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甲马 » 甲马全文在线阅读

《甲马》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东风农场-弥渡-上海 02 从勐龙河到毗雌河

关灯直达底部

七八月是西双版纳的雨季。对知青们来说,一年里最难过的就是这个季节。和上海的梅雨不同,雨不会从早下到晚,大半是在夜里下的。有时候听了一夜狂暴的雨声醒来,看到外面从初升就灼眼的太阳,昨晚的雨声如同一场梦境。

急雨催生了山林里的蘑菇,偶尔可以打打牙祭。但这无法抵消下雨带来的最大问题,路变得难走了。

穿雨鞋很容易打滑,怕摔跤的人多穿胶底解放鞋或者凉鞋。一天的工作结束回来,脚面上结了一层泥壳。常走的路也被雨季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低凹处成了水坑,里面滋生着吸血的蚂蟥。挽起裤腿走过去,很容易中招。蚂蟥如果吸附在腿上,不能硬扯,要用盐撒在上面,让它自行脱落。几乎每个知青的腿上都有蚂蟥叮过的痕迹。

更烦的是蚊子,雨季最大的伴生物。这里的蚊子比别处毒辣,咬后的包没有一周消不下去,而且奇痒。清凉油也没法驱散它们,比较管用的是一种当地植物,飞机草。那是随处可见的草本植物,夏天长到半个人高,菱形的叶子有辛辣的气味。把叶子揉碎了,汁液涂抹在身上,驱蚊有效。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飞机草的守护。安红石对它过敏,第一次抹完长了好多肿包,痒得挠心,简直像被几十只蚊子咬过似的。于是只能徒劳地抹清凉油,挨蚊子咬。她特别怕雨季,可即便再怕,也无法改变一年一度到访的季候。

对领导来说,雨季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下雨也不能妨碍生产。这天傍晚开始下雨,常植道又召开他热衷的动员会。平时开会,大家排着懒散的队形往空地一站,下雨天的队伍就更可观了,有的打伞,有的蹭别人的伞,雨声加上偶尔冒出的低微牢骚声,以及朋友或男女朋友趁着同伞聊天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嗡嗡声。

常植道站在板条箱上,用一只扩音器大喊:“开会了开会了!”嗡嗡声这才降了若干分贝。

安红石对旁边撑着伞的傅丹萍说:“常知道真是小人得志。我前几天去找他批探亲假,居然没给批。说是最近探亲的人多,要错开。”

傅丹萍说:“他吃软不吃硬的,你稍微和气些,也许就能批了。”

“我看到他就有气,哪来的和气?”

“你呀,这个脾气不改,要吃亏的。”

她们只顾着说话,冷不防听到半空中一嗓子:“安红石!”

两个女孩一惊,傅丹萍不拿伞的左手扶上安红石的肩,像在劝她稳住。安红石扬声问:“什么?”前面的雨伞挡着她的视线,否则她就会看到,常植道的脸上挂着隐秘的笑容。

常植道清了清嗓子说:“我刚刚说话你在开小差?现在各个连队在搞芽接大比武,我们的苗接班一路领先,芽条可能会不够用,明天需要一支采芽小分队,去老连队那座山采三百根橡胶芽条过来。安红石,你就是小分队的队长。要好好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明天下午三点以前一定要回来。”

安红石不吭声,傅丹萍问:“小分队几个人?”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穿透力,在雨声中抵达每个人的耳畔。

“队长定,你要谁就带上。”

当晚,安红石一边用洗过脸的热水洗脚,一边抱怨常植道整人。到老连队,路远不说,雨季更是难走。傅丹萍说,没事的,反正有我和陈宁陪你去,路上大家说说话,就当郊游了。

事实上,前往老连队的路途绝非“郊游”那么轻松。当日虽然晴朗,但因为前夜的雨,途中的一处低地变成了篮球场大的水塘,最深处过膝,三个人走得狼狈不堪。陈宁细心地带了盐,好在直到穿过水塘,无人遭遇蚂蟥的袭击。

陈宁对安红石说:“看来常知道这人记恨心大,什么小分队,明明就是整人。”

安红石说:“还说呢,要说到底,都怪你吃了他家的狗。”

常植道养过一只黑背黄腹的土狗,据说带点狼狗种。狗的额头上有眉毛一样的黄点,所谓“四眼狗”。三年前,陈宁抓青蛙烤了吃,被常植道训了一顿。常植道说,青蛙是吃害虫的,你吃青蛙,就不怕害虫泛滥吗?陈宁想,吃饭没油水,还不让人自力更生,真没道理。他一气之下又去抓了青蛙,这次烤完不是自己吃,而是喂了常植道的狗。那只狗被他喂过几次,变得服服帖帖。

后来,陈宁把狗杀了吃了。和他要好的男知青们都参与了吃肉的活动,女知青们心里膈应,没人去。安红石讨厌常植道,却很喜欢那只没有名字的狗。常植道喊它“喂”,对它很粗暴,不让进屋,他老婆邓小英也不大管那只“喂”,想起来才喂它点剩饭。要不是平时没肉吃,狗也不会那么容易被陈宁收服,更不会轻易就被杀掉。

常植道在狗失踪几天后才意识到不对。最初他还以为,狗发春出门撒野来着。他召开大会,问有没有人动过他家的狗,并且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厕所很臭啊,吃肉拉屎才会臭。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自然不会有人当面承认,底下一片寂静,安红石突然冒出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这倒怪了,难道厕所平时是香的吗?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臭!”她的语气带着轻蔑,其他人一下子笑了起来。知青们的笑声既有年轻人的起哄,也夹杂了报复的快感。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安红石在连队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常植道曲里拐弯地给过她一些难受,安红石索性变得散漫,经常找理由请假。像这次这样,常植道以领导的权威,明着下达一个不好完成的任务,大概是因为安红石正好要求休假,他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好用一贯的法子赖过去。

听见安红石的话,陈宁愣了愣才说:“我后来也后悔的。常知道虽然讨厌,小黑又没什么错。我当时就想报复一下。”

傅丹萍幽幽地说:“你都给它取了名字……”

三个人不由得静了片刻,还是傅丹萍打破了沉默。

“说起来,要不是常植道下大雨的时候不给放假,莫瑾也就不会出事了。”

莫瑾是傅丹萍在市三女中的同学,最初宿舍没有隔成双人间的时候,她也是傅丹萍她们四人间的成员。四个人关系很好,其余三个被安红石带着,去旁边连队偷玉米。那次莫瑾和另一个女孩运气不好,被抓了个正着,好在该连队的领导还不错,训了几句就过去了。事情本来不大,后来常植道不知怎么知道了,硬是给她俩一人一个处分。那之后不久的雨季,莫瑾在中午回连队的路上过桥,桥不过是两根带着树皮的圆木,比独木桥也就强那么一点。雨天的桥长了苔藓,莫瑾滑了一下,落入涨水的勐龙河。安红石和她隔着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河水吞没了。连队的人一直找到下游很远,才找到莫瑾的尸体。那天傅丹萍因为例假腹痛,在宿舍休息,没有目睹整个经过。

安红石说:“别提这件事了,提起来我就心情不好。”

等他们走到去老连队必经的一座桥,才发现那座桥被河水冲垮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曾经吞没了莫瑾的勐龙河。雨季的河水混合了从上游的山头一路带下来的泥沙,呈现狰狞的红色。河水湍急,不断翻起浊浪。

傅丹萍看了一眼就说:“我们回去吧。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大不了被说几句。”

安红石说:“等一下。”

陈宁和傅丹萍都看着她,她咬着牙,像是难以决断。陈宁说:“怎么样,要过去吗?”陈宁是巫溪人,那里河流众多,他在河里从小玩到大,水性好得很。在他看来,勐龙河这点水量和宽度,不算什么。安红石则是校游泳队的。他们两个如果要过河,也不是做不到。至于傅丹萍,她从小只会唱歌,和一切体育运动无缘。据说连百米赛跑都没及格过。

“你是为了探亲假对吗?”傅丹萍说,“就算今天完不成,他也不能因为这个不准你假。多去问几次,总会批的。”

安红石的脸上浮现少见的忧虑,“我妈上一封信说她病了,已经痊愈。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会提到自己生病,病一定不轻。”

陈宁说:“既然伯母说她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傅丹萍拉住安红石的手,对陈宁说:“我求你一件事。”

“是让我过河对吧?”陈宁笑笑,“好说。让姑娘家过河确实也不大好,那我自己去吧。就是我一个人摘芽条比较慢,你们等着。”他很快脱了衬衫和长裤,把衣服用帆布腰带捆在头上,只穿一条底裤,跳进河里。安红石看着他飞快地游向对岸,心头一阵空茫。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也想求陈宁过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自从目睹莫瑾落水,她对水就有种难言的恐惧。她没有把自己的心理变化对傅丹萍提起过,然而好友却敏锐地体察到了,才会一开始断然说要回去,后来又代她提出恳求。

云南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陈宁走后没多久,她们头上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集了一堆越来越黯淡的云朵。很快,雨下了起来。雨点落在树木被砍伐干净的荒山上,灌木和草茎底下的泥沙顺着千万条微小的水流不断下滑,人站在荒山上,有种天地不稳的感觉。

傅丹萍的头发被雨水打得贴在脑门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水,大声对安红石说:“我们换个地方等陈宁吧!”

