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这种事对每个人都影响巨大。因为亡国,蒋捷好端端的“樱桃进士”,只得终身隐居,不问世事。因为亡国,原本是贵族的张炎,沦落到靠摆地摊来讨生活。颠沛流离的苦楚,国破家亡的悲怆,非经亲历,恐难体会。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1248年生于南宋末年的名门望族,祖上是南宋著名武将张俊。张俊当年曾与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并称“南宋中兴四将”,很得宋高宗的赏识,死后还被追封为循王。而张炎正是这位循王的六世孙。世袭贵族的荣誉本应照亮张炎的未来,但个人的前途终究拗不过历史的命运。这种钟鸣鼎食之家,常常祸福相依。顺势时,荣华富贵犹如探囊取物;逆境来,华屋大厦随时会土崩瓦解。片刻间,生活就能翻天覆地。
1276年,元军攻破临安,张炎的祖父张濡(张俊的玄孙)因部下曾误杀元使,被元军“磔杀”。这是非常残忍的刑罚,相当于凌迟。随后,家产被抄没,张炎从世袭体面的贵族,变成了家破人亡的流浪汉。人间惨剧,不过如此。
两年后,宋端宗景炎三年(1278),辗转偷生,到处漂泊的张炎路过韩侂胄故居庆乐园,感怀时事,心绪难平,写词吊之。
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沉沉,不信归魂,不到花深。
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裹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却又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高阳台》
古木是说时间久远,虚堂是说此处无人,只有迷失在此处或偶尔飞出来的鸦雀。当年的胜景,转眼成空,欢游是往昔,惊心是当下。悲风扫尽芳尘,只因为正是秋天。当年抗金名将韩侂胄被设计害死后,宋朝不顾国体尊严,“函首送金”,竟然将他的首级送到金国。所以,张炎在此处只能感慨其“归魂”。下片起笔,“断石”“寒云”都是荒凉凄冷之景。故园到处都是愁绪,手触残碑,抚今追昔,只有深深的感伤。
这首《高阳台》作于1278年南宋亡国前退守崖山时。曾经的大好山河,仅存崖山一角,宋朝大势已去,灭亡的脚步日益逼近。张炎凭着对时局的判断,嗅到了在这飘摇动荡的岁月里,渐渐弥漫的不寻常的血腥。是年四月,端宗逝世,赵昺继位。五月改元“祥兴”,六月迁崖山。次年二月,南宋覆灭。
国破家亡后,张炎在江浙一带隐居。某日重游西湖,良辰美景,赏心悦目。又逢春深,柳絮轻轻落在湖面,密林叶子间藏着黄莺的巢穴,断桥游玩尽兴归来,斜阳日暮,泛舟返程。在如此秀美的湖光山色中,张炎却生出无限伤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高阳台·西湖春感》
张炎说,赏花又要等明年了。春光且伴蔷薇来,蔷薇开时,却已生春尽之感。当年的西泠桥畔多么繁华热闹,如今却只剩一抹荒烟。下片起笔明写燕子失去故居,暗指自己失去家园,也如一只无家可归的燕子。
燕本依人而居,如今屋毁,苔深草暗,旧时堂前燕飞来飞去,不知该在何处休憩。再也无心续笙歌旧梦,不如关起门来,浅醉闲眠。重帘不卷,因为不想看到纷纷落下的飞花,也害怕听到杜鹃的阵阵悲鸣,唯恐这些自然的景物在自己心上再添浓愁。
这首《高阳台·西湖春感》将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层层剥出,层层递进,真实地还原了朱门大户的贵族公子,在国破家亡后的悲戚心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称其“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山河破碎,成为烙在张炎心头的一块永恒的伤疤。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张炎,心上的伤疤好了一层便要揭一层。1290年,应元政府的要求,张炎被迫北上,自杭州赴元大都(北京)抄经。亡国遗民的生活固然艰辛,但更痛苦的莫过于遗民的心路,尤其是对张炎这种国仇家恨纽结在一起的文人,一切反抗都显得徒劳。
行至大都,张炎心头的亡国伤痛再次袭来,他借景抒情,借“红叶”来比喻亡国遗民的苦楚。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
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绮罗香·红叶》
上片起笔,“万里飞霜,千林落木”,既指天气萧索的寒冷,也暗示改朝换代后新政权的肃杀之气。停船靠岸,目睹红叶飞舞,片片红叶,载不了情,却可以载愁。借酒消愁,衰颜醉酒的脸,红得如枫叶一般。遗民的生活亦如晚霞中飘零的枫叶般无依无靠,凄凉苦楚。红叶虽曾有绿阴浓浓的时节,但此刻,也只能在寒夜的凄风苦雨中渐渐凋零。
张炎在这首词中,没有谈及任何关于亡国和遗民的话题,但片片红叶中却寄托了他的无穷心事。故国之思,深沉眷恋;身世之感,扼腕叹息。其一波三折处,令人读之难忘。有人说,张炎北上是受元政府胁迫抄经;也有人说,张炎此去本想谋职,但终究愿不能成。无论何缘由,第二年,张炎南归,继续自己的隐居生活。
有同样南归的朋友沈尧道来访,絮絮数日,又别去。张炎颇有感慨,兼为朋友饯行,于是做《八声甘州》,回忆北游事。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八声甘州》
张炎回忆说记得当年北上抄经,寒风凛冽,踏雪艰辛。枯林古道,长河饮马,几个人在寒冬里冒雪前行,此意悠悠。如今回到江南,虽然那些受辱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但泪洒西州,还是生出无限的存亡之叹。友人来了又要回去,依依不舍的永远是离别的深情。折一枝芦花赠送给即将远行的友人,徒留我清冷孤寂,心如深秋。惆怅寂寞时,夕阳斜照,又添伤感。
这首词从友人的离情起笔,过渡到家国之感,从个体的寂寥心事中渗透出对身世的感怀和亡国的感伤,宁静舒缓中含着无奈的悲壮。所以沈祖棻先生称赞这首词:“流畅而不纤,浑厚而不滞,玉田词中上乘也。”
在张炎的词作中,常有这种抚今追昔的寂寞,无依无靠的失落。毕竟,从贵族之家的破碎中挣扎出来,他的生活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国破,家亡,人散,偌大的世界,就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所以,当面对沈尧道这样志同道合的朋友时,张炎定是分外珍惜。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解连环·孤雁》)这是孤雁失群的悲伤,也是自己飘零身世的感怀。“漂流最苦。况如此江山,此时情绪。”(《台城路·送周方山游吴》)这是张炎对自己全部心情最深刻的概括,也是他寂寞隐居时最痛苦的心声。
张炎满腹才华,不仅与蒋捷、王沂孙、周密等人并称为“宋末四大家”,也是非常著名的文学理论家。他所著《词论》在词学理论,尤其是音律方面,为后人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富有意义的指导。可惜晚景不佳,一个世袭贵族的后裔,最后沦落到不得不靠算命测字来维持生计,实在凄凉至极。
张炎的词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真实地反映了南宋灭亡前后贵族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和情感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南宋最后一位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