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中日战争之后,李鸿章倒台,中国文人学士失去了领袖,其实应该说,中国文人学士中的自由党失去了领袖。曾国藩死后,正如我们看到的,政权落入到两派文人学士手中,一派称之为湘军系,一派称之为淮军系。湘系是些湖南人,属于保守党,司令部在南京。淮系是些安徽人,属于自由党,司令部则在天津。曾国藩侯爵一死,保守党的湘系逐渐失去权势,除了从国库里按期领取抚恤金外,那些曾经参与镇压太平天国叛乱的湖南人再也没有任何别的特权,于是长江流域又出现了哥老会(秘密结社),对帝国统治构成新的威胁。相反,自由党的淮系在李鸿章领导下,则权势日增,直到大权在握,统治全国;特别是掌握了支配国家钱款和拔去他人顶戴花翎的权力,还控制了国家那些最有利可图的肥缺。中日甲午战争后,李鸿章失势,自由党的淮系集团也群龙无首、一哄而散。但保守党的湘系却还有领袖,他就是已故两江总督刘坤一。实际上,此时初兴的康有为雅各宾党尚未形成气候,刘坤一不仅是保守党的湘系首领,名义上也成为整个中国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领袖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刘坤一在中国近期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相当于英国的威灵顿公爵。他跟威灵顿公爵一样,并非学者,甚至不算文人,只是一个军人而已。其与威灵顿公爵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中国的苏格兰高地人——中国的长江流域就是英国的英格兰。汉口以上的长江流域上部,包括山陵覆蔽的湖南省及其“内湖”,形成中国的苏格兰高地。汉口以下的长江领域下部,包括安徽和南京,形成中国的苏格兰低地。长江流域的居民具有苏格兰人的一切特性。长江下游的中国人,像苏格兰低地人一样,机灵、精明,是讲求实惠的生意精,吃苦耐劳,贪婪鄙吝——比如李鸿章,就是长江下游的安徽人,带有苏格兰低地人机灵精明的典型特征,把“半个便士”或中国所谓“碎银”看得极重。相反,长江流域上部居民,特别是湖南人,则像苏格兰高地人一样——粗豪,耿直,勤劳,节俭但不吝啬。不过,无论是长江流域上部还是下部的居民,他们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勇敢或坚毅。这种道德品质,是中国其他各省人特别是广东人所不具备的。事实上,在镇压太平天国叛乱中出力最大的,也正是具有苏格兰那种“勇敢坚毅”品质的湖南人和安徽人。
我说过,刘坤一不是学者,而是一位军人——一位粗犷的苏格兰高地老将,他终其一生都保持了那粗率耿直的作风,说起话来调门极高,操着湖南方言。他缺乏智识修养,甚至还不如李鸿章斯文,但像威灵顿公爵一样,他在与太平军的作战中因功显达。久经沙场的磨练,使他对人对事富有实际的见识,有成熟的判断力。此外,他还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这一点,也与威灵顿公爵相同。说实话,刘坤一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有气节或道德勇气(moralhardiness)的最后一个文人士大夫。甚至连张之洞大人也缺乏气节或道德勇气,尽管他是一个秉性高洁的人。我说过,目前中国惟一称得上有气节的有教养的阶层,是满洲人。