安红石拒绝了,让她自己去避雨,说要在原地等。安红石想的是,河水这会儿又涨了些,她得眼看着陈宁游回来,才能放心。傅丹萍见她不肯离开,便也站在旁边。两个人的脚下很快聚积了小水塘,那是从她们的衣服裤子滴下的雨水。雨倾泻而下,隔绝了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离安红石远去,只剩下身旁的傅丹萍。

也许是那种大雨造成的孤绝感,促使安红石开口道:“其实我经常害怕。”

丹萍凑过来说:“怕什么?”

“怕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了。怕我妈会在劳改农场去世,到最后都背着个莫须有的罪名。怕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怪她了……”

安红石没有当面表达过对妈妈的不满。但妈妈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这个女儿怀着怎样的一腔愤恨,恨做妈妈的人不懂事,让她们母女俩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当初如果苏怀殊在认罪书上签字,也许能有稍微和缓的境遇。可她固执地为那个早就死掉的男朋友一次次进行辩白,说他不是特务,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要是给她们的生活投下阴影的人是爸爸,安红石也就认了。那个姓谢的人,和她有半点关系吗?所以她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冷冰冰的,那种态度和对仇人也差不多了。

直到安红石来到农场,她的心态才发生了变化。她想家。想妈妈。想念妈妈那种笨拙的温柔。妈妈擅长缝补和整理,爱吃却不会做菜,母女俩一直吃食堂。妈妈有点余钱就带着她下馆子,寒暑假还会带她去周边旅游,苏州,杭州,南京。妈妈在西湖边念诗词给她听,给她讲过去文人的故事。她们在岳王庙门口买了肉包子,有个小乞丐眼巴巴地盯着安红石手里的包子看,她想走开,妈妈却说,给他吧。

安红石两岁那年外婆过世,六岁,爸爸走了,因此学校和家是她的全部生活,妈妈是她的大半个世界。

东风农场两年有一次探亲假,前两次探亲,安红石没有在上海停留。她们的住房被收回了,上海已经没有家,留存不多的东西寄放在表舅家。虽然姨婆和表舅都表示,安红石回去可以住他们那里,但安红石每次火车到了上海,当天就坐车前往江苏盐城,再从那里辗转去妈妈所在的农场。这一路过去,顺利的话需要八天,假期连路程一共四十五天,在妈妈身边有近一个月可待。

名字虽然都叫农场,苏怀殊所在的其实是个劳改加劳教单位,盐碱地和版纳的丛林相比,说不清哪边是更漫长的羁旅。苏怀殊算是幸运的,她去到那里的第二年,就被从劳动中解脱出来,成了农场子弟小学的老师。学生都是管教人员的子女,那是一种奇妙的略带嘲讽的安排。被改造者教导着改造者的后代们。

无论是农场的严苛自然环境造成的重体力劳动,还是后来相对轻松的教学工作,对苏怀殊来说仿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坦然地承受。她的坦然让做女儿的安红石生出莫名的恼怒,而她近乎天真的各种要求更让安红石来气。例如,上次探亲,她问安红石有没有多的粮票。东风农场吃饭是在饭卡上打勾,每到探亲才发全国粮票。安红石只留了回程最低限度的数目,全给了妈妈,没想到妈妈将粮票慷慨地给了某个“劳友”。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两次探亲,安红石都在漫长的去程积攒了一肚子的怜惜,等到了那里,实际相处没多久,便又有一股子邪气直冲脑门,于是整个假期,母女俩之间的坚冰继续横亘下去。

直到最近的那封信,安红石才意识到,自己负气这么多年,其实很傻。要是妈妈真的有什么事,她后悔都来不及。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拿到休假的原因。

感觉仿佛过了无限久,陈宁终于回来了。下去容易上岸难,他在河里看看这边河岸,转头往下游去,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岸往上爬。两个女孩也赶紧跑向那边,等陈宁艰难地上来,帮他卸下绑在脑袋上用衣服裹着的芽条。真难为他,顶着那么一大包东西,还能游回来。大概因为淋雨,加上在水里泡久了,陈宁的脸色很差。

安红石不等他穿完衣服就说:“要我怎么谢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陈宁刚痞了一句,想起傅丹萍在旁边,有些后悔。好在安红石根本没理他,一个劲地说,你想要什么,吃的,用的,我给你弄。

“……倒是有个想要的。我原先有本《九三年》,被人借走之后就杳无音信了,想想就难过。你要能拿到探亲假,就帮我找一本吧。”陈宁说的时候并不认为安红石能弄到。书是多么珍贵的资源。他也知道,安红石探亲并非回上海。傅丹萍的嘴很紧,从未对人说起安红石家里的情况,口无遮拦的人是常植道。他有权限阅览每个人的档案,还要给人批假条,在路费报销上签字,于是那些最私密的窘迫,都被他翻晒出来,成了一种谈资。

安红石说好。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和下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对他们而言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

回程中,傅丹萍对陈宁说,我也要替红石谢谢你。她说得郑重,陈宁反而尴尬了,嘿嘿笑道,我们是她点名的小分队嘛,为队长出力是应当的。

常植道的要求是三点赶到,他们回到连队已经五点半,其他人都打完饭了。去找常植道交芽条的时候,正好王连长也在。陈宁把经过一讲,王连长说,小陈好样的,这件事要给你往上报个先进。

安红石想趁机再提休假的事,傅丹萍捏了捏她的手。出门后,她立即问傅丹萍,为什么不让她讲。傅丹萍说,你就是这个炮仗性子,你现在问,常植道下不来台,说不定更加要找理由卡着你不放人。明天再问吧,你都熬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天。

晚上知青们聚在一起聊天,陈宁少不得把自己的过河事迹吹嘘了一番。有个女知青揶揄他道,任务是派给安红石的,你这么攒劲做什么!在云南几年,大家多多少少学了几句似是而非的云南话。攒劲,对应的普通话是“卖力”。又有一个男知青说,当然攒劲了,长姐如母,那两个好得跟姐妹一样,安红石等于是他的半个未来丈母娘。陈宁一听便跳起来,用鞋子扔那个人。

被议论的安红石和傅丹萍没有听到这番对话。淋了雨加上长途跋涉,她们毕竟体力不如男生,早早洗漱睡下了。

那个银镯是在第二次抄家的时候,被一个女生从衣柜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她举起那只细细的刻花镯子,发出胜利的喊声。安红石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几个复旦附中的初中生在屋里翻箱倒柜,他们是她的高年级同学。家里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刨到地上。妈妈压箱底的旗袍在第一次抄家时被剪了,此刻散落的无非是些日常的衣服。蓝色,棕色,白色。安红石看到自己的衬衫上被人踩了个脚印。她很想走过去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往外撵,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早就和旗袍一同被从这个家驱逐出去的,还有一些戏曲唱片。苏怀殊和她热爱西方古典乐的好友吴若芸不同,喜欢听戏。越剧,昆曲,京剧,都是她的日常消遣。安红石从小陪着妈妈看过许多戏曲演出,却一向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无感。

这时看到抄家者截获了带着异域风情的镯子,安红石想,那也是云南生活的纪念品吧。是妈妈自己买的,还是那个姓谢的男人送的?当医生的爸爸走得早,安红石对他全无印象。妈妈说,你爸爸是个好人,走得早也不是坏事,留下来,受的罪不会少。妈妈讲过从前的一些事,关于爸爸的尽数平淡,以至于安红石记住的反而是姓谢的陌生人。妈妈学生时代的恋人,据说年纪轻轻便死于意外的云南人。对从未去过江浙之外的安红石来说,云南这个地名听起来神秘又让人遐想,妈妈的大学时代不光有着远地的风情,还正好见证了历史的转折。妈妈说,日本战败的时候她刚毕业不久,在昆明教书。云南人不说“战胜了”,而是说“放炮仗了”。满街炮仗响,男女学生跳上挂着中国国旗的美军卡车,一起喝酒兜风。翠湖边,街巷里,到处是狂欢的人群。

苏怀殊没有告诉女儿的是,一九四五年的那天,全民的醉狂状态中,她一个人去了郊外,在据说是谢德遇难的地方,念了一段她正在读的小说给他听。

安红石有种私底下的猜测,觉得父母之间的感情只能算是家庭之爱。妈妈的爱情早已随着那个死者化为灰烬。所以苏怀殊才会把他留下的甲马纸和她最珍视的毕业证书,以及一些旧照片,一起藏在家里堆旧报纸的角落。抄家者们没人理会那叠旧报纸,最上面的一份吃饭时垫过桌子,留着碗边留下的污渍。他们不可能想到,在最不起眼处,藏着人们心里的光。

安红石漠然地注视着抄家者们,他们在她眼里不过是些忙碌的硕鼠。总有一天我会把老鼠都赶出去,她想,总有一天……

一阵尖利的吱吱声把安红石惊醒,过了片刻,她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自己又是在哪里。谢敛前不久给的老鼠笼子抓到了新猎物,在里面发出挣扎和尖叫。那声音想必连竹片隔墙另一侧的人也听到了,安红石听见那头传来翻身的动静和嘟囔声。莫瑾死后,隔壁的另一个女生沈晓燕,当初和她们一道偷玉米的伙伴,设法让家里给她弄了个病假证明,开长病假回了上海。新住进来的两个女生和安红石她们不算熟,于是再也没有夜里隔着竹墙聊天的情形。

安红石想起身把笼子拿出屋,转念又懒得动弹。再睡不到三个小时,天还黑着,她们就得上山割胶。割胶要赶在日出前,等太阳升起来,温度升高,橡胶树的出胶速度就会慢下来,胶液逐渐凝滞,在树皮上形成伤口般的痕迹。

傅丹萍的床上静静的,估计她睡得正香。她有着安静得不可思议的睡相,既不磨牙,也不说梦话,甚至很少动弹。有时候安红石半夜起身,会忍不住摸一摸她的鼻息,确认她仅仅是睡着了。

