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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我红尘颠倒》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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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车停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缓步而来,一脸悻悻之色。平头汉给我解开手铐,招呼我下了车。外面风吹雪冷,刹那间如堕冰窟。瘦子斜着眼看了我几秒钟,表情极为不屑,像在看一泡从天而降的狗屎。平头汉拍拍我的头,笑着叫那瘦子:“老汤,看清楚了,这可是大律师,有钱!你小心伺候着,别他妈弄出明伤,回头赖咱们刑讯逼供,你也有麻烦。”我心里一颤,对瘦子谄媚地笑笑,他嘴一撇,忽地一声怒吼:“你!跟我进来!”我黯然低头,一步步走进值班室,桌上放着一本蓝塑料皮的文件簿,他右手一戳:“这儿,写名字!”我知道规矩,赶紧签了名。他看也没看,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两口,大声问我:“东西呢?拿出来!”我指指墙角的旅行包,说都……都在那里了。”他嗤了一声,一把提起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抖抖撒撒地全倒出来。我不明所以,怯生生地问他:“所长,您这是?”他头也不抬:“别他妈叫我所长!”说完抓起我的手表,往上面哈了口气,又在毛衣上蹭了蹭:“你的?”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赶紧作揖:“是我的,劳力士,值两万多,所长,您要是看得上……”他啪地一拍桌子:“你长没长耳朵?说了别叫我所长!”我一阵屈辱,讪讪地闭了嘴。他拿着表摩挲半天,忽地拎起那两个装满钞票的塑料袋:“这是多少钱?”我说记不清了,大概一两万吧。他一瞪眼:“你倒聪明,一两万?这是他妈一两万?我看十万都不止!还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什么钱?”我说有美金,有欧元,还有点港币,不过数目真记不清了。他叉腰怒吼:“放老实点!什么记不清了?少给我打歪主意,你这样的货,我他妈见多了!”说着拿起那文件夹,一样样造册登记,先是衣服,接着是手表、钢笔一类的小零碎,最后才是现金,拨拉着数了半天,忽然不耐烦了:“这他妈要数到什么时候?你老实说,到底多少钱?”我沉吟一下,想不能说实话,反正钱不多,他们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钱,起码皮肉少受点苦。瑟缩着对他笑笑,说对不起,真的记不清了。他气咻咻地出去,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小邓,小邓,过来一下!”一个小伙子应声跑来,瘦子冲我仰仰下巴:“新来那货不老实,你把钱数一数,我去吃点东西。”小伙子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哟,这不是魏大律师吗?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羞愧难当,支支吾吾地回应:“我也不太清楚……几年前的一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一摆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这是多少钱?你老实说,别给我找麻烦。”我没招了,说人民币是九万六,美金一万,欧元一万,还有六万港币。他咂咂嘴:“真有钱。”刷刷几笔记下,侧头又问:“你执业那么多年,应该不止这点钱吧?上次到我们学校演讲,你说十年就能赚一千万,你可不止十年。”我心思急转,顺着竿爬:“哦,你是法学院的。我跟你们左丘明院长、秦越人教授都很熟,还有一个民商法的副教授,复姓的,叫……叫什么子羽来着?”他咧嘴一笑:“咳,你说的都是大人物,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对了,你认识李猴子吗?”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他一拍脑袋:“咳,我真笨,你怎么会认识他?”我插嘴:“这个李……是干什么的?”小邓摊摊手:“咳,别问了,我们宿舍老三。以前看你节目,他老说你是他大哥,还说你要帮他介绍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李猴子长什么样,隔壁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小邓一脸关切:“坐下吧,没事,我看过你的节目,听过你的演讲,怎么也得算你半个学生。”我赶紧谦虚:“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是犯罪嫌疑人,您就是我领导。”他摆摆手:“咳,我一个见习生算哪门子领导?没事,你坐下吧,我去接个电话。”我心中稍安,挨着椅子边小心坐下,心想事已至此,只有见机行事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送我来的平头汉叫方伟,另一个是他的实习生叶鸿亮。昨天从深圳公安局的羁押室接我出来,两人横眉怒目,面相十分凶狠,吓得我不轻。去机场的路上简单聊了聊,方伟说他们是反贪局的侦察员,还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抓我。我说不知道,心里却为之一宽,想检察院直接侦办的案子就那么几类,肯定不是杀人的事,最多是个行贿的罪名,只要稍微运动一下,保出来估计不难。

