅仅是三个意象的并置,没有任何结构可言,直译过来会让人感到匪夷所思:书信、遥远的梦、大雁南飞。
古代信纸每页八行,故此以“八行书”代称书信;“千里梦”自是梦到了千里之外的爱侣;大雁是传书的信使,既然是“楚女不归”,“八行书”自不妨托付给向南飞往楚地的大雁;信里所写的内容以及写信的动机,便全是这“千里梦”了。这样的写法没有起、承、转、合之类的章法结构,却自有一种意象派的特殊结构在,“句秀”的评价实在低估温庭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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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的词风与温庭筠不同。若拆散句子来看,并不见得有多么精彩,但那些明白如话的朴素句子一旦在精当的结构中组合起来,便顿时有了感人肺腑的力量。
王国维《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有一段评论韦庄的话可以作为本章的参考:“端已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正中,要在飞卿之上,观昔人颜、谢优劣论可知矣。”韦庄与李煜、冯延巳的差距在于“规模不及”,略嫌小家子气,但还要在温庭筠之上。韦庄与温庭筠的优劣之别,正如前人所评价的颜延之与谢灵运的优劣之别。
颜延之与谢灵运都是南朝文坛巨擘,并称颜谢,而历代的评价几乎一致认为颜不如谢。
颜延之的诗歌正是“句秀”的典范,很能够雕词炼句,太注重细节之美反而有句而无篇,滞涩而不流畅。《南史》本传记载,颜延之曾请鲍照品评自己与谢灵运的诗歌优劣,鲍照的答复是:“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如铺锦列绣,亦雕绘满眼。”这份评语让颜延之终生未能释怀。
这是关于颜、谢之别最著名的一则评语,移来形容温、韦之别却也合宜。
韦庄的词确实“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写法恰恰与意象派相反,是娓娓道来的叙事体,譬如《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在这样短小的篇幅里,词人回忆与恋人的相识、相恋、别离,以及别后的相思,“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记叙文六要素一应俱全。
韦庄的“骨秀”还体现在他以组诗的风格填词,如他最出色的《菩萨蛮》五首,五首词各自独立成章,组合起来更完成了一个宏大的叙事结构: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这一组《菩萨蛮》,其中第一首已见于前文第十二章。五首连贯下来,便是词人的一段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字面上看,最初他辞别妻子,从中原南下江南(第一首),结果在江南的美景、美色里沉迷,久久不愿北归(第二首),他那时年轻俊逸,是秦楼楚馆里被红颜追慕的常客(第三首),但转眼之间,一切随风而去,悔意渐渐浮上心头(第四首),年光渐老,青春变成白发,遥想妻子在北方年年盼望自己归来,不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第五首)。
这一组词的魅力在于,越是读下去,沉郁的感觉便越重,简直令人不能相信这字里行间真的仅仅是如此简单的生活与回忆了。联系韦庄的生平,更让人怀疑词句背后是否暗藏着更多的内容,是否有《离骚》美人香草的感慨?是否以北方的妻子喻托大唐王朝,以美丽留人的江南喻托王建的前蜀?一切的疑惑都是无法凿实的,但也正是这解读过程中自然涌现的重重疑云愈发浓烈地感染着我们。
清代浙西词派名家厉鹗有《论词绝句》说:“美人香草本《离骚》,俎豆青莲尚未遥。颇爱《花间》肠断句,夜船吹笛雨潇潇。”韦庄的词,于《花间集》中最有这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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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是王国维推崇备至的词人,他的妙处,在于写出了“神秀”。
“句秀”与“骨秀”皆在形而下的层面,“神秀”已是形而上的标准了。用儒家语言来讲,前者与后者是“器”与“道”的区别;用平民百姓的语言来讲,“句秀”如同一个人五官端正,“骨秀”如同一个人身材匀称,“神秀”如同一个人气质超然。
李煜确实有气质超然的资本,他是天生的贵族艺术家,生具绝佳的艺术基因,长在当时最富艺术气息的环境里,倘若不是他意外而不幸地做了皇帝,一定会是个最讨人喜欢的翩翩贵介佳公子吧?