可以睡得那么沉静,想必连噩梦也从不做吧。安红石羡慕好友的单纯。她暗自觉得,傅丹萍是个“没吃过苦”的人。知青生活当然辛苦,但心灵的苦更难排遣。

大概是昨天的经历给精神上带来了一定的冲击,安红石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她悄然起身,趿拉着鞋子出了门。天上没有云,银河高悬。第一次在云南看见夏夜的星河,每个人都兴奋得像个孩子。天空和星那么近,和在城市见到的完全不同。然而等到待久了,便再也找不回那种单纯的兴奋。

安红石想,如果回头常植道给批假,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看谢敛呢。

她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回屋上床。这一次很快睡着了,也没做和旧事有关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刚出门刷牙,就听到一则新闻。陈宁带回来的芽条被毁了。

昨天,安红石他们回到连队的时候赶不上当天嫁接,芽条被放进了仓库。那里面只有一些备用的劳动工具,砍刀、锄头、十字镐,没有食物,不存在闹老鼠的可能。一早去开门取芽条的知青发现,仓库的门没有锁,用麻袋装着的芽条散了一地,像是被人狠狠踩过,当然无法再用。常植道紧急召开大会,说要把“破坏分子”揪出来。陈宁也当场表示愤慨,高声说,是谁干的?他想到自己昨天的辛苦等于扔河里了,一肚子窝火。人们在日头底下站了大半个上午,无人自首,也没有目击者,最终只能散会吃饭。大家吃完饭也无心睡午觉,东一屋西一屋聚集了人,聊芽条事件。按规定,男知青不能进女生宿舍,安红石和傅丹萍拉了小板凳坐在门口,和陈宁黄胖他们一伙。陈宁在一连的老同学许毅飞也来了,那是个无线电爱好者,在老家的时候,独自零敲碎打拼出过收音机。许毅飞说,你们真是山中无日月,芽条这么点事,你们都当天大的事在谈论。我上午为了办事去了趟场部,那边才叫沸沸扬扬呢。

陈宁敏锐地感到了紧张,问,是有什么新政策吗?

许毅飞说,你想多了。场部旁边的村子,有个未婚的姑娘怀孕了。

大家便嘘他,说,这多大事,还不如我们的芽条事件,毕竟背后可能藏着破坏分子。

许毅飞说,你们真是见识短浅。那个村子是汉傣合居,怀孕的是来支边的邹家的姑娘。她早就怀上了,自己偷偷用布条缠了肚子,加上她本来就特别瘦,现在都八个多月了,才被发现。老邹怀疑搞大了他女儿肚子的是哪个傣族小伙,闹了起来。村里人分成了两派,汉人一边傣族人一边,互相说对方的不是,砍刀棍棒都亮出来了。到了这个地步,就成了民族问题,很严重,你们懂不懂?

安红石心里惦记着休假的事,她想,常植道今天心情恶劣,恐怕改天去问才好。许毅飞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这时傅丹萍问:“邹家?你知道怀孕的姑娘叫什么吗?”

许毅飞愣了愣,“好像是他家老二,名字我不知道。”

傅丹萍的脸色不大好看。安红石问她怎么了,傅丹萍说,下午想请假去场部看看。安红石说,我陪你去。她打算越一次级,找老芮批探亲假,尽管这样可能又得罪一回常植道。

陈宁说:“村子里的人闹他们的,你们去凑什么热闹。”

傅丹萍说:“应该就是上次问你要烤麂子肉的姑娘。你还记得吗?”

她这句话显得毫无逻辑性。那姑娘和大家不过是一面之缘,犯不着特意前去。陈宁怀疑傅丹萍和安红石都是去看谢敛,心里泛起酸劲,又想,我和一个瘸子计较什么。

走到场部的时候快两点了,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然而办公室没人,卫生所的门也关着。安红石感到一种熟悉的空旷,这很像两个多月前,她来找卫生员并重新见到谢敛那天。傅丹萍陪她绕了一圈,毫不迟疑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安红石叫住她说,你没听许毅飞说吗,都拿出砍刀了,别去了。

傅丹萍看着性子温吞,她想定的事,谁也没法拧动半分。她们从分场走出去十多分钟,在村口的路上遇到了谢敛和曹会计。

先开口的是曹会计:“你们怎么来了?”

傅丹萍不答反问:“邹家的姑娘怎么了?”

谢敛说:“回去再说。”安红石插嘴道,老芮呢。曹会计说,好不容易把两边的人劝下来了,这会儿坐在一起喝酒呢。

刚才还兵戈相见,转头喝酒相聚,听着有几分不可思议,在云南倒也寻常。两个女孩跟谢敛回到卫生所,曹会计说要回去午睡,自顾走了。

傅丹萍一进屋就说:“上次吃烤肉那回,我就看出她怀孕了。我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没讲。”

安红石笑她,你一个姑娘家,别人怀孕你都能看出来?傅丹萍没有搭腔。谢敛用搪瓷杯给她们倒了水,俩人一路走来早就口干了,各自捧杯喝水。谢敛等她们缓过气,也说了和安红石类似的话,他的措辞要巧妙一些。

“你的眼睛很尖啊。你怎么看出邹二莲怀孕的?”

傅丹萍微微敛了下眼。她常有这种奇妙的眼神,既像直视,又似回避。多年后,每当谢敛想起她,首先想起的是她具有辨识性的嗓音,其次便是她不想直面某事时的神态。如果他见到那个大多数时候被喊作“游雅”的女人,可能会有种茫然的迟疑。岁月对她无比慷慨,没给她太多的改变,游雅和傅丹萍最大的区别,是前者笔直的目光。

“……如果我说是直觉呢。”傅丹萍轻声说,“对了,孩子的爸爸是谁?”

安红石这才想到,对哦,引发村里汉傣矛盾的,不就是这么个问题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又为什么任凭女方怀孕八个月都不吭一声?遗憾的是,谢敛当然也没有答案。他说,我们好几个人轮番去和邹二莲谈过,她的嘴紧得很,死活不肯讲。连她爸说要打死她,都没用。安红石说,怎么可以打她!谢敛说,她爸就是讲讲,不会真动手。说着他注意到,傅丹萍的眼神不知何时对他完全放开了,不再有刚才的隐藏。看得出,她对仅有过几句交谈的邹二莲,有着非比寻常的关切。

傅丹萍是个在某些方面显得奇怪的人。她对那些遇到挫折的人、遭遇不幸的人、在低谷的人、心境暗淡的人,有着指南针般的辨别力。她会把他们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并主动接近他们,试图给他们以安慰。该说她是心怀悲悯,还是多管闲事?谢敛从未得出结论。他只知道,正是她的这种性格,促成了很多事的发生。

场部旁边的村子因为邹二莲怀孕的事起了纠纷那天,傅丹萍和安红石从四连走到了场部,原因可以说是傅丹萍对不幸者的特殊执着。她想去看邹二莲,谢敛以为不合适,但拗不过她温和的固执,加上安红石一副“丹萍去哪儿我去哪儿”的做派,最后他还是带着她俩进了村。谢敛自圆其说地想,她们对村子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兴许邹二莲会愿意和外人谈谈呢。

让人意外的是,邹二莲记得傅丹萍。那天她去场部为弟弟要烤麂子肉,负责分肉的男知青不肯给,邹二莲毕竟是年轻姑娘,脸上绷着没掉泪,心里被委屈和耻辱穿了个洞。她还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动听的姐姐,帮她讲了几句公道话。男知青似乎很听这一位的话,立即分了好几块肉给她。烤肉闻着很香,她在回去的路上忍着没吃,结果刚到家就被大妹哭着闹着弄走一块。剩下的全给小弟石头吃了。妈常说,别人说我家有五朵金花,我看呀就是五个赔钱货,你们在家吃个十几二十年,最后还不是都要嫁出去。我可以指望的,只有我的小石头。

她那天没有注意到邹暮桥也在。要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去丢那个脸。

有副好嗓子的女知青姓傅名丹萍,她在爸带着村里的伙子们和傣族人闹起来那天傍晚出现,和她一起来的是场部卫生员谢敛,还有她的朋友安红石。傅丹萍在那之后就经常过来,有时谢敛陪着,有时就她自己。邹二莲喊她“阿萍姐”。云南人的喊法。爸妈带着大姐来到云南,是在她四岁那年。她在姥姥家长到九岁才南下,至今和生在这里的大妹不对付。其他弟妹是她看着降生长大的,唯独大妹像是凭空多出来的,她总觉得是大妹剥夺了她做小女儿的权利。在这里八年了,她也学会了一口云南话。偶尔还是会想念湖南老家,想念下饭的火焙鱼,姥姥做的剁辣椒。

傅丹萍平时有农场的工作,来的时候多半是周末,或是合唱队排练的日子。每次来,她都会给邹二莲带些小东西,一只信纸折的纸鹤,一块新手帕,几颗糖。邹二莲不再掩饰肚子,奇怪的是,当她停止束腹,原本极不明显的身形在短短的两三周迅速变得昭然若揭,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肆意成长。

邹二莲的爸看见这样的她就生气,倒是没有打。爸和妈问了几百遍同样的问题,孩子的爸究竟是哪个混账?二莲不答。到后来爸妈也就失去了追问的耐心。嫁到远处的大姐特地回来了一趟,企图和她说点私房话。大姐说,你这样摒着不肯讲,难道对方是有老婆的人?二莲摇头。

唯有傅丹萍知道她的秘密。事实上,傅丹萍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刨根问底。她只是说,你如果想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那就生。二莲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不免还是有些忧虑。傅丹萍宽慰她道,一个人带孩子没什么,我也没有爸爸。

你爸过世了?