一路都是我花钱,买了三张头等舱,他们俩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上飞机时还给我除了手铐,方伟问我:“你不会跑,对吧?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对我也够意思。”这话的含义就深了,我是老江湖,当然知趣,说你们两条壮汉坐在旁边,我能跑到哪儿去?放心吧,我一定够意思。两小时后下了飞机,方伟说别去看守所了,就你这小身板,肯定扛不住,找个地方住下吧。我大力推荐喜来登,过去开了间豪华套房,一天就要三千多。洗漱完毕,方伟又问:“真不知道为什么抓你?都是内行,少跟我打马虎眼,没用!”我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实习生叶鸿亮两眼圆睁:“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事太多!哼,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律师?”方伟斜他一眼,小家伙兀自喋喋不休:“你以为这是美国呢?抓你之前还跟你说一遍米兰达权利?告诉你,中国没有沉默权,你不说也得说!”方伟皱眉:“什么米兰达面兰达,净说些没用的!屋里一共就三个人,用得着那么大声吗?”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张光盘?还有个记事本,上面记了一大堆字母和数字,就这事。”我恍然大悟,说光有字母不能当证据用吧,能说明什么呢?光盘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里暗自嘀咕,想陈杰早死了,这东西哪来的?如果是他生前备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闹?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想得后背一阵冰凉。

方伟说你还挺能装,告诉你吧,这事不大,不过领导挺关注,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说着揉揉手里的空烟盒,叫叶鸿亮:“没烟了,下去买几包。”我说不用那么麻烦,叫酒店送上来算了,反正咱们有押金。方伟说五星级酒店,太宰人,还是去外面买。我赶紧掏钱,说你们办案辛苦,别抽那劣质烟草了,买几条软中华吧。叶鸿亮也没客气,拿着钱出去了。方伟忽地凑过来:“你他妈傻呀?知不知道电话被监听了?”我说早猜到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摇摇头:“真他妈愚蠢!你说你,啊,混了那么多年,就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值得吗?”我大惑不解,想江湖最忌交浅言深,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又是阶下囚,他怎么敢说这话?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说我这事怎么办?”他说我肯定不会难为你,本子我不管,只要把光盘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后就看你跟法院的关系。我琢磨半天,一指我的旅行包:“那包里有三十多万,现在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笑了:“你可别吓我,别说三十万,就是三个亿我也不敢放你走!”我说不是那意思,让我打个电话就行,你听着,我肯定不说别的,只是通知律师。他摇摇头:“我虽然不是清官,但这钱还真不敢拿。电话肯定会让你打,但现在不行,小家伙一会儿就上来了,你这不是害我吗?”我望他一眼,想江湖行走最怕笑里藏刀,装得像亲娘舅,转过身下死手,神仙都提防不得。估计这厮没安好心,被捕之后找律师本是人权,现在他不收钱也不让打电话,分明是想整我。那姓叶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居然也敢拿着说事。他还在那儿演戏:“累了就睡一会儿,没事,到时候我叫你。”我说别费心了,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也没见过什么光盘,肯定是电脑合成的,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经常上电视……他脸色大变,冷冷地盯着我。这时叶鸿亮上来了,方伟叼上一支烟,说本来挺小的事,让你搞得这么复杂。我再问你一句:说不说?我说对不起,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他嘿嘿地笑,转身问叶鸿亮:“魏律师跟咱们讲证据,咱们是不是也得按程序办?来,给他铐上!”叶鸿亮刷地掏出手铐:“手!伸出来!”我平静伸手,方伟一脸坏笑:“小叶,别那么凶嘛,万一魏律师投诉你的执法态度,你麻烦大了。这样,带他去厕所,铐在洗脸池的水龙头上,那儿凉快,让魏律师清醒清醒。”