孔子说:“刚、毅、木、讷,近仁”。1900年,华北爆发了义和团狂热运动,北京帝国政府在列强攻占大沽口之后,被迫宣战。南京的刘坤一致电两宫,认为把战争的恐怖带给他治下的人民是不应该的,但尽管如此,他却向皇太后和皇帝陛下表示效忠,如果外国列强侵犯他统辖区的任何部分,无论是获胜还是落败,他都将誓死捍卫中华帝国的荣誉和尊严。孔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刘坤一死后,中国文人学士受三大巨头领导。这三大巨头是张之洞、袁世凯和前两广总督岑春煊。中日甲午战争后,中国整个知识阶层陷于绝望,在绝望中,无论是保守党还是自由党,都乐于追随康有为的过激党,赞同他那连根带枝的彻底改革方案,此种改革终于演变为康有为暴烈凶猛的雅各宾主义。然而,张之洞首先警觉起来,他同康有为及其雅各宾派划清了界线,如我们所看到的,他发表了反对他们的宣言书。正是牛津运动的影响,那种反对丑陋粗鄙、追求美好优雅的牛津情感,把张之洞从康有为暴烈凶猛的雅各宾主义中挽救了出来。讲到这里,我可以指出,张之洞在他的全部政治生活中,对于国家最伟大的贡献,就在于中国历史的这一危急存亡关头,他本人觉悟并率领追随他的文人学士们脱离了康有为及其雅各宾派。如果张之洞与中国文人学士跟康有为搅和在一起并支持他到底,我不知道中国是否会发生内战。但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张之洞和中国文人学士及时退出,已故皇太后绝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对付和镇压康有为及其雅各宾党徒,使国家免遭他们那暴烈凶猛的雅各宾主义的灾难和毒害。
袁世凯,三巨头中的另一个成员,在这危急存亡时刻,也从康有为及其雅各宾同伙中脱离了出来。就张之洞而言,他脱离他们,是因为他品格高尚,性情优雅,牛津运动的影响使他更加精炼。而袁世凯则不然,他之所以抛弃雅各宾朋友,抛弃康有为及其党徒,纯粹是出于品质卑劣之故。
袁世凯乃中国的约瑟夫·张伯伦。索尔兹伯里勋爵曾把张伯伦先生称之为“杰克·凯德”。的确,像杰克·凯德一样,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张伯伦,实在都属于群氓党,分别代表他们国家那粗野、浅薄、污浊和卑鄙的群氓志趣。在所有国家,群氓都并非是不道德的。在中国,群氓甚至于极为道德,比目前中国的知识阶级、文人学士们要有道德得多——这一点,从他们一心一意踏踏实实努力工作所表现出的正直诚实中,可见一斑。然而,即使是中国的群氓,尽管他们有道德,却并不高贵。群氓之所以不高贵,是因为他们无法克服和抑制自身的欲望,一个人要想高贵,必须首先彻底战胜和抑制其自身的动物性——他的欲望。民众的确拥有实力,但这种实力来源于强烈的欲望,因而不是一种高尚的力量。此外,受其生活和工作环境的影响,群氓是粗俗不堪、无优雅之处可言的,这种粗俗与强烈的欲望两相结合,便使得民众在掌权之后,总是蛮横残暴。
因此,无论是中国的袁世凯还是英国的张伯伦,由于他们分别代表了本国的群氓,所以也就一并拥有了群氓的长处和短处、优点和缺点。他们两人都是强人,但是,正如我说过的,他们的力量由于来源于自身强烈的欲望,因而是一种卑鄙残暴的力量。此外,他们俩都具有天生的智能,但却只是一种丧失了优雅和美妙成份的智能,即英国人称之为常识的东西,在华外侨则名之曰:“自救本能(savey)”。实际上,袁世凯和张伯伦都有足够的“自救本能”。他们深知生姜入口便有辣味,与饭碗作对是愚蠢至极的,一旦失去了饭碗,绝对不会有什么好处,即便真能带来太平盛世也不行,而这一点,像康有为那些强烈渴望太平盛世立即实现的雅各宾党人,却是不很明白的。我说过,正是出于卑劣的本性,袁世凯摒弃了他的雅各宾朋友。像袁世凯和张伯伦先生一类人之所以改变政策,跟端方和英国的罗斯伯里勋爵的情况不同,后者是因为生性轻浮,而他们则完全是出于冷静的算计。