不,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妈从来没讲过。

二莲呆了一呆才说,我将来会告诉这孩子的。

傅丹萍说,告不告诉有什么要紧呢?娃娃没有爸也会长大的,等到长大了,再看要不要告诉,也不迟。

有这些交谈打底,邹二莲最终告诉了傅丹萍,孩子的生父是小学老师邹暮桥。一旦开口,后面的话就像蓄积太久冲破闸口的洪流。她说,我弟在他班上念书,我去接弟弟,在教室门口看他讲课。他把衬衫挽到手肘写黑板的样子真好看。后来,我每天都早些去,只为了在外面多望望他。

傅丹萍内心震惊,面上却没有呈现。她答应了二莲,不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讲。而她说到做到,连如今和她走得很近的谢敛都没告诉。如果安红石还在农场,她或许会忍不住悄悄说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听。

安红石去休她的探亲假了,假条是常植道批的。老芮有其原则,不肯越级盖章,她们只好重新找常植道。傅丹萍要求安红石不要出面,由她去谈,果然顺利拿到了假条。当即收拾行李打算步行或搭车到大勐龙的安红石并不知道,常植道因为前一天芽条被毁的余怒未消,他对傅丹萍抱怨,个个都去休假,生产任务完不成怎么办。傅丹萍沉思片刻后说,安红石休假期间割胶的份额,我每天多做一点替她补上,一个月做不完,就做两个月,我保证一定完成。这样等于没有少一个人,你觉得可以吗?

于是傅丹萍每天比别人早起两个小时,去山上割胶。即便这样,也没有阻止她抽空去看邹二莲。挺着肚子的邹二莲也注意到了,她的阿萍姐显得气色不好,她试图把大姐偷偷塞给自己的红糖分给傅丹萍,被拒绝了。

有一次,邹二莲问傅丹萍,阿萍姐,你来农场这么久,回去看过你妈妈几次?你想她吗?

傅丹萍笑笑说,我没回去过。我妈她也不一定想见我。

邹二莲感到疑惑,傅丹萍的笑容和声音都没有异样,她却感到那背后有什么汹涌的暗色的东西,不可触碰。

对于离开农场休假的人来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安红石在一个半月后回连队,和前两次探亲回程一样,沿途辗转换车,汽车火车汽车折腾回来,感觉身上积了一层灰。这次探亲她去程还比较顺,在走到大勐龙的半路上遇到一辆车,给捎了大半程。从大勐龙到景洪要翻越飞龙坡,雨季的公路经常被泥石流冲垮而不能通车。安红石运气很好,没有封路,她到大勐龙的当天就搭上又一辆车,一直开到了景洪县城。在景洪住了一晚,然后坐车经思茅、墨江、玉溪,三天后抵达昆明。到了昆明,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买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谢敛在她们离开场部的时候对她说,如果拿到假条,你过来找我,我陪你去景洪。他说自己认识很多司机,可以帮她找个熟人的车前往昆明,路上也放心些。安红石离心似箭,没去找谢敛就出发了。她后来才有些悔意,可以和谢敛一起到景洪,路上说说话,多好。

从上海重返云南的火车上,安红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境。她觉得像是“回家”。多么不合时宜又可笑的乡愁,把他乡认作故乡。可能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八月去看妈妈,反差之下,东风农场简陋的条件也显出了家的舒适。以前妈妈都让她秋天去,说秋天那儿待着舒服些。盐碱地上成片红色的盐蒿已成为记忆中不可或缺的风景,而当安红石第一次领教苏北农场在夏天的炎热、贫瘠,以及气候带来的封闭感,她不得不体认到早已确知的事实——妈妈比她坚强。换了她自己,也许根本熬不过这么些年。

安红石也认识了上次问苏怀殊要饭票的人。金伯伯曾经是岳阳医院的主任大夫,说起来还是爸爸的老同事。他患着慢性胃病,经常皱着眉,让你搞不清他是在沉思还是在忍疼。他大夏天也穿着农场统一发的黑外套,说是肚子不能吹风。他儿子在上海近郊插队落户。得知安红石念的是复旦附中,他说,你和我儿子是同学嘛,有缘,有缘。安红石客气地笑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因为这次去之前的心境有所改变,母女俩的关系大为缓和。苏怀殊的病没有安红石想的严重,是因为缺乏维生素造成的免疫机能混乱,引发了带状疱疹。安红石庆幸自己给妈妈带了茶叶,叮嘱她一定记得喝。茶里有维生素,就算不多,也比没有强。离开时,安红石颇有些依依不舍。苏怀殊说,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法给你带吃的用的。你多照顾好自己,妈妈就放心了。你那个好朋友傅丹萍,你也多照顾人家,毕竟她比你小。

安红石说,这里有书,比我们那边强。她在苏怀殊的“劳友”们那里借了很多书看,可惜不能带回云南。她也试图找过《九三年》,没能找到,倒是读了久闻其名的《双城记》。等安红石买到《九三年》,是在五年后,一九七九年的年末。她抱着三本一模一样的新书从上海四川北路的新华书店出来,感觉自己无比富足。她想把一本寄给回了重庆的陈宁,另一本给傅丹萍。踌躇之后,她留了两本在家。其中一本后来遗失了,苏怀殊的书架上,留存了安红石原本打算送出并在扉页上写了字的,书页随着时间渐渐泛黄。

一九七五年的安红石风尘仆仆抵达连队,正好是晚饭时分,傅丹萍不在,别人说是去了场部。她实在旅途疲倦,去开水房拿了傅丹萍的热水瓶——水房有人负责把大家每天早上放过去的空瓶灌满,下班后自取,休假的人当然没有——简单洗漱过,便躺倒了。

这一觉感觉睡了好久,直到外面有人喊她。安红石起身出门一看,天黑着,陈宁和许毅飞笑嘻嘻地守在门口,一人手里一只电筒。

“稀客啊。”安红石懒懒地对许毅飞寒暄。

“一连今天放电影,刚看完,他送女朋友过来。我们听说你回来了,就来耍一下。”陈宁说。女朋友这事算是个新闻,安红石来了点精神。不等她发问,嘴快的陈宁已经讲起来,许毅飞的女朋友是柯桐。那个女孩安红石也认识,昆明知青,有点高傲的样子。安红石记得当初小学教师的名额空出来的时候,柯桐是邹暮桥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陈宁问傅丹萍呢,安红石说,去场部了还没回来,又问陈宁几点。陈宁用电筒照了下说,快九点了。安红石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如果傅丹萍是下班走的,在那边待一两个小时,这会儿也快到了。

许毅飞说:“不是去场部吧,傅丹萍应该是去看邹二莲了。下午我去场部找谢敛要点金霉素药膏,他不在。据说这几天他和傅丹萍有空就往那边跑,邹二莲上周生了个男孩。”

安红石顿时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她离开的一个半月被抽成了真空。她还记得,就在休假的前一天,她和丹萍去过场部,她找老芮请假,傅丹萍则是找那个被发现怀孕而引起争端的邹二莲。安红石还有种隐隐的不适,一时间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因为丹萍和谢敛一道,还是因为邹二莲如今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她长途奔波回来,原以为自己会躺在床上和好友聊这一个多月的种种,等着她的却是个空房间。

谢敛和傅丹萍刚从邹家出来,谢敛打着手电筒,傅丹萍配合他的步伐,走在旁边。谢敛说,今晚没月亮,路上黑,待会我送你回去。他知道今天一连放电影,场部的自行车都被人骑出去了。到四连走一个来回,对他来说略吃力。不过这只是傅丹萍日常路程的一小部分。割胶的工作要走很多路,上山,从一棵橡胶树到另一棵,每棵树间距两到三米,天亮前割完几百棵,然后下山。而且差不多每隔一天,她匆匆吃完晚饭就会过来,在邹家说说话,又赶回去。

谢敛这时还不知道,傅丹萍每天割胶的额度是别人的一点五倍。她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完成安红石的那一份。

邹二莲的孩子比预期提前降临人世。她妈妈在云南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寨子里的傣族接生婆给接生的。现在汉傣之间虽然因为老芮的调解没再争执,但因为孩子的父亲不清不楚,接生婆曾表示拒绝上门。谢敛很怕自己作为卫生员被喊去帮忙,好在这样的忧惧并未落实,邹二莲提前动了胎气那天,傣族接生婆仿佛忘了自己早先撂下的话,被人一喊就匆匆赶往邹家。

傅丹萍对此评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谢敛不置可否。他见过人抛下仁慈、友爱和其他人类情感的面孔,那是面具一样陌生的脸,对方是他曾经亲密的朋友,可是在面具之下,他无法看透那人的心思。连他习惯了仰仗的血脉之能也帮不到他。

更何况,如今他连血脉带来的微末优势也丧失了。

谢敛看不得邹家的死气沉沉,新生儿的哼唧声、尿布味和奶味儿,都驱不散那个家里的沉闷。尚未出嫁就生下外孙的女儿,仿佛让邹老爹一下子老了十来岁。他在云南的这些年里学会了抽水烟,除了下地干活,便抱着水烟筒蹲在门口,把说不出口的种种都变成吸烟的咕嘟声。

邹二莲倒是一下子沉静下来,心安理得的样子,抱着她的娃娃。她从傅丹萍那里学了摇篮曲,哼给孩子听,有点走调。娃娃太小,也看不出像谁。谢敛想,要是我还能用甲马纸,要查出这桩事的原委,十分容易。可惜,只是一种遐想。

他无数次把布依族寨子老蒲的话翻出来安慰自己。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这样过,你家其他人也能过,你为什么不能?