这招十分阴毒,水龙头不高不矮,恰好对着我的胃,我站不直也坐不下,只能弯着腰撅在那里,叶鸿亮下手也狠,勒得我两手火辣辣地疼。站了一个多小时,腰像断了一样,汗珠吧嗒落地,摔得粉碎,像无数受伤的眼睛。他们俩在外面又吃又喝,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我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叶鸿亮高声问我:“里面的,舒不舒服?”我挺挺腰:“还行!”方伟大笑:“魏律师那么坚强,没事,来,咱们喝!”我咬牙硬撑,又站了一个多小时,尿意慢慢上来,开始只是微微憋胀,还能忍,慢慢地势头汹涌起来,这事不能多想,越想越着急,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我大声招呼:“方检察官,我能不能方便一下?”方伟推门进来:“想方便呀?大的小的?”我夹紧两腿:“小……小的。”他一挥手:“小的没事,你那么坚强,憋着吧。”我急得两腿乱扭:“求求你,真是憋不住了,万一……万一尿出来,你们闻着也不是味儿。”他噗地一笑:“谢谢关心,我们虽然没你坚强,这点困难还扛得住,真尿了告诉一声,我好把门关上。”我又羞又怒,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这厮极坏,故意徘徊不去,嘴里响亮地吹着口哨。曲调很熟悉,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两腿乱扭,拼命憋住,额头冷汗滚滚而下。接着最激昂的部分到了:“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最后一声“进”恍如天崩地裂,我扑通跪倒,感觉大腿一热,一股温热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我像狗一样跪着,两臂先是疼,接着是难忍的酸麻,裤子湿淋淋地贴在肉上,浑身像爬满了虱子。方伟慢慢踱进来,鼻子抽搭两下,说我还以为你多坚强呢,现在难受了吧?我垂头无语,他坐到浴缸上悠悠地跷起二郎腿:“难受也是你自找的,我本来不想难为你,就这么一点小事,何苦呢?再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我还是不说话,他悻悻站起:“那你就跪着吧,明天一早送你去看守所,那地方你也去过,可别说我虐待你,这可是程序,对吧?过两天我再找你谈谈感想。”

铐了一夜,身上无一处不疼,我慢慢地舒展臂膀。小邓还在隔壁通话,我心绪烦乱,忽然想起了肖丽:她这时还在睡觉吧?又会梦到什么?很快小邓笑呵呵地走了回来:“我问李猴子了,这小子死犟,跟我说……”我心下疑惑,忽听一声怒斥:“谁让你坐的?站起来!”我一激灵,看见先前的瘦子剔着牙大步而来,小邓挤挤眼,说不好意思,魏律师,要脱光衣服检查。我知道规矩,耷拉着脑袋走进厕所,把衣服鞋袜全脱下来。尿湿的裤子早就干了,袜子还是湿的,一股咸酸的臊味。小邓好像没闻到,绕着我转了两圈,说行了,穿上吧,天气冷,别感冒了。我长叹一声,慢慢穿好衣服,小邓给瘦子续了茶,说明哥,你歇着,我送他进去。瘦子两腮乱颤,噗地吐出一团黑物:“七仓、九仓都有空位,不过检察院打过招呼了,不能有明伤。”小邓赔笑:“九仓太乱,恐怕他撑不下来,去七仓吧,我跟董葫芦说一声,让他照顾一下。”瘦子点点头,对我一挥手:“出去!”我赶紧出门,听见他们俩在里面窃窃私语,似乎在谈论我的钱。

太阳慢慢升起,嫩嫩的,红红的,挑在光秃秃的树梢,像个一戳即破的气泡。我默默前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监区武警把门,小邓提示我:“喊‘报告班长’。”我跟着喊了一嗓子,门缓缓打开,我留恋地回头,看见被铁丝网无情分割的天空,蓝得令人心碎。