李煜原名李从嘉,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他生具异禀,眼有重瞳,颇具圣王豪杰之相。你若不知道他的结局,一定会满心期待于他的事业,因为历史上的重瞳名人只有两位,一是大舜,二是项羽,李从嘉继踵而三,命运一定郑重地交托给了他什么。
于是,李从嘉的悲剧可以说从一出生便已注定:若依重瞳异禀,人们期待他成长为南唐的中兴之主,甚至开疆拓土,成就帝业,一统当时群雄割据的大好河山;若依继承法则,君王之位永远当由嫡长子继承,尽管人人皆知嫡长子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但两害相权,一个稳定的继承规范总要好过无序而残酷的竞争吧。所以,任李从嘉有圣王豪杰之相,任父亲最爱这个文采风流的少子,但嫡长子的位置永远不可以动摇,这是国本,无可奈何的国本。
但是,似乎故意要和自己的相貌作对,李从嘉从来都对政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淡。他是天生的贵族,天生要去完成一些毫无功利色彩的追求。他喜欢书法,独创“金错刀”的字体;他喜欢文学,在屠狗文章、雕虫文卷里消磨着毫不值钱的青春岁月;他喜欢歌舞,在宫女、宫灯、宫花的华丽阵仗里流连不出。他是一个最惹人恨的荡子,但人人都那样爱他,除了他那个身为太子的兄长。
太子知道,法定继承权虽然是自己最大的护身符,但历史上那么多夺权篡位的例子,往往变生肘腋、祸起萧墙。血缘越近的人反而对自己的威胁越大,而小弟弟李从嘉不但血缘太近,甚至眼生重瞳,难道上天真要让他取代自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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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心则乱,有求则疑,太子已经毒杀了叔父,还常常以最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至亲的弟弟。帝王豪贵之家,从来都罕有亲情。弟弟时时忆起叔父的死状:身中奇毒,未及入殓便周身溃烂,惨不忍睹。太子是特意用这样的手段来警告那些或明或暗的敌人吧,而哪一个“敌人”不是他的至亲骨肉呢!亲情,应该就是上天对平民百姓最大的补偿吧。
每个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以己度人,用自己的心态来推测别人的想法。所以太子想错了,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真正淡泊权力的人。
每个混迹政坛的人都学过自污的技巧,那些学而不得其法的人或早或晚都会被淘汰出局。险恶的宫廷逼得年轻的李从嘉过早地学会了中年政客的伎俩,招招摇摇地纵情于山水酒色。对那些“没出息”的言行,他不但不去遮掩,反而要大张旗鼓地曝之人前。他要借此告诉哥哥:我只是一个宫廷中的隐者,我只要诗,要酒,还要镇日的逍遥;我喜欢无度地挥霍,因为我“志仅此尔”。
降及北宋,有南唐遗老苍凉地忆起当年宫廷里这段无法避免的龃龉,他们同情着李从嘉那不该有的稚嫩,更同情他那过早出现的老练。
世事吊诡,处心积虑的太子意外早逝,另外几个王子早已先后夭折,王位似乎是上天注定一般地落在李从嘉身上。想求的求不得,想避的避不开,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吧。于是,公元961年,二十五岁的李从嘉正式即位,从此改名李煜。李煜字重光,这个字正是从重瞳取义的。
宫廷的山雨过后,世界的山雨欲来。这一年,在北方已是北宋的建隆二年,世界的重心将从南方的李家转到北方的赵家了。命运把一个玻璃打造的国家交到孱弱的李煜手心里,看着他打碎了它,看着它为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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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的名作,诸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今天早已成为我们最熟悉的词句,我们也很轻易便可以感受到其中无与伦比的“神秀”,但是,李煜原本并不写这样的词。他早年的词作让我们完全认不出他的风格,如两首《渔父》:
其一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其二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济慈的诗里有一则名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显然这位浪漫主义诗人浪漫得过于纯真了些。在现实世界里,美未必就真,真未必就美;美可以是对真的掩饰,真可以是对美的伤害。当美丽的诗歌诞生在波诡云谲的宫廷里时,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初读《渔父》,谁都很难想到这是出自宫廷的作品,只觉得它是欢快的民歌,在浪花拍岸、桃李从容的时节,被江南一叶轻舟之上的渔家女子无遮无拦地唱了出来,和柳宗元的钓竿、陶渊明的酒瓮一起,飘向一切梦想所寄生的春江彼岸。
浪花如雪片,桃李如焰火,谁不想在这样的世界里挥霍青春,化身为万顷风波之中的不系之舟,无心任去留,饱食而遨游。这就是“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古典渊源,为每一个爱未熄、梦未醒的少年用金质的沙垒砌一座空中楼阁。
于是在浪花如雪的魅影里,我们忘记了时间亦如春水东流,凋谢了沿岸千里的桃花、李花,沙哑了渔家女子歌喉,堕落了万千个不着边际的梦想,然后折断了柳宗元的渔竿,倾空了陶渊明的酒瓮,把诗歌变成一个个凡俗的日子,催我们在不经意间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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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般轻快的词句,却是在压抑和处心积虑中写就的。我们只看到李煜的言笑晏晏,却不知他还有忧心悄悄。是的,表面上一定看不出来,这样两首悠扬散淡的民歌体小调其实是少年李煜饱含心机的自污之作。生在权力的棋局里,生活总会遵循另一种逻辑。
当时李煜尚未登基,时时处处要忍受长兄的猜忌,那可是性命攸关的事。若他只是一介布衣,大可以泛舟五湖,赏菊东篱,但他是皇子,他的世界貌似广大,其实却只有一个无比辉煌又无比逼仄的宫殿。要生存,便只有自污。对于他那颗一尘不染的童心来说,这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他总算还有几分机敏,秘密求助于宫廷供奉卫贤。卫贤以绘画闻名,尤其擅长楼台人物,但这一次他忽然舍弃了自己的专长,画了一幅大有隐逸之风的《春江钓叟图》;李煜则早有准备,当即在图上题写了这两首《渔父》,然后大张旗鼓地令宫人传唱开去。当宫人们欢快地唱着“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的时候,谁能体谅李煜那苦涩的心迹呢?正因为逃不脱宫廷,所以他才不得不装出渔父一般的隐逸之趣;正因为郁郁寡欢,所以他才张扬出“快乐”的歌词。
《渔父》词体创自唐代诗人张志和,本来当真是快活的渔歌,但真正快乐的人从来不会这样露骨地表达自己的快活。正如庄子对万顷波涛的憧憬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真正快乐的人总会忘记自己的快乐。
《渔父》事件是史料记载中李煜毕生仅有的一次“老于世故”,当威胁尽除、意外登基之后,他那天真少年的心性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此无论富贵或贫贱,无论治国或亡国,天真的他再也不曾老练过一次。《人间词话》第十五章至十八章里,王国维还会反复论及李煜词,所以关于李煜的“神秀”,本章的讲解就暂时在这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