安慰显得徒劳。

大概他一路沉默得太久,傅丹萍在旁边问:“在想什么?”

“在想邹二莲的事。”谢敛半真半假地说。

“她不会有事的,最坏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

傅丹萍的语气显得格外成熟,加上她比实际年龄大一截的声音,谢敛差点就被说服了。转念一想,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不会有更坏的时候呢?真是个小丫头。想得太简单了。

他说:“以后还有难的时候呢。一个人带着娃娃。”

“娃娃没有爸也会长大的。”傅丹萍的用词和当初对邹二莲一样,语气却有微妙的差别,“说到底,人都是自己长大的。”

“你这什么道理……哦对,你是独生女。”谢敛以为话题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傅丹萍再度开口道:“你大概知道,红石没有爸爸。我也没有。红石她是小时候没了爸爸,我呢,我妈和二莲一样,没结婚就生了我。”

谢敛诧异地看一眼走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傅丹萍在女知青当中算高的,头顶略高过他的肩膀。手电的余光只照到她的腿,无法辨认她的表情。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傅丹萍的了解少得可怜。安红石讲过,她妈妈曾经是大学老师,如今在苏北农场。听起来是下放。傅丹萍则从来不提家里的事。她是独生女,爱唱歌,家里寄来的邮包质量在连队是出名的。就只有这些。邮包的事是黄胖说的,谢敛不知道,傅丹萍从不吃远道而来的邮包里的食物。

他想拍拍她的肩,而手电在靠近她的右手里。谢敛的手心出了点汗。

后来一直走到连队,他们都没再深入傅丹萍家的话题。傅丹萍说,红石该回来了吧,她走了有四十六天了,假期已经超了。谢敛笑笑说,你是数着日子过的呀。

离她们那间屋还有段距离,就看到屋门口生了堆小火,照着围坐的几个人。九月的夜晚微凉,遥远的火光显出暖意。谢敛说,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嘛。傅丹萍像孩子一样飞奔过去,嘴里喊:“红石!”等他走上前,两个女孩热闹地说成一团,旁边两个男生显然插不上话。谢敛对他们点点头,许毅飞说:“正好,等你明天路过我们连,帮我带点金霉素药膏。”

谢敛一愣,“我为什么会路过你们连?”

陈宁说:“你反正要送傅丹萍回来,不就路过了嘛。”语气有点酸。

两个女孩一人一只小板凳,坐得很近,安红石仰起脸看谢敛,一个不分明的笑。谢敛这才有空当对她打招呼,“回来了。休假过得好?”

“挺好的。”她不像平时那么叽里呱啦,谢敛倒有些不习惯了。还是傅丹萍招呼他坐,从屋里拖了只草墩给他。知青们的小板凳是由会一点木匠活的男生做的,草墩估计是在小街的集市上买的。谢敛扶着左腿慢慢坐下,对陈宁说,接风没有酒怎么行。

“你怎么知道我屋里有酒?我晓得了,黄胖这个大嘴巴。”陈宁说着起身走了。安红石说,对了,黄胖呢。

“在州医院住院。”提到黄胖的病,谢敛有种挫败感。黄胖一开始说是脚痒,谢敛给他开了药膏,后来他抱怨不管用,谢敛让他脱了鞋袜看,才发现脚趾的无名趾和小脚趾肿得像是大拇趾一样。看着都觉得疼,也只有他那么粗壮的神经才不当回事。起因大概是被什么虫咬了,或者过敏。黄胖被当作棘手病例转了一圈,最后到了州医院,当时脚趾已开始溃烂。医生说要把那两个脚趾截掉。谢敛最近一次去州医院看黄胖的时候,他刚做完手术,看起来精神好得很,嬉皮笑脸地说,两只脚趾头换一个长假,也不错。

听说黄胖住院,安红石表示过几天要去看他。许毅飞说,正好你刚回来,有什么吃的可以带上,他一定高兴。

“我没带吃的。”安红石说。

许毅飞以为是上海姑娘小气才这么说,没接话。谢敛问:“在那边过得惯吗?”

“夏天太苦了。白天出去连棵遮阴的树都没有,还是版纳好。”

许毅飞这才意识到,安红石休假不是回上海。他正在诧异,陈宁抱着一只陶罐回来了。封口用的是油纸,一层又一层。他把油纸剥开,酒气直冲鼻子。许毅飞说,闻起来好烈,我喝不了,先撤了,你们慢聊。

陈宁等许毅飞走后笑了一声,说,他怂得很,我们不管他。傅丹萍从屋里拿了三只搪瓷口缸,她喝不了几口,和安红石共一杯。陈宁往里面各倒了几厘米高的酒。米酒大概有四五十度,安红石咽下一大口,喉头猝不及防被辣了下,不觉哈了口气。谢敛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

“觉得你好玩呗。”他漫不经心,笑得更可恶了。

安红石决定不理他。看到谢敛和傅丹萍一起出现的瞬间,她才惊觉,自己回来最想见到的人居然不是丹萍,而是这个几乎没怎么单独相处过的男人。可能因为当初他果断开了一枪,从疯牛跟前把她救下,让他有了和别人不同的分量。来得太迟的自我意识,也让她生出莫名的惶恐。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云南本地人,何况谢敛的外在条件,光说他的腿吧,就比别人差一截。

偏偏也姓谢,真讽刺。

她还注意到,谢敛和丹萍之间有种无以名之的亲密。都是些细节。例如她给他拿草墩,他不说谢谢。他坐下的时候,丹萍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牵挂着他的动作。

粗线条的安红石会注意到这些,连她本人也感到意外。她自我告诫,别做傻事。在农场谈恋爱是多么不合时宜,难道真打算扎根于此不成?找机会也要和丹萍说一下,别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不过等喝到第二杯酒,安红石便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不知怎的说起了这次探亲的事,那些她原本只想和丹萍一个人聊的话多了两个听众。谢敛是她选择的听众,陈宁是捎带的。她在微醺中想,都是朋友,没——关系。

谢敛一直沉默地倾听,陈宁也有了几分醉意,大着舌头问,红石,你妈为什么会被弄到苏北农场?安红石嗤笑一声说,因为她固执!

“她看起来温和,其实骨子里固执得要死。她从来不肯忘记她的初恋男友,她为了那个人挨批斗,遭折磨,都不愿说半句违背那个人的话。人家说那个人是国民党特务,她否认。人家说那个人的甲马纸是蛊惑人的邪道,她说甲马纸是云南人的传统。这种时候只要退一步就可以了嘛!可她偏不。”

甲马纸是什么东西?陈宁又问。他和安红石都没注意到谢敛的神色变了,傅丹萍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敛。

安红石起身回屋,拿了一个小布包出来。理智在一下下敲门,轻声问她,你确定要给人看?这是你妈妈最珍视的东西,当作护身符给你的。她感到那敲门声极其烦人,没加理会。

“就是这个。”她把东西递给傅丹萍,意思是让她打开。傅丹萍却直接递给了谢敛。安红石心里翻起一朵不快的小浪花,嘴上却煞不住:“也是邪门,前几年闹白蚁,我的箱子不是樟木的,被白蚁吃了半截,里面的草纸都被啃光了。只有这个,放在箱子里,一点事没有。”

谢敛要努力控制自己,才不至于手抖。甲马纸很多地方都有卖,他心想,也可能是安红石的妈当年遇到的人是个卖甲马纸的。对,做小生意嘛。也算常见。不见得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布包里面是张折成几折的白纸。墨迹透过纸背。纸很旧了,折痕起毛。谢敛小心地展开。

那东西呈现在他眼前,如同当头一击。

虚空过往。

他坐得离安红石很近,这时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妈妈是不是姓苏?”

“你怎么知道?”她喃喃地反问。

谢敛没有回答她。该怎么对她说,爸在喝多了的时候提起过早逝的二叔,还有一位“苏小姐”,那是个从上海到昆明念书的学生。爸说,要是你二叔没有死,她应该会成为二婶。第二天清醒了,爸就不再提旧事。至于三姑,不要指望听她谈论二叔。在她神志不清的日子里,会把谢敦和谢敛认作“大哥”“二哥”。谢敛的爸,她的亲大哥,则被她看作一个远房亲戚。爸从来不会试图纠正疯癫的妹妹,有时候她不疯了,喊他“大哥”,他反而有些愣怔。

有一次也是在酒后,爸对当时还在念小学的谢敛说,三个儿女,你最像你二叔。他的甲马纸才叫玩得转呢,比你姐还得行。

谢家三兄妹,大哥谢敦完全驱使不了甲马纸,谢敛的入门老师是姐姐谢敏。爸曾经提到过,二叔甚至可以不用甲马纸,光靠专注就能洞察别人从前的一些事。听起来十分了得。爸说自己像“得行”(能干)的二叔,谢敛暗自欣喜。却见爸叹了口气,又说,我们家,得行的人运道都不大好,看看你二叔和三姑就知道了。这一点,你最好不要像你二叔。

那之后过了若干年,他伤了腿,在伤口发炎的高烧中不断看到谵妄的幻象,被同病房其他人的记忆折磨到神志不清。那时他在崩溃的边缘想,也许我终究还是像二叔,运道不好。

他最终好了起来,被送回家休养。妈看到儿子一条腿变成半残,哭到昏过去。家里其他人试图瞒着妈,不让她知道伤了谢敛的人是谁。但谢敛觉得,妈最终还是从什么人那里听说了。妈后来一直郁郁不乐,两年以后就走了。他忍不住觉得,那笔账,还要算上妈的过世。总是有这个或那个人劝他,李明远都已经被打成那样了,可以说比你更惨,你还想怎样?