走廊很长,我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小邓说咳,来都来了,不要想太多。说着在一扇小铁门上敲了两下,探头大叫:“董立宾,董葫芦!”一个声音响亮地回应:“到!小邓干部,今天你值班啊?”小邓笑骂:“去你妈的,邓干部就邓干部,什么叫‘小邓干部’?觉得我小就好欺负?”那人连声道歉,小邓哐啷哐啷地开了门,进去低声说了一阵,估计是在替我求情。我靠在墙上连连叹气,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沦落到今天?很快小邓出来了,一脸关切的笑:“放心吧,出手不会太重,我本来不想让你受这罪,可是明哥说了……唉!”我感激不尽,说多谢多谢,今天的事我会记住,希望以后有机会报答。他一咧嘴:“咳,我可没指望这个,你自己多保重吧。”

我弯腰走进铁门,光线一下暗了,我瑟缩地站在门边,有人大声喝问:“叫什么?犯什么事进来的?”我说叫魏达,检察院说我行贿。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有人尖酸发问:“屁话!什么叫‘检察院说你行贿’?到底行贿了没有?”这话没法回答,我尴尬地笑,看见室内大约四十平方米,左边有一排砌在墙里的架子,整齐地码放着碗筷和毛巾,正面墙上贴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监规》,还有一个看守所条例,俗称“六不准六做到”,大概就是服从管理,不准串供、打人、说下流话之类。我平生浸淫法律,心下早就了然:像一切糊在墙上的法律一样,这东西永远做不得准,只会伤害人,不会保护人。“六做到”的第三条是这么说的:认真学习党的政策和国家法律,深挖犯罪思想根源,努力改造世界观。这话听了几十年了,可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样的世界观才是正确的,也没人告诉我标准。难道我应该爱这肮脏的世界?像老潘那样?可这世界似乎也不怎么爱他。