袁世凯加入康有为及其雅各宾党徒一伙时,并没有康有为及其党徒们的那种热情,和他们那种对太平盛世的渴望,只是因为他盘算着李鸿章倒台了,而康有为及其激进党却有王牌在手。同样,看到他们出牌轻率不慎,即将输掉时,便又将这些朋友弃如敝履。事实上,像约瑟夫·张伯伦一样,袁世凯是一个完全没有热情和高尚冲动的人,也根本不理解热情和高尚的冲动为何物。正因为他对义和团运动那种高贵的疯狂完全没有能力理解并感到同情,从而使得他在山东巡抚任上,对省内那些误入歧途的疯狂的义和团农民青年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残酷镇压,大下杀手。奇怪的是,他这种暴行,竟然得到那些同他一样的、没有头脑且卑鄙无耻的外国人的喝彩,为他赢得荣誉。简而言之,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张伯伦先生这样的人,他们身上带有着群氓的一切卑劣和残暴的特性。
袁世凯步入政界,是从做吴长庆将军帐下吃闲饭的随员开始的。当时,吴将军受大清帝国政府派遣,率领中国军队进驻朝鲜仁川。袁世凯是早期镇压太平军的名将和统帅袁甲三总督的远房亲戚。袁甲三的许多部将后来都成了将军,吴长庆就是其中之一。袁世凯尚未成年时,被认为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无赖,被赶出家门,后由袁甲三的另一个部将,最近才升任长江巡阅使的程文炳抚养成人。程的一个儿子与袁世凯一块念过书,他告诉我,袁世凯从小就固执任性,自私自利,完全靠不住。
卡莱尔描述耶稣会创始人伊格内图斯·罗耀拉时,说道;“(他是)一个年轻的西班牙下级贵族,带有嗜欲的比斯加亚血统,其特点是厚颜无耻,好色荒淫,公然无道,尤其是欲望极强。在他看来,这个宇宙就是一个饮食店,里面有大蒜,有牙买加胡椒,还有不幸的女人和其他调味品,再加上一些配菜,专供大胆的人去满足欲望。除此之外,宇宙间就只剩下谣言和空谈了。在这样的人生哲学和人生实践中,伊格内图斯已度过了差不多三十年。”
袁世凯早年在他的故乡河南项城,也是在上述人生哲学和亲身实践中混日子,一直到他身无分文,完全破产为止。他的朋友们乐于打发这个年轻的无赖,于是借给他赴朝鲜的旅费,在那里,正如我在前文提到的,他成了吴(长庆)将军帐下吃闲饭的随员。不过,袁世凯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却并非没有能力和能量。他逐渐地向上爬,后来得到李鸿章的保荐,被任命为“驻朝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就这样,他成为天津李鸿章腐败的寡头政治集团中最年轻的成员。
同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一样,中国的袁世凯也是一个暴发户和骤起的新贵。暴发户和新贵的标志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这一点,凡是与袁世凯所宠爱的留过洋的中国人打过交道的外国人都能看到,这些人生活奢侈,趾高气扬,他们的主要特征是——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北京的中国文人学士称天津袁世凯的党徒为“票党”——狂妄自大党。两年前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次,一个督察院的官员在街上与我同行。当他看到袁世凯口衔金烟嘴,叼着香烟,乘着新式洋马车,后面跟着耀武扬威的侍从马队,浩浩荡荡地从旁经过时,情不自禁地向我诵起《诗经》里的如下诗句:
