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曾给奸佞贾似道写词而屡遭诟病,其作品因“晦涩难懂”而不被词学家们欣赏,自南宋末年开始,就不断有人批评他的词,虽辞藻华美绚丽,但缺乏内在的逻辑性,语言呈碎片化。“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这是宋末词人张炎对他作品的评价。此观点影响深远,直到清代,才有词学家开始意识到他的词“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由此开启了对梦窗词的全新解读。这位饱经争议的词人就是吴文英。
吴文英生于南宋,字君特,号梦窗,《宋史》无传,一生未第,终身游幕。对古代文人来说,如果不能进入仕途,通常只能做幕僚,依人而生。当然,像陶渊明那样愿意亲近自然,躬耕田地的人,就会多一条人生道路。但“归园田居”这种乐观的心态不是人人都能持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农事,在古代读书人眼中,属于“劳力”的范畴,不但得不到体面和尊重,还要付出艰辛的劳作。所以,很多人宁愿选择做官员的幕僚、贵族的门客,以此解决生计问题。姜夔布衣终生,曾依靠过萧德藻、范成大等人。吴文英始终未第,也是依靠达官贵人来生活。
自食其力虽然有些辛苦,但得来的果实稳定而踏实;相反,依人而生虽四体清闲,但精神上诸多劳顿,情感上屡有颠簸。羁旅是常态,倦意是常情,漂泊是常见的主题。这一点上,吴文英也不能例外。
片云载雨过江鸥,水色澹汀洲。小莲玉惨红怨,翠被又经秋。
凉意思,到南楼,小帘钩。半窗灯晕,几叶芭蕉,客梦床头。
《诉衷情》
秋天的雨随着云飘来,也随着云散去,空蒙的水色中,有江鸥飞过。荷花已经枯萎,只剩下荷叶铺在水面上。吴文英炼词非常讲究,他用“红怨”说花的颜色也说花的败落,用“翠被”指叶的颜色也指叶的情态,像被子一样铺在水面。上片结句说“又经秋”,下片起笔顺势写“凉意思”,承接得非常自然。客居“南楼”,秋天的凉意渐渐升起。窗内是孤灯残影,窗外是残荷芭蕉,这样的气氛中,梦里全是满满的思乡。
羁旅天涯,睹物怀人,每逢秋天更会增添忧伤。吴文英一生游幕,四方闯荡,来去间,心灵也变得格外敏感。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唐多令·惜别》
词人开篇即问:什么才是“愁”呢?就是离别之人心上的秋天。一层秋雨一层凉,即便没有秋雨,秋风吹动芭蕉,离人的心里也是冷风阵阵,情思片片。都说“天凉好个秋”,吴文英却害怕,怕在这秋夜里明月下独自登楼。往事如梦,花落水长流。“群燕辞归”,唯独他这样的人还客居异乡。丝丝柳条,系不住她将要远行的裙带,却绊住了词作者的脚步。
“离别”在古代是沉重的话题,山水缥缈,并无其他便利的交通工具。除鸿雁传书外,也无便捷的通信手段。不知道哪一次的告别可能就会变成永别。杜甫曾感慨:“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尘事沧海桑田,人生聚散无常。尤其当依依惜别的不是朋友而是自己的恋人时,伊人远去,身不由己不能追随,太多的缠绵悱恻,无尽的纷乱思绪,更是郁结于心,无处排遣。所谓“离人心上秋”,既有“秋心”二字合成“愁”的表意,也有“心如清秋”的孤寂和落寞。这曲折婉转的心境,妥帖恰当的形容,由此成为对“离愁”的经典诠释。
吴文英特殊的人生经历给了他独特的体验。他一介布衣,出入侯门,所见所感都与常人不同,落到作品里,就能看出格局和气度。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翦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这首词起笔就是“三千年事残鸦外”,将手中的长镜头推向遥远的历史,气度高远,历史长空的壮阔马上跃然纸上。从这样的视角来看当下,便能对沧海桑田的巨变有所释然。高岸陷落下去变成深谷,深谷又涌起变成山陵,三千年间的天地,恐怕夏禹再生也要震惊于此。如今,三千年后的吴文英,倚着秋天的树,默默地注视着禹陵,遥想三千年前大禹的神迹,看眼前雁过青天画出优美的弧线,仿佛是当年禹王藏书留下的文字。
归来,寂寥西窗边,与朋友同剪灯语。想起白天见到的“零圭断璧”。相传禹庙里的玉石都是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宝物,如今拂去上面的尘土,好让它们重现人间。又想着,等秋天过了,红叶凋零,徒留下青青山色,晚烟晨雾。变的是自然,不变的也是自然。吴文英将历史与现实妥帖地糅合到一处,碎碎絮语便将古今之变轻轻道出。