对面墙边一铺大炕,上面铺着灰色的胶合板,被子都摞在一起,旁边坐着七八条汉子,地下也有不少人,或站或坐,齐齐地盯着我。我有点紧张,团团作了个揖,说我是个律师,今天跟兄弟们一起落难了,行贿不是什么大事,过两天就能出去,将来兄弟们如果用得着我……还没说完,一个扁头汉子腾地跳下,劈面就是一掌:“我去你妈的!刚进门就敢套交情!谁他妈跟你是兄弟?”我脸上一烫,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众人大笑,光头极为得意,绕着我来回踱步,神情淫荡而又狰狞:“你!知不知道规矩?”我心想知道不行,不知道更不行,正琢磨怎么回答,扁头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站直了!操你妈问你话呢!”我脑袋一晕,两耳嗡嗡鸣响,赶紧说“知道”。他一声狞笑:“知道就好!你说,你该叫我什么?”我说正要请教高姓……“大名”还没出口,脸上啪地又挨了一记:“高你妈逼高!叫我‘爹’!”我大怒,翻眼瞪他,光头拍腹冷笑:“嗬,还挺倔,让你叫爹听见没有?”我紧握双拳,心中的火一股股地往上蹿。他猛冲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操你妈还敢瞪我!你叫不叫?叫不叫?!”我怒不可遏,一掌把他推开:“不叫!你他妈有种打死我!”仓里轰地大乱,扁头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势,知道不好惹,扭头问铺上的一个矮子:“董哥,这怎么办?”矮子缓缓站起,嘴撇着,牙龇着,身上的外套斜披着,一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派头:“怎么办?按规矩办!”我知道这必是董葫芦,赶紧告饶:“董哥,你高抬贵手,刚才邓干部也说了……”他手一摆:“少他妈拿干部来压我,这地方我说了算,刚进来就敢愣充硬汉,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小六子,黑三,给他放放血!”两个家伙应声站起,我心中一惊,被黑三一拳打中胸口,重重地撞到门上,轰地一响。旁边的扁头不甘示弱,狠狠一拳捣中我的肚子,我一声惨叫,一下弯了腰,小六子拍马赶到,一膝撞在我头上,这一膝重极了,我扑通栽倒,眼前金星直闪,他大概也有点疼,在后面恨恨地骂:“操你妈的!头这么硬!”说着砰砰跺我的后背:“我叫你硬,叫你硬!”我几乎窒息了,手脚并用地向前爬,黑三尖声大笑:“操他妈的,他还敢跑!”冲过来一脚踩在我的脖子上,我嗷嗷地叫,脑袋里忽地一闪,想这哪是平常的下马威,这是要我的命!情急之下顾不了太多,忍着疼向前一拱,翻身抱住黑三的腿,一下把他拖倒。屋里轰地一响,黑三坐地大叫:“他敢还手!操他妈的,他还敢还手!”铺上的人同时站起,七嘴八舌地嚷嚷:“打,打死狗日的!”我一咬牙,身上也不疼了,在人群中奋力冲撞,一个虎跳蹿到铺上。一口气还没喘匀,腿上砰地挨了一脚,我仰面摔倒,刚想爬起,被几个人死死摁住,董葫芦大声招呼:“不能有明伤,打肚子,打肚子!”一群人呼地围了过来,拳脚噼啪作响,全落在我的胸腹之间。不知打了多久,那个扁头又凑过来:“叫不叫爹?”我心想大不了一死,决不能受此污辱,憋足气吼了一声:“滚你妈的!”他哈哈一笑:“好!有骨气!闪开,看我的!”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一个俯冲,一头撞在我胃上,我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旁边人大声叫好,黑三看得兴起,狠狠一拳砸中我的肚子,我长声惨叫,感觉五脏六腑全碎了。一群人哈哈大笑,还是不住手地打,我眼前阵阵发黑,几次都要昏厥,忽然有人直扑进来:“别别别……别打了,再打就就就就死了!”几双手登时松开,我趁势一滚,缩到角落里呼呼直喘。黑三怒斥:“这疯子敢挡横,操你妈,踢死你,踢死你!”那人扑通栽倒,一群人围过去噼啪地打,正不可开交,忽然有人大声吆喝:“干部来了,干部来了!”接着铁门当啷大开,先前的瘦子直冲进来,一声怒吼:“怎么回事?!”我如见救星,摇摇晃晃站起,还没开口,被刚才救我的人一把揪住:“别别别……不行,不行!”说完哇地吐了一口血。我回过头,看见刘元昌脸色煞白,两眼瞪大,表情十分紧张。我顿时省悟,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坐下。瘦子看看我,脸色一沉:“董葫芦,这是不是你干的?”董葫芦立时站起:“汤干部,你可别误会,谁都没动他,不信你问他自己嘛。”瘦子冷笑转身:“魏达,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人打你?”我摇摇头:“没有!”他直瞪着我:“什么没有?你这脸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摔的!”他大怒:“放你妈的屁!摔跤能摔出五个手指印来?”我颓然坐倒,胸腹间一阵剧痛,瘦子悻悻跺脚:“我警告你们这些王八蛋,以后不许碰他!再让我发现,董葫芦,信不信我捆你三天?”说完骂咧咧地走出去,我疼得难忍,连喘了几口粗气,扭过头问刘元昌:“你……哎哟……你怎么进来的?”刘元昌嘿然一笑:“你………你教我的!进来……有……有……有饭吃!”我暗叹一声,胸腹间又是一阵剧痛,坐都坐不直了,靠着他的身子呼呼直喘。很快到了午饭时间,两个老太婆推着车过来,一大桶清水煮白菜帮子,一大桶发霉的米饭,气味十分不堪,猪闻了都要捂鼻子。我没有餐具,临时借了个小塑料盆,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去,干脆推给刘元昌,他喜出望外:“哎呀,这……这……”还没说完,眼前人影一晃,被那可恶的扁头一把夺去:“这可是大米饭!你他妈一个疯子,哪轮得到你?”我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被刘元昌一把拉住:“别别别……生气,我我我吃点就行,饿……饿习惯了。”我心里一酸,想这他妈是个什么世界啊。

曹溪的惯例是午后放风,犯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到院里,有地位的高声谈笑,没地位的埋头劳作,有洗衣服的,有拖地的,刘元昌一边咳嗽一边擦洗马桶,好容易洗完了,扶着我慢慢地往外挪。我疼痛难忍,走一步哆嗦一步,刘元昌自己也很虚弱,走了不到十米,两人呼呼直喘。董葫芦斜我一眼:“你没事吧?”我艰难硬撑,说没事,他摇摇头:“谁都得过这一关,过去了就好了,其实……唉!”我说明白,谢谢你,董哥。他沉思半晌,忽地提高了声音:“你睡铺上吧,对了,被褥送来没有?”我说还没有,家里可能还不知道呢。他一皱眉:“行了行了,我让他们帮你对付一套!”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开,那扁头紧紧跟随,表情淫荡,姿势下贱,浑身没长半两金贵肉,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