骄人好好,
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
视彼骄人,
矜此劳人。
事实上,袁世凯是在有意模仿满人荣禄的气魄;天津和北京的许多外国人,都错把袁世凯的这种狂妄自大,当成了荣禄的那种真正的气魄。已故的满人荣禄虽有不少缺点,但却是一个生来的贵族,而袁世凯则是一个暴发户和新贵。我曾对袁氏的同党唐绍仪说,袁氏有百万富翁的作派而无百万富翁的钱财。其实,袁世凯装出的气魄或骄狂自大,正是手中并无百万的百万富翁所摆出来的架子。
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骄狂,大大有助于南非布尔战争的爆发,同样,袁世凯派驻朝鲜时期的骄狂自大,则促使中日战争不可避免。等战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他为自己骄狂的严重后果感到害怕,便逃回天津。
说句公道话,天津的李鸿章并不想打这场战争,他对导致战争的那个骄狂之徒、那个过于热心的暴发户十分气恼——因而对逃回天津的袁世凯不理不睬。这样,袁世凯就又一次流落街头,负债破产,只得千方百计四处求人向李鸿章说情,希图重新得到李氏的优遇。后来,他求到了李鸿章寡头政治集团中最有势力的人物盛宣怀,但事情毫无进展。从此,他对盛宣怀怀恨在心。后来他升任直隶总督时,便将盛氏所担任的中国电报局总办和轮船招商局督办的职务全部免去——此事是盛宣怀亲口告诉我的。
未能重新进入李鸿章的寡头政治集团,袁世凯便另辟蹊径,去巴结北京的满洲贵族。经过离职回京的程文炳将军,即他那个早期保护人的引见和疏通,他得到了满人荣禄统帅下的新建陆军副统领之职。不过,他在满洲贵族手下立足未稳,李鸿章便垮台了,康有为及其激进派异军突起。袁氏认为时机已到,又赶忙去投靠康有为与激进派。但正如人们都知道的,到最后的紧要关头,他又叛卖了他的雅各宾朋友。此后,他就明确地投身到满洲贵族一派中,与之形成了一个集团,可以称之为“联合党”。如同约瑟夫·张伯伦成为索尔兹伯里勋爵的亲信仆从一样,袁世凯则成了满人荣禄的心腹仆从和走狗。
我不必详细追述袁世凯的为官履历。他在天津小站编练“新军”的特种部队后,被任命为山东巡抚。他在任上,义和团的狂热风暴爆发了。我们已经看到,他完全没有能力理解那场误导和愚昧的暴乱之高贵动机,只是残忍地以玩世不恭和兽性的手段,去杀害那些误入歧途的疯狂农民。从山东巡抚,他继而成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在他到天津就任之前,占领天津的八国联军组成了临时政府,他们已经打扫和整顿了天津的环境,使天津成为现代欧化的自治城市。袁世凯从外国临时政府手中接管了天津市政,他坐享其成,得到了许多不该享有的荣誉。外国人看到天津进步和改革的表象,看到天津成为一个欧化的城市,便一味夸奖袁世凯。刘坤一死后,袁世凯,正如我说过的,他与张之洞和两广总督岑春煊一起,成为了左右中国政治的三大巨头。
我本不该对这位已经倒台的中国张伯伦的经历和品质不厌其烦地讲这么多,但鉴于以下事实,我还想再唠叨几句。莫理循博士和所有中英两国的英文报刊,都以一种自以为是、甚至狂妄自大的权威腔调,极力推出袁世凯这座泥塑的偶像来,这种做法只是荒谬可笑,对于外国人正确地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倒也没有什么太大妨害。他们神化袁世凯,说他是拯救中国必不可少的惟一伟人,从而给现任摄政王的统治投去不信任的阴影。英国舆论过去曾一度奉李鸿章为偶像。有些与宓吉先生见识相仿佛的英国人,甚至称李鸿章为中国最了不起的老人。如今,英国人对宓吉先生所谓的那个最了不起的老人,还有什么好话可说呢?