谢敛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样。有时,他想找到李明远问一句,为什么。更多时候,他很怕自己会在见到对方的第一时间暴怒起来,做出无法控制的行为。

他丧失了和甲马纸有关的一切能力,究竟是因为那场持续几天几夜的高烧,还是由于他内心淤积的恨意呢?那恨像一只手,攥着他的心脏。又像一堵墙,把他和昨日的自己隔绝在两旁。

谢敛出神良久,连陈宁把那张甲马纸从他手中抽走都没意识到。安红石还不算太迷糊,对陈宁说,你轻点,别扯坏了。

陈宁把甲马纸翻来覆去看了下,说,和年画差不多嘛,看着有点粗。这就是你妈妈的定情信物?他正要还给安红石,谢敛又把那张纸顺回去了,小心地按原样包好。

“可以借我几天吗?不,一晚上就好。”谢敛无比诚恳地对安红石说。

要是在白天,在清醒的情况下,安红石一定不会答应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大概是酒意,或是他的眼神,让她点了头。她要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才慌忙责怪傅丹萍道,你当时怎么不拦着我。

傅丹萍说,你都点头了,我要拦着,不是很奇怪吗?安红石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偏心,明明就是因为谢敛想借去,丹萍才在旁边装聋作哑。她也纳闷谢敛的举动,就算大家都喝多了吧,你把甲马纸借去,是什么用意。

结果她没能要回那张甲马纸。因为就在第二天,场部的仓库失火了。

从安红石那里拿到“虚空过往”的当晚,谢敛在灯下对着它发了很久的呆。

虚空过往。

以我之身,寄汝之眼,交付此心,以甲马纸为凭。

是谢家人能给出的最大的寄托与信赖。被托付的一方通常不解其意。谢敛不知道爸有没有给过妈同样的甲马纸。谢家的每一个后代,不论将来是否呈现“梦见”的能力,在出生后不久,会由长辈给出由其赋予了意义的“虚空过往”,甲马纸将承载他或她今后的岁月。“梦见”这个词很可能是三姑一时兴起编造的,谢敛觉得很贴切。毕竟,谢家人正是以甲马纸作引,在梦里看透别人的从前。

谢家三兄妹的甲马纸不是由爸,而是由三姑给的。说也奇怪,他们每个人出生的那几天,三姑的神志都相当清醒。她知道自家大哥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给儿女“虚空过往”,于是默默地印好了,将自己的精神力灌注其中。谢敛来景洪的时候,踌躇之后还是带了一些甲马纸,其中就包括他自己那张“虚空”。即便他丧失了甲马纸的能力,虚空过往的眼睛也会在某处注视着他,如同注视过他家的祖祖辈辈。

他触摸着因年深日久变得暗淡的甲马纸的图案,遗憾的是,如今的他甚至无法感知到它是否“活着”。

据说最初“虚空”是为了延续家族而创立,一旦族中有谁意外亡故,族人通过他留下的“虚空”,便能查知死亡的背后是否有凶手存在。谢家原本是大族,后来逐渐衰微,混迹于民间,成了偶尔贩卖没有力量的甲马纸的“江湖骗子”。而用于了断恩怨的这一张甲马纸,不知何时也变成了山盟海誓的道具。

谢敛想,看来二叔和安红石的妈妈,的确像爸说的那样,原本是一对。据说二叔死于日军飞机的轰炸,先是二叔之死,后来,三姑的对象也意外身亡,三姑接连受了刺激,才变成疯癫的状态。又有谁能想到,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人,会给他当初希望好好对待的女人留下那么糟糕的影响。多年之后,她正是因为他,被迫开始一种比坐牢只好少许的生活。她和别人的女儿来到云南,提起他时,那么愤懑的口吻。

要怎么对安红石解释自己知道的一切呢?能否缓和她的尖锐不满?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

如果我没有变成现在这样,虚空过往……烧掉它,我就能知道二叔当时的种种。

谢敛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那可是安红石的母亲视若珍宝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让女儿带在身边。他苦笑起来,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只好勉强躺下。倒没有预想的失眠,他很快睡着了,接下来,他做了梦。

那是个在他的一生中不断重复的梦。因为重复太多,每当做那个梦,他的一部分清晰地知道,是梦。然而认识到是梦并不能改变置身其中的痛苦。就像“梦见”明明不是自己的记忆,情绪仍会踩着记忆的主人留下的痕迹,从不偏移。他人的痛变成自己的,他人的幸福也仿佛是自己的。虚幻又实在。

和“梦见”不同的是,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发生在他的自身。

苍山越往上越冷。试图翻越冬天的苍山,本就是自不量力。阳光也驱不散入骨的寒意,他的脚被冻得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地迈步。和他一道的两个人,一个在山脚打了退堂鼓。另一个到了半山腰开始劝他,小谢,我们回去吧,回去不至于死,再走下去,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他咬牙继续往上爬,脚滑了一下,重重地摔倒,结霜的草冰凉地抵着他的颧骨。有好一会儿,他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索性翻了个身,望着遥不可及的天空。天蓝得刺眼,像在嘲讽他试图翻越雪山逃回老家的疯狂举动。同伴艰难地走过来拉他。走,你疯了啊躺在这里。他干渴极了,拔了一把身下的草茎,连着雪和泥塞进嘴里,嚼来嚼去都是血的味道。同伴惊骇地看着他,他抹了一下嘴,才发现一手的血,嘴唇早就干裂了。他终于爬起来,头重脚轻地晃了两下,对同伴说,回去吧,没理由让你陪我找死。

视线忽然一暗。空气的质地也变了。不再是冬日的苍山。他在室内,手被反绑着。麻绳带来的僵硬和疼痛随着时间变得模糊。房间里有人在磨牙,有人在梦里叹气。他大部分时间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这间原来是劳保用品仓库的房间没有窗,很难判断外面天亮了没有。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被绑。可谓额外的优待,虽然他在派系里从来不是个重要人物。他尽量不去猜测自己被捆绑是为了什么,试图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小事上。例如,昨天爬过墙壁的一只蜘蛛。还有每次上厕所时喊看守,之后能有的短暂的松绑时间。他也想过逃跑,权衡之后发现很难。他身无寸铁,他们搜走了他的甲马纸。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传说在抗清的战役中,谢家人曾以甲马纸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那该是怎样一种强大的精神力?就算有甲马纸在,谢敛觉得自己虚弱得连一个孩子都影响不了。

门开了。外面的冷空气和光线漏进来一些。原来已是白天。有人进来,喊了几个人的名字。谢敛。听到喊到自己,他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那人又高声重复了一遍。他说,我起不来。那人不耐烦地走过来,拽了一下没拽起他,又喊了另一个人。两个人把他弄起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腿麻了。他忍着腿上像蚂蚁爬过的酥痒,走了出去。

他在这几天已经习惯了挨打。有的人被喊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比起肉体上实实在在的痛苦,猜测那些人去了哪里,更加煎熬。他和同伴们很少交谈,因为不知道此刻的谈话又会蕴含着什么新的危险。

审讯一开始仍然是围绕那些他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

“把你们暗杀团的人员名单交代一下!”

“我没听说过什么暗杀团。”

“那你当时为什么试图翻雪山逃跑?”

“你们到处抓人,我不跑,难道留在下关让你们抓?”他虚弱地说,“虽然还是被你们抓到了。”

一个新的声音加入进来,尖锐地震荡他的耳膜。“老实交代,你带着你家的甲马纸,打算做什么?”

那个声音很熟悉。他的左眼被打肿了,只能努力歪过头,用右眼去看。等到看清对方,他那颗最无助的时候仍有一根线牵系住的心,忽然有种空落落的下坠感,就好像——线断了。他闭紧了嘴,不再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的沉默换来更剧烈的毒打。最后,对方不耐烦了,将一根磨尖的钢筋扎进他的大腿。痛楚贯穿了他的全部。他张开嘴开始嚎叫。

然而叫不出声。每次都是在这时,谢敛从梦中惊醒,大张着口,紧握着拳头。他心跳如鼓,皮肤绷紧在身体的表面,冒着汗。他努力吸气,再呼出,对自己说,是梦。是梦。腿上的伤传来不祥的钝痛,仿佛把他带回到受伤后高烧呓语的日子。一根钢筋不过是普通的凶器,造成更大伤害的是那上面的锈毒。他烧了三天,据说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他那一派的人等到了公正,有些人死了,也有些人像他一样被送到医院。等他从医院出来,才知道捅他的李明远在之后的“清理”中被人毒打,据说打坏了一只腰子。同派系的人说,你的仇算是报了。他木然地想,是吗,阿远是我的仇人吗?那么把阿远变成废人的仇人又在哪里?是派系,是个人?还是这片仿佛鲜血染就的红土本身?