回到仓里才知道,原来睡铺上是极高的待遇,用外面的说法,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仓里二十三名犯人,铺上只有八个,这八个都有来头,有道上混的,有钱包鼓的,还有不怕死的。扁头毫无用处,但长了个白嫩的屁股,所以也在炕梢占了个位置。剩下的十五个都睡地上,刘元昌最是不堪,紧挨着墙根的马桶,稍一颤抖就能尿他一头。我初来乍到,状况不明,看着他们嘻哈说笑,一句话都不敢说。董葫芦一直盯着我看,姿态睥睨冷傲,宛如坐在金銮殿上。扁头张晓春小心翼翼地帮他捶腿,笑得既甜且媚,酷似去了势的阉人。我心中阵阵发麻,想他妈的,这姓董的王八蛋不会想跟我那个吧?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很快到了巡房时间,小邓问我:“听说你挨打了,没事吧?”我说没挨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显然也明白,摇摇头笑了一声,我慢慢站起:“邓干部,你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他一摊双手:“咳,这可不行,检察院打过招呼了,过两天再打吧。”接着指指我坐的地方:“董葫芦让你睡这儿?”我说是,忽然胸腹间一阵剧痛,扑通跌倒,声音都变了:“邓干部,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我这儿……这儿……”他脸色大变:“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打的?”我摇摇头:“不是,真不是,我原来就有病。”他哼了一声,转身怒斥董葫芦:“我怎么交代的?王八蛋!”董葫芦赶紧辩解:“误会误会,我真没碰他,放心,以后我一定听你的。”小邓恨恨地瞪着他,这时一个武警跟我要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说了肖丽的号码,他几笔记下,拿手捅捅小邓:“走吧。”小邓愤愤转身,说魏达不用怕,我给你撑腰,还反了他们了!然后一指董葫芦:“你,王八蛋,滚出来!”董葫芦赶紧下地,过了几分钟腾腾走回,脸色狰狞至极,我心里发虚,赶紧低下头,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让你找医生!让你告状!”这矮子力气极大,我拼命挣扎,怎么都挣不开,喉咙里咕咕地响,眼看就要窒息,他忽地松手,走到墙根狠狠给了刘元昌一脚:“滚!”刘元昌倏地跳开,董葫芦指指马桶又指指我:“姓魏的,你他妈给我死到这儿来!”我又惊又怕,不知谁从背后踹了一脚,我扑通栽下铺来,一点点挪到墙根,董葫芦一脚踢在我腰上:“再让你活几个钟头,姓魏的!到了晚上,我他妈扒你的皮!”

我浑身冰凉,在马桶旁垂头而坐,心中悲愤莫名。几个人过来屙过屎尿,空气越发臊臭难闻。我偷偷抬头,发现全仓的人都恶狠狠地盯着我,刘元昌哆嗦着往后缩,一直不敢拿正眼看我。冬日天短,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慢慢地,天黑了,四盏灯泡昏黄地亮起来。扁头给董葫芦捶完腿,摇摇摆摆走过来撒尿,收尾时故意乱甩,往我脸上溅了几滴。我木然地缩了缩头,他哈哈大笑:“姓魏的,现在叫爹还不晚,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跟董哥求求情呢。”说完屁股一撅,对着我的脸吱地放了个臭屁,扭腰摆尾地对董葫芦献媚:“我说得对不对,董哥?”董葫芦笑吟吟地听着,忽然一脚踹出,扁头仰面翻倒。满堂哄笑。我精神一振,嗤地笑了一声。只见董葫芦砰砰戳打扁头的脑门:“你算他妈什么东西,也配给人求情?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叫你咬人你才能咬人,记住了没有?!”扁头一脸苦相:“是,是,我记住了,我就是董哥的一条狗,你叫我吃屎我就吃屎,你叫我咬人我就咬人……”我悄悄往墙边挪了挪,心里忽然清醒起来,想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我就三十八了。