但公正地讲,李鸿章还不是一个邪恶的、不道德的和刻毒的人,他只是一个庸人。他庸俗粗鄙,但不暴虐恶毒。而康有为及其中国雅各宾党人不只是庸俗粗鄙,而且恶毒暴虐。在他们的雅各宾主义中,包含一种理想主义的成分,一种希冀立即带来太平盛世的强烈渴望。而袁世凯,则综合了庸人李鸿章的粗俗卑鄙和雅各宾党人康有为的暴虐刻毒。事实上,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约瑟夫·张伯伦先生一样,两人都是雅各宾党人的叛徒。
下面,我不再谈袁世凯。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明确指出,这种生性粗俗、庸陋和蛮横的人们,损害了他们本国真正改革和进步的事业,因而也必然危害他们所在国高尚的国民生活乃至世界文明。例如,约瑟夫·张伯伦先生,人人都知道,他采纳了比肯斯菲尔德勋爵的帝国主义。但是,意味着使大英帝国强大的帝国主义,对比肯斯菲尔德勋爵来说只不过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其目的是为了大英帝国的良治和世界文明。换言之,比肯斯菲尔德勋爵要使大英帝国强大,只是为了能使大英帝国政府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去做它认为对于大英帝国的良治、进而对于世界文明事业来说是正确的事情。而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帝国主义,也就是使大英帝国强大,则本身就是目的。无论如何,他的帝国主义与良治或文明没有关系。张伯伦先生帝国主义的目的,只是要让大英帝国境内的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吃的东西更多,住的地方更好等等,事实上也就是要比地球上任何国家或民族在物质方面更加繁荣,然后能狂妄自大,趾高自扬,称霸全世界。比肯斯菲尔德勋爵的帝国主义,其结果是推进良治和文明的事业,使英国式的法律和英国式的公正——使大不列颠统治下的和平赢得全世界的尊崇。孔子谈起他那个时代一个著名的政治家时说道:“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所谓“披发左衽”,就是成了野蛮人。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英国比肯斯菲尔德勋爵和德国俾斯麦首相的政治才能,欧洲人民现在也要堕入无政府和野蛮状态了。相反,约瑟夫·张伯伦先生的帝国主义,其结果则是要使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能有更多的牛肉吃,能住得更加舒适,能狂妄自大、趾高气扬地去欺辱全世界。它所带来的是在南非的布尔战争,是英格兰鼓吹女人参政的妇女,是印度投掷炸弹的无政府主义学生和每年预算六千万英镑的赤字。由此可见,我们中国人“有治人无治法”的说法,是千真万确的。
在中国,这一公理比在英国或欧洲要有力量得多。中国国家管理中的“宪法”,正如我所说过的,是一种道德上的宪法而不是法律上的宪法。换句话说,我们中国人更多地是依靠道德法律,而不是纸上的宪法、国家法规或治安条例来约束上至皇帝下至地方官,使那些身居高位、有责有权的人们不敢为非作歹。简而言之,中国的良治完全仰赖我们统治者的道德品质。因而在中国,当不道德的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时候,他们的所做所为所造成的危害是无法想象的。而且,在中国,像一切专制独裁的政府一样,政府行好行坏的权力非常之大。因此,一旦像袁世凯这种生性庸俗、粗鄙、暴虐和刻毒的人在政府中享有了某种支配权,那后果便可怕至极。这里,且不谈那种奢侈浪费,为了维持袁世凯及其寄生虫们骄狂恣肆的排场,在天津,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已破了产。在此,我只想从那些灾难性后果中举出一个实例。袁世凯,正如我所说过的,他成为了统治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中三头执政的成员之一。三巨头即张之洞、袁世凯和岑春煊,他们乃是当时中国文人士大夫所公认的领袖。已故皇太后正是依靠这三个人,来指导与推行改革运动或中国的欧化新政的,我说过,在1901年銮驾回京后,整个中华民族就决定采取这样一场欧化改革了。