有时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个无限大的洞。就好像,那根戳进腿里的带锈的钢筋,同时也洞穿了他的心,造成看不见的溃烂,而那种腐烂还在加剧,随着每一次噩梦的重现。

最先传来的是声音。人的喊声。敲脸盆的咣咣声。脚步声。陌生的嘈杂让谢敛以为,自己仍然在做梦。他在床上愣了片刻,爬起来,几乎是迷迷糊糊地把床头柜上的甲马纸揣进衬衫的胸前口袋,下意识觉得不能把它随便搁在外面。他忍着哈欠走到门口,往外一看,这下彻底醒了。

和他住的宿舍隔着院子斜斜相对的场部仓库,是那片喧闹的中心。不断有人影在那边跑来跑去,人们手里拿着盆或桶。仓库冒着烟,散发着呛人的苦味。那是燃烧造成的焦糊气味。看不见火光,但想必火苗并未全熄,因为黑烟以诡异的形态不断从门窗和各个缝隙涌出,像某种活物。

谢敛发呆的工夫并不长,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又尖又曲折地响起:“救人啊,还有人在里面!”他一下子没认出呼喊的人是谁,想了想便回屋裹了床棉被,朝仓库冲过去。他跑步的姿势滑稽又豪迈。在门口,有人扯住他,浇了一盆水在他身上,他甚至来不及看那人是谁,便顶着棉被,用力扭着僵直的左腿,迈了进去。

进门后才看见火。火比屋外的烟更像活的,从这里窜到那里,伸着爪子,呲着牙。他感觉到灼热的痛,来不及关注自己有哪里被火挠到,眯着眼四处看。接着他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视线变得模糊。迟来的恐惧在心上绽开。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里?谢敛想。

不,不会的。要死的话那个时候死掉就好了,一了百了。当时既然能活下来,我今后也会活下去。即便腿残了,人废了,甲马纸烧不动了。

甲马纸……

有什么闪过谢敛的脑际,太仓促,捕捉不到。他的视线终于锁定一个伏在地上的身影。那人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又像是死了。他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一拐一拐地走过去,拽起那人,才发现是个女的。他用棉被裹住那个女人,一边咳嗽一边把她往外拖。背起来走也许更快些,但要命的是他的左腿这时钻心地疼了起来。接着是手肘,肩膀。他一低头,发现自己身上蹿着火苗。他咬牙继续往外挪,女人被他像行李一样拖着,没有醒。快到门口的时候,眼前一晃,一根木梁砸下来,还好他走得不够快,再快一点就被压在那底下了。他恨恨地把女人半拖半抱,迈过那根半燃的木梁。被水浸透的棉被加上一个大活人的分量,死沉。

一出门谢敛就倒在地上,呼呼直喘气。他身上四处冒火,赶紧有人上前帮他把火扑灭了。他甚至来不及看自己救出来的人是死是活,究竟是谁,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牢牢攥住。那是他熟悉的无可抗拒的梦境之力,来自最深最寂静之地。

谢敛在跌入他此生最长一次“梦见”之前,对外界最后的认识,是老芮的咆哮:“你们一群人都是吃干饭的,让一个瘸子进去救人!还有你,你好意思自己逃出来扔下她!你怎么做得出来!”

谢敛不知道那个“你”是谁,下一刻,他在不断失速的意识中成为他家族中的另一个人——他的二叔。

他胸前口袋里的“虚空过往”,早已在他弯腰用被子裹住女人的过程中掉在仓库里,此时悉数化成了灰。

四连这边,安红石酒醒之后口渴,起得比平时早。她对稍后起来的傅丹萍多少有些埋怨,为的是丹萍昨晚没有拦住她,不仅把妈妈给的甲马纸拿出来给人看,还被谢敛借走了。她喝酒纵然会发点酒疯,第二天醒来总是清楚地记得喝酒过程中的一切,所以她对男知青们所谓的“喝酒忘事”,一向抱有质疑。

傅丹萍说:“看你急的!谢敛还会把你的东西给贪了不成?傍晚下班去找他拿就是了。”

从场部通到连队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屋里的两个人一时间没认出来,那个仓促含糊的声音来自老芮。

喇叭里说:“紧急通知!各连队负责人到场部集合!紧急通知!”

知青们陆续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门外,议论纷纷。王连长和常植道都不见人,大概听了广播就往场部去了。看这样子,今天不去干活也没人管。安红石决定趁乱去场部找谢敛,要回甲马纸。她对傅丹萍说,我要去场部,你和我去吗?问完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希望傅丹萍说不的。她正在为自己的别扭感到一层新的别扭,傅丹萍说,一起去看看吧,还不知道场部到底出了什么事。

安红石说:“得小心别遇见常植道,不然他又要说我们自由散漫。”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多小时后,她们还真的在场部碰见了常植道。他在谢敛的宿舍门外。按理这会儿领导们都在开会,院子里空空的,唯有常植道在屋檐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里,站成一道更幽暗的身影。

傅丹萍想避开,安红石索性拉着她走上前去。走近看时,才发现常植道在抽烟。地上散落着起码有半包烟的烟头。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脸上闪过猝不及防的狼狈。这样的常植道显得陌生,两个女孩的惊吓多过了讶异。

“我找谢敛。”安红石开口时提防着常植道质问她,怎么不上班跑这儿闲晃,但他什么也没说,往旁边让了让。常植道的沉默更是稀罕的事物,傅丹萍跟着进门的时候,多看了他一眼。

她们进屋后更是一惊。谢敛的房间一眼就可看明白,带蚊帐的床,床头柜,五斗橱,书桌。床以外的家具是老芮给他弄来的,显得比其他职工的单身宿舍高档,和知青们的宿舍比,堪称豪华。现在床上的蚊帐放了下来,床前的凳子上坐了个人,却不是谢敛,而是常植道的老婆邓小英。平时总是拾掇得清清爽爽的邓小英这会儿看起来异样的狼狈,她披着件男人的外套,头发像鸡窝。安红石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没梳头,邓小英的头发像是被火烧过,到处绽着参差的缺口。刚进门时给她最大惊吓的是,邓小英坐在床边呆望着床的架势,简直像一个痴痴的情人在等谢敛起床。只能说,从昨晚到现在,安红石的心理平衡实在过于摇摇欲坠。

邓小英转头看见是她们,吸了下鼻子说,还没醒。又说,要是不醒怎么办哪。声音带了点哭腔。

安红石纳闷,傅丹萍开口道:“怎么了?”

“你们不知道?他是为了救我……”邓小英的嗓子梗了下,“跑进着火的仓库里。那么多人都没进来,就他一个。”

很多细节要在后来的几天才逐渐被补完。诸如,本该待在连队家属宿舍的邓小英之所以会在场部着火的仓库里,是因为她和会计曹方躲起来做那种事。曹方的表弟最近过来玩,宿舍里多了个人,曹方和邓小英按捺不住偷情的心急火燎,居然异想天开地利用了仓库。着火也是因为曹方抽烟之后没灭干净。几个善于推理的知青因此想到,那么四连仓库的芽条被毁,难道是这两个被性欲冲昏了头脑的人在那里苟合,没注意到芽条?邓小英在众口纷纭中简直成了水性杨花的代名词。还有人说,一定是常植道在床上不行,否则她为什么要去找曹会计?

当然,在谢敛的房间面对红了眼圈的邓小英时,安红石和傅丹萍并不知道背后的因由。安红石问:“着火?他没受伤吧?”说着就快步上前看谢敛。傅丹萍顿了一顿才过去,对邓小英说:“常指导员在门口。”

邓小英出去了,门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两个女孩这才看到,床上的谢敛比邓小英的鸡窝头更狼狈,他盖着薄被,穿背心的胳膊露在外面,有好几处皮肤红得吓人,布满水泡,上面油腻腻的一层,似乎是涂了药膏。头发湿漉漉的,总的来说脸上身上很干净,大概是帮他上药的人给他擦洗过。他的眼皮在不安分地游移,这情景一望即知,躺在床上的人正在做梦。

安红石在床边坐下,傅丹萍坐了邓小英之前的凳子。安红石问:“他不会有事吧?”问她的好友,也是问自己。半晌没有回答,她转过头,看见傅丹萍专注盯视着谢敛。她忽然被那道静极了的视线烫到,慌乱地说,我出去问问怎么回事。直到走到门口,安红石都在竭力忍住不要回头。她知道,如果回望,自己无非是再被烫到一次。

谢敛从漫长得几乎迷失的梦中返回现实的这头,睁开眼,看到安红石。他用了大概半分钟来适应自己置身的现实,关于救火的记忆尚未涌上来,身上莫名其妙的疼。眼前的浓眉女子有七分像梦里的人,他差点脱口而出,喊“怀殊”,接着猛然醒悟,自己不是谢德,不是那个对人世充满不舍却死在火里的男人。火,对了,自己从火里救了个人来着。那是谁呢?另一个念头砸进他的意识。我活着。

活着,原来是一件这么宝贵的事。穿过了谢德的一生,他活在了作为谢敛的二十五岁的身体里。谢德只活了二十六岁。他的死为的是另一个人的生。他的小妹,谢敛的三姑。原来二叔不是死于轰炸,三姑的疯也不是家人以为的,仅仅是出于二叔和她对象之死的刺激。

谢敛想哭,为他们。也想笑,为自己。为活着。

安红石有些无措地朝他弯着腰,脸凑得很近。“你醒了?还疼吗?哪里难受吗?”她一叠声地问。谢敛不知道她的无措也来自被傅丹萍拉进屋子的突然。傅丹萍在院子里找到安红石,只说了一句,他快醒了,就把她半推半拉地弄进屋,却没有跟着进来。明明坐在跟前不吃不喝守了大半天的人,是傅丹萍自己。安红石一直百无聊赖地待在外面,顺便把火灾的八卦收集了个遍。让她震惊的是,原来邓小英和曹方早就认识,早在她嫁给常植道之前。听起来倒有几分妈妈爱看的戏文里的痴男怨女的意思。事情要放在别的场部,两名火灾肇事者肯定会因为破坏集体财产和作风问题被关起来,但老芮紧急召人开会,只讲了消防安全。他说他不管家务事,让人自己解决。

常植道这一次一点也不像他平日的做派,甚至连捉奸的丈夫该有的气急败坏也未见半分。他和邓小英一起走了,曹方没事人似的,被老芮押着写检讨。安红石头一次对常植道产生了同情,他在谢敛门口抽烟的萎靡形象,遮盖了他平日拿着丁点大的权力整人的讨厌的一面。当然了,这种遮盖很短暂。

被傅丹萍弄得和谢敛独处的安红石,看到床上的他茫然地盯视自己,问他有没有事他也不应,积攒了一上午的焦虑和牵挂,加上对自身情感的别扭不适,对好友这番举动的轻微恼怒,让她拧起浓郁的双眉,瞪着他问:“你被烧傻了?还认识我吗?喂!”