晚饭一口没吃,也没觉得饿。仓里渐渐安静,铺上几个家伙都盯着我,小六子咔咔地扭着手指,黑三阴恻恻地笑,扁头不停地抖着脚,目光里一派恶毒。我正心惊,忽听后面女监区轰轰地喧闹起来,一个女人尖声大叫:“马顺,马顺!”铺上几个家伙同时大笑,黑三眉毛一挑:“马顺,你婆娘又痒了,叫你呢!”角落里一个憨厚的汉子立时站起:“董哥,我能不能跟她说两句?”董葫芦一脸淫笑:“那我能不能跟她睡一觉?”马顺低头憨笑:“嘿嘿,你看不上她,你肯定看不上她。”董葫芦笑着摆手,两个人搭着人梯把马顺抬起,头伸到小窗口,扯着嗓子喊:“彩凤,彩凤哪!你冷不冷?”后面女仓里也是一阵大笑,那女人一副哭腔:“马顺,马顺,我不冷!你吃饱了没有?”马顺回答:“我吃饱了!你想开点!别再干傻事了,不想我也想想孩子!”那女人呜呜地哭,墙头的武警大声制止:“不许叫,不许叫!听见没有?!”接着是哗哗拉枪栓的声音,马顺赶紧下地,我心里一跳,又想起了肖丽,感觉心上像悬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沉。董葫芦慢慢站起,在铺上来回溜达,刘元昌看看他又看看我,脸色越发惊恐。忽听门外有人叫我:“七仓的魏达,出来!”我如闻大赦,跌撞跑出,一个武警提着一卷铺盖站在门口,开口只有三个字:“摁手印!”我抖着手摁了一下,他扑通丢下行李:“拿着,进去!”我小声央告:“你能不能帮我换个房间?我这里……”他瞪我一眼:“你他妈以为自己住旅馆呢?想换房间就给你换房间?”我黯然低头,他用手势指挥我转身,一脚把我踹进了门里。

铺盖是肖丽送来的,有两床被子、一个枕头、一条雪白的床单。她是个仔细人,牙刷牙膏全是新的,还有一双咖啡色的棉拖鞋,是我平日穿的。犯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眼神如同利锥,我如坐针毡,浑身肌肉突突乱颤,心想这次恐怕真的完了,估计活不到明天了。

该点名了,犯人们在铁门前站成两排,武警拿着花名册逐一核对。我几次都想找他换个仓,却不知怎么开口。转眼人就过去了,我心里越发混乱,只听见杂乱的走动声、响亮的点名声、嗡嗡的议论声,接着脚步越去越远,大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抱着被子不停哆嗦,看见几个家伙慢慢站起,冷笑着向我走来。

我生平饶有智计,到此也是一筹莫展,两腿抖得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央告:“董哥,董哥,你听听听我说句话……”董葫芦低声下令:“把灯挡住!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地下的都是惊弓之鸟,哪敢违背,齐齐面壁而立。刘元昌瑟瑟发抖。两个家伙拿被子遮住灯泡,仓里登时黑了下来,我惊慌莫名,嘶声呼喊:“董哥,我卡里有一百多万,你高抬……”还没说完,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几双手同时伸了过来,我退无可退,缩着身子往地下一蹲,两手紧紧地抱着头,黑暗中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我知道已是生死关头,憋住一口气拼命蜷缩身体,突然有个人揪住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在马桶上,一时金星乱闪,还没醒过神来,一床被子厚厚地捂到了脸上,我使劲挣扎,嘴里呜呜地叫,两脚奋力蹬踏,有人大喊:“压住压住!”不知是谁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骨头似乎都断了,那床被子在我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两端紧紧勒住,不知道多少双手压在上面,我呼吸不畅,头上的青筋鼓鼓地跳,好像只过了片刻,五脏六腑火一样烧了起来,两只眼珠鼓鼓地往外蹦,身体如同落进了万丈深渊,飕飕下沉。正在万分紧急之时,一只手忽然能动了,我使尽全身力气狂抡,黑暗中也不知打中了谁,只听扑通一响,头部压力稍松,我拼命吸气,听到铁门哐哐巨响。刘元昌撕心裂肺地大叫,也不结巴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报告政府,打死人了!”董葫芦一声低吼:“打死这疯子!”接着听见墙上的扬声器嗞嗞直响,有人厉声喝问:“七仓,七仓!怎么回事?”董葫芦大声回答:“报告政府,没事,有个新来的,教他学习监规!”刘元昌凄厉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几双手同时松开,脚步咚咚作响,我奋力一滚,总算挣开了那床要命的被子,两手死死地扒着马桶,一个劲地往肺里吸气。还没吸上两口,一只手倏地伸来,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颈骨咔咔作响,我拼命扭动,嘴里呜呜地叫,那人伸手来捂,我就势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怪叫,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似乎都震散了,一时想动也动不了,这时铁门哐啷大开,几只电筒刺眼地照进来,有人大喝:“都不许动!趴下,都趴下!”