张之洞仍是三巨头中惟一有思想和能懂思想的人,他在反对雅各宾主义的宣言书中,指出中国的改革或欧化,必须首先从改进和变革公共教育入手。袁世凯则毫无自己的主见,他以其粗俗卑鄙的狐狸之智大体上抓住了张之洞的这一思想,然后立即狠命地催迫和促使那个可怜的老人,正如我曾说过的,那个缺乏道德勇气的张之洞,糊里糊涂就答应劝说已故皇太后不等到新的教育体制有个草案或经过讨论,就将整个现行的旧式公共教育机构悉行废除。其结果,是拥有四万万人的整个中华帝国,目前可以说绝对没有任何公共教育可言了。只有在一些大城市的几座造价高的、陋俗的欧式红砖楼房里,还有人在把一些蹩脚的英语和现代欧洲科学术语以及其它学科的日式译文混在一块,向学生灌输着。对这些东西,学生们丝毫也不理解,就被强行塞进脑中,结果使他们一个个变成了胡言乱语的白痴。这就是前文中我所谓像中国的袁世凯和英国的张伯伦这样的人,不能让他们有掌管教育或文化事务任何权力的一个实例。已故的著名法国人内农先生说:“人们健全的教育,乃是达到一定程度的高等文化教育的结果。像美国这样一些国家,已经发展了为数不少的大众通俗教育,却没有任何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而这种缺陷,就势必长期以他们知识分子的平庸行为,举止粗俗,精神上的浅薄以及普通智识的缺乏为代价。”中国旧式的公共教育尽管可以说有许多缺点,但它仍然致力于给人们一个像内农所说的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不仅如此,这种严肃认真的高等教育,还造就出像曾国藩侯爵乃至张之洞大人本人这样杰出的人物。
三头执政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岑春煊,他是前两广总督,现在在上海做寓公。他是著名的已故云贵总督岑毓英的长予,其父曾被指控与马嘉理谋杀案有牵连。岑毓英是一个厉害人物,他用克伦威尔挫败爱尔兰叛民的严酷手段,挫败了云南回民起义军。像乃父一样,岑春煊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他是德国人所谓容克党的党员,他的家族也来自蛮荒的仍处在半开化状态的广西省,即中国的波美拉尼亚。因此,他跟俾斯麦首相一样,是一个真正的中国波美拉尼亚的容克。在其政治生涯之初,他也同俾斯麦一样是个极端保皇主义者——plusroyalistequeleroi。事实上,岑春煊在义和团事变爆发后才崭露头角,他以其极端的保皇主义精神引起了已故皇太后的注意。当朝廷逃至陕西西安时,他赶紧奔去救援,与1848年俾斯麦赶去救护柏林的朝廷一样。
他们两人的相同之处按下不表,且谈彼此之间的相异之点。俾斯麦是一个含辛茹苦、始终不懈地提高自身思想修养的人,而岑春煊则绝对没有任何思想修养。不过,正因为他完全没有文化修养,所以他是实实在在的,不像雅各宾党人——诸如卖弄博学和怀有空洞理想主义的康有为之辈。他不是空想家,而是一心一意务实的实干家。他确实没有满洲贵族的优雅之处,但同时也没有暴发户袁世凯那种狂妄自大、庸俗不堪、装模作样讲排场的鄙陋习气。到上海岑春煊的寓所拜访过他的外国人,都可看到,这位伟大的厉害总督的儿子,自己也是总督,他的生活却相当简朴。由此可见他是一位君子,不属于那种暴发户买办阶级。
总之,岑春煊是一个坚强有力、忠心耿耿的狂热保皇派。他主张对雅各宾党人和革命派以快刀斩乱麻的方法迅速处理。但是,正如弗里德里希·威廉(FriederichWilliam)1848年在谈论俾斯麦时所说的那样,岑春煊在当今中国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目前中国正处在变革时期,需要的是善于妥协与和解的建设性政治人才,而岑春煊则太过强硬、不屈不挠,因此难当大任。歌德见了同时代的渥瓦茨元帅,说道:“再也没有比缺乏见识的行动更为可怕的事情了。”此刻,像希腊的阿喀琉斯一样,这位厉害的总督离开了所有当权者,坐在上海马卡姆路他的寓所里满脸愠怒,毫不妥协。眼见中国越来越糟,他实在忍受不住气恼的折磨,便到杭州湖畔、普陀海滨逛悠散心去了。
也许将来有那么一天,这位中国的阿喀琉斯可能还要披挂上阵,前去为希腊人作战。然而,正如这位前总督几天前对我所说的,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对于中国和每个人来说,将会是一个暗无天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