谢敛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的动作极其圆熟,仿佛这是他做过不止一次的日常化的触碰。安红石整个人一僵。

接着他说出的话却完全不甜蜜,和动作不相干。

“红石,你眼睛好黄,莫不是得肝炎了。”

这是谢敛在他不算长的卫生员生涯中,表现得最像医生的一回。

九月中旬,安红石刚休完探亲假回到农场没几天,就被州医院确诊为甲型肝炎。谢敛说他有个相熟的医生专治肝炎,让安红石去他的老家弥渡,住在他家休养。这一次,常植道放人爽快极了,可能因为他欠了谢敛的情,或是不想让传染病人留在连队。总之,安红石直到被谢敛托付的司机捎回弥渡,站在穿过县城东门的国道边上,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在谢敛的家人极其随和,打消了安红石的陌生感。她去那边的消息是谢敛到小街发电报提前告知的。等安红石安顿好,谢敛的姐姐谢敏带她去了县医院,先在一间门口排队的诊室张望,里面坐着个年轻的女医生。安红石的第一印象是,她看起来又美又凶。同时注意到,诊室里有张小床,睡着个小小的孩子,头发和手露在被子外面。

白晓梅冲谢敏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瞅了安红石一眼。不带感情的医生的视线。她说,我爸在的,我跟他讲过了,你们直接去。

安红石这才知道,谢敛口中的“白医生”,并不是县医院最热门的小白医生,而是她的父亲,曾经的副院长,如今在医院开水房工作。运动的风潮已经过去,整过白医生的人给他安置了这样一个闲职,并非出于良心发现,而是想到谁没有个生病的时候,万一自己将来也要找人看病呢。白医生是祖传的中医,治疗肝肾病的一把好手。他给安红石把脉开了方子,让谢敏找小白医生再去挂个号,到时候把方子给过去就行。白医生笑眯眯地说,上海来的?有对象了吗?安红石不知道他只有白晓梅一个独生女,还以为眼前这个斯文的云南老头和妈妈相熟的那位金医生一样,接下来就要说什么我儿子和你有缘云云。她客气生硬地回答,对象没有,以后回上海再找。

谢敏闻言,在心里为自己的弟弟轻叹一声。电报是发给大哥的,大哥说,谢敛有个朋友要来养病,是女知青。她听到时还抱有期待来着。不过想想也是,自家弟弟的情况,不可能找个大城市的媳妇。

也因为最开始就被打消了幻想,谢敏没有把安红石升级为“没过门的弟媳”,而是当作寻常朋友加病号处理。考虑到安红石有肝炎,她的碗筷是单独一份,菜也另外盛出来。为了给她补营养,谢敏私下养的鸡每下一只蛋,都会出现在安红石的碗里。三姑嘴馋,嘀咕过几次,谢敏在饭桌上说,人家是病人,再说她是你“二哥”的朋友,你不要这么不懂事。

安红石被这家人的称谓彻底弄晕了。她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明明是谢家三兄妹的三姑,为什么谢敛是她的“二哥”。有时候谢家大哥谢敦会带着他妻子彭琳和儿子谢文应过来吃饭。谢文应十一岁,念小学五年级,他有着谢家人的高个子和单眼皮,比较害羞,几乎没怎么和安红石说过话。三姑对侄孙谢文应直呼其名,大侄子谢敦则是“大哥”,奇怪的是,她喊彭琳也是名字,绝不会喊成“大嫂”。安红石想,谢家的父母已经过世,那么谢敛他爸还在的时候,作为三姑的亲大哥,他又是怎么被称呼的呢?想归想,毕竟不大好问,她只能忍着好奇。谢敏在三姑的称谓里没有姓,就只是“敏敏”。安红石后来将会发现,三姑即便在她短暂的清醒期,对谢敏的叫法也没有改变。

除了辈分的混乱,三姑看着基本正常。或许穿衣风格稍显年轻。她喜欢穿白色带暗花的的确良衬衫,领子翻出外套,像个赶时髦的姑娘。谢敏穿得比三姑朴素。三姑属虎,安红石心算了下,比妈妈小三岁。三姑的面相倒是比妈妈老,皮肤偏黑,过早夹杂了许多白丝的长发扎成辫子,在脑袋上盘了厚厚的一圈。她说话和笑都很大声,笑起来耳朵底下的绿玉坠子荡啊荡,耳朵眼被多年的负重拉成了阿拉伯数字“1”。城市里早没人戴首饰了,怕惹来风波。云南的年轻姑娘也不戴。肆无忌惮打扮自己的三姑,格外显眼。

安红石习惯的女长辈是妈妈和吴老师那样的知识女性,却很快喜欢上了游离在时间之外的谢家三姑。平日里,谢敏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三姑下地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人管她,所以家里一般是她和休养中的安红石两个人。三姑在家从不闲着,衣服的缝补和洗晒、把晒干的玉米剥下来存着、切萝卜晒萝卜干、洗苦菜晒了做腌菜,她所有的忙碌都要利用阳光,好在云南有用不完的太阳。弥渡是个小盆地,比西双版纳干燥和凉一些,偶尔下雨,也不是版纳那种天漏了般的下法。三姑不需要天气预报。她站在院子里望望西山,就能准确地说出今天会不会下雨。安红石也跟着望去,只见远处山峦的棱线经过空气的折射,呈现梦一样的蓝色,只比天空深一点。她过去不知道山居然可以那么美。在连队,山太切近,是充满湿气和植物、有待改造的地块,是劳动的所在,与形而上的感动无关。

安红石运气很好,她到谢家没几天便是中秋节,当地和过年并重的大节日。三姑亲手做的月饼没有馅,用了红糖和荞麦,砧板那么大。说是叫作红饼。

“谢敛可喜欢吃这个呢。可惜他不在。”三姑说。中秋节这天,她不知怎的恢复了长辈的神态,衬衫倒是没换,暗花衣领仍然舒展在外套上。

听见谢敛的名字,安红石才意识到,她几乎有些想念那个看不透的男人。那天他摸了她的脸,但结合他说的话,大概只是医生摸一下患者那么简单。可气的是,他说甲马纸没了。被烧了。他为了不要弄丢带在身上,谁能想到会出火灾那档子事?他一本正经地瞅着安红石说,我以后找一张赔给你,真的。

她应该冲他发火的,对着他那张脸,又很难真的生气。她闷闷地说,你去哪里找?再说,也不是原来那张了。

等了一会儿,谢敛没接话。安红石以为他在内疚,没想到他又说,要是我找一张,嗯,样子长得很像的,你说你妈妈能看出来吗?他的语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透着少许侥幸的滑头。孩子都是那样的,知道人们爱他们,对他们宽容,于是错了也没有认真反省。安红石心头升起薄薄的怒意,恨声说,你让我怎么跟我妈交代,真是的!

谢敛望着她说,我欠你的,我记着。还有,要谢谢你。

他说得郑重,安红石反而局促了,都没好意思问他谢什么。于是直到离开连队,谢敛和傅丹萍把她一路送到景洪,她都没再提甲马纸的事。说到底,谢敛能平安从火场里出来,她内心有隐隐的安慰,觉得仿佛真的是那张甲马纸护佑了他。

中秋节的晚饭,来的不仅是谢敦全家,还有白医生一家四口。白晓梅的丈夫霍思齐是上门女婿,两口子住在白医生家。安红石这时已经知道,她在白晓梅的诊室里看到的孩子,是白晓梅的女儿,白医生的外孙女,一岁多的明明,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霍思齐在下面的乡政府工作,一个月只能回家两三次。年幼的明明随时可能发病,家里又没人看顾,只好带着上班。难怪白晓梅美丽的脸上有层坚冰,一旦那层冰化了,大约就会露出难以掩饰的愁苦。

相比之下,霍思齐显得没心没肺得多。他把明明驮在肩膀上走进来,笑呵呵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包括第一次见面的安红石。喊完三姑之后他问:“今年是哪一年?”

三姑淡漠地说:“你当我不识数吗?一九七五年。”

霍思齐像是认真地吓了一跳,“哦哦,我哪里敢。”继而低声对白晓梅嘀咕,“年三十的时候说是民国二十八年,我以为她今天该回答民国二十九年。还是那个三姑好玩。”白晓梅瞪了他一眼。

晚饭的菜色是谢家惯常的,腌菜炒洋芋、凉拌鱼腥草、苦菜汤,毕竟是过节,谢敏不知从哪儿弄了条猪尾巴回来,卤过切片,加了芫荽和葱蒜辣椒凉拌。霍思齐吃了一口就愕然说:“谢敏,你现在放辣椒这么省。”安红石以为几天下来已习惯了谢家菜的辣度,这才知道,其实谢敏为自己做了调整。还有道肉菜是霍思齐他们带来的,肌理细腻的白肉看起来是鸡肉,口味淡美,倒是没有加辣椒。安红石吃完一块,发现一桌人盯着她看,三姑甚至带了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