仓里轰轰地响,我连声剧咳,跟着灯光大亮,两只手把我搀了起来。那个姓汤的瘦子威严喝问:“说!怎么回事?”我喉咙间咕咕地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跺脚,倏地转向董葫芦,一声大喝:“把这王八蛋给我捆起来!”两个武警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董葫芦连声告饶:“汤干部,你听我说,这不是……”还没说完,瘦子直扑上去,将他一膝撞倒,几个人摁住了,拿牛皮绳上上下下捆了个死,正是江湖上最狠的八马攒蹄捆绑术。董葫芦哎呀惨叫,瘦子理也不理,一脚跺在黑三背上:“说!有没有你?!”黑三艰难抬头:“汤干部,哎哟哟,没我,真没我!你也知道,我一直看不惯这姓董的!”瘦子一脸狂暴,在屋里来回急走,突然一腿踢出,董葫芦仰面躺倒。瘦子指指我:“你他妈的!第一天就给我惹这么多事!”我无言以对,靠着刘元昌大口喘气,心中混乱纷纭,想这一切太离谱了,会不会是一场梦?想掐一下大腿,手软得抬不起来。

那天一直乱到深夜,瘦子雷霆大发,见人就打,仓里很多人都见了血。最后指派黑三管仓,说再他妈给我出乱子,我扒了你们的皮!众犯人个个面如土色,没一个敢出声。我总算把那口气喘上来了,看刘元昌把被子铺好,歪着身子躺了下去,心中既悲且愤,恨不能操刀在手,把天下生灵杀个精光。

夜色渐深,仓里慢慢响起了呼噜声,董葫芦跪在屋中央大声吆喝:“张晓春,你他妈给我解开!”那扁头抖着腿走过去,还没伸手,黑三一声大喝:“你他妈敢!”扁头登时缩手:“我不敢,董……董哥。”黑三冷笑:“什么他妈董哥?叫他董葫芦!”扁头挤出一丝媚笑:“是,三哥,我以后听你的,就叫他董葫芦。”我艰难一笑,看着黯淡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我妈笑眯眯地走进来,轻轻推我:“该上学了,起来吧。”

我一下醒了,怔了半晌,心中百感交集。这时刘元昌悄悄凑过来:“被子……不对。”

我以为他说梦话,随口回应:“什么不对?”

“有……有……有东西。”他说。一把将我的手拉过去,在他那一半慢慢摸索。

果然有东西,就缝在被子边上。我心里一动,跟他倒着手把被子调转过来,用牙一点点撕开。

肖丽很聪明,在被子里缝了一封信,我蒙着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展开。

……你走之前,我也是一夜没睡,听着你在外面长吁短叹,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既然他不告诉你,你就装糊涂算了,让他无牵无挂地走。没想最后还是装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只是太舍不得。我知道你给我转过两次钱,第一次没什么,那是我应得的。但第二次,亲爱的,哪怕只有一分钱,我也会感激你的恩情……

你是个好人,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