吴文英的词都有这个特点,看似不相关的景物,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内在的顺序——情感的顺序,思想的顺序,逻辑的顺序。他不是随便选取这些意象的,而是前后化用,彼此照应,完成他所讲的内容。比如这首词,开篇说“无言倦凭秋树”,中间讲登禹陵,然后与朋友剪烛西窗,谈历史的往事,也谈人生的往事。有霜叶由红至黄的“动”,也有青青山脉“不动”的绿色。词的结尾已由秋转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又是嘈杂热闹人声鼎沸的春天!四季轮回,周而复始。春秋推演,亘古不变。这种以“思力”精心编织的秩序,正是吴文英笔法的独特之处。
另有《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也是怀古佳作: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如果说《齐天乐》描写的多是历史的盛衰,那么《八声甘州》中更醒目的则是个人的感怀。但两首词都有着高远的意境,璀璨的想象力。
吴文英说,在虚空缥缈的远古,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从青天上掉下来一颗星,落在地上,幻化出人与景色,幻化出缤纷的世界。先是幻化出苍翠的山崖、白云环绕的树木,然后是西施那样的美人,还有沉湎于酒色先称霸后被灭的吴王夫差。侧耳倾听,好像是美人木屐踏在廊上的余音,又像是秋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在吴文英打开的时空里,雾霭迷离的荒野,四海八荒的尘寰,这颗星,这座山,不仅幻化出自然的景物,也变化出纷繁的尘世。这其中,范蠡是清醒的人,懂得功成身退,而吴王却在沉湎中堕落、亡国。
“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这是吴文英对历史的追问,也是他对现实的反思。他说想问问东流的水,到底是什么主宰了盛衰的规律,但江水无言,兀自东流去。人生重重困惑,历史层层谜团,随时间匆匆滑过,只留下满头白发的词人,无奈地对着依旧苍翠的青山。吴文英在这首词里,展开的是历史的想象,抒发的却是对南宋统治者耽于享乐的忧虑。全词立意深远,布局开阔,意境奇幻,实是怀古词中的佳作。
同是咏史,姜夔因生在南宋中期,对北宋灭亡的伤痛感和南宋衰落的危机感都不强烈,所以词风清空纯雅。而吴文英生活的时间大致在公元1200到1260年前后,距离南宋灭亡的时间已经非常接近,所以对南宋统治者安于现状,甘于堕落颓废,感触强烈。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日益逼近的忧患意识,成就了吴文英深婉细密的语言、辽阔悲壮的风格。
可惜,金无足赤,吴文英的词虽然非常出色,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被重视,追根究底,主要是词学家们对他的“道德”批判,因为他曾给贾似道写过词。
贾似道在《宋史》中被列入《奸臣传》。他领兵出战蒙古,毫无军事经验,却投机取巧,欺上瞒下,私下跟蒙古约定,纳币称臣以平息战争。但在宋理宗面前,贾似道颠倒黑白,说自己打败了蒙古,战事连连“报捷”。其玩弄权术和贪污腐败的程度令很多人不齿。而且,这个贾似道还与吴潜有很深的恩怨。
吴潜是宋宁宗时期的进士,为人耿直。宋理宗时,蒙古军兵临城下,贾似道等求和派一再怂恿理宗迁都,但是吴潜力劝皇帝不能迁都,唯恐失去民心,这才最终守住了南宋半壁江山。除了“战和之争”外,吴潜还曾上书弹劾贾似道同党弄权误国,被贾似道记恨在心。后来宋理宗听信谗言,将吴潜贬官外放。贾似道贼心不死,趁机派心腹将吴潜毒死了。
很多人都知道吴文英是贵族的门客,而他依靠的人主要是两个:一是嗣荣王,吴文英给嗣荣王写过祝寿词,描写寿宴的奢华,王府的气派,在祝寿词里算是很有艺术价值的。另一个就是被贾似道毒杀的丞相吴潜。所以,很多人不喜欢吴文英,就是因为他曾写词酬答贾似道。
某些时候,某些场合,人会迫于形势做些不得已的事。当时的一些词人迫于权贵势力都给贾似道写词,吴文英声名在外,更是不能不写。吴文英虽然有才华,但毕竟只是依人而生的门客,性格上还是比较软弱的。但很多人写的词极尽奴颜媚骨,吴文英的词里却没有阿谀逢迎,都只是表面的应酬语。不过古人讲究君子“守身如执玉”,虽然吴文英也为吴潜写过四首感情非常真挚的词,可世人眼中,他还是给自己的名誉留下了瑕疵。
在吴文英的世界里,三千年历史往事终是虚无缥缈,一百年苦短人生何尝不是左右为难。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吴文英因词作晦涩难懂被称为“词中李商隐”。他过世十几年后,南宋就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