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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二〇六 拾遗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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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佛经 我的杂学里边最普通的一部分,大概要算是佛经了吧。但是在这里正如在汉文方面一样,也不是正宗的,这样便与许多读佛经的人走的不是一条路了。四十年前在南京学堂的时候,曾经叩过杨仁山居士之门,承蒙传谕可修净土,虽然我读了《阿弥陀经》各种译本,觉得安养乐土的描写很有意思,又对于先到净土再行进修的本意,仿佛是希求住在租界里好用功一样,也很能了解,可是没有兴趣这样去做。禅宗的语录看了很有趣,实在还是不懂,至于参证的本意,如书上所记俗僧问溪水深浅,被从桥上推入水中,也能了解而且很是佩服,然而自己还没有跳下去的意思,单看语录有似意存稗贩,未免惭愧,所以这一类书虽是买了些,都搁在书架上。佛教的高深的学理那一方面,看去都是属于心理学玄学范围的,读了未必能懂,因此法相宗等均未敢问津。这样计算起来,几条大道都不走,就进不到佛教里去,我只是把佛经当作书来看,而且是汉文的书,所得的自然也只在文章及思想这两点上而已。

《四十二章经》与《佛遗教经》仿佛子书文笔,就是儒者也多喜称道,两晋六朝的译本多有文情俱胜者,什法师最有名,那种骈散合用的文体当然因了新的需要而兴起,但能恰好的利用旧文字的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实在是很有意义的一种成就。这固然是翻译史上的一段光辉,可是在国文学史意义也很不小,六朝之散文著作与佛经很有一种因缘,交互的作用,值得有人来加以疏通证明,于汉文学的前途也有绝大的关系。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大学讲过几年六朝散文,后来想添讲佛经这一部分,由学校规定名称曰佛典文学,课程纲要已经拟好送去了,七月初发生芦沟桥事变,事遂电止。课程纲要稿尚存在,重录于此:

“善见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颠,上下亦尔,俱得重罪。准此戒,纵无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我曾屡次致其赞叹之意,贤首是中国僧人,此亦是足强人意的事。我不敢妄劝青年人看佛书,若是三十岁以上,国文有根柢,常识具足的人,适宜的阅读,当能得些好处,此则鄙人可以明白回答者也。

“六朝时佛经翻译极盛,文亦多佳胜。汉末译文模仿诸子,别无多大新意,唐代又以求信故,质胜于文。唯六朝所译能运用当时文词,加以变化,于普通骈散文外造出一种新体制,其影响及于后来文章者亦非浅鲜。今拟选取数种,少少讲读,注意于译经之文学的价值,亦并可作古代翻译文学看也。”至于从这里边看出来的思想,当然是佛教精神,不过如上文所说,这不是甚深义谛,实在但是印度古圣贤对于人生特别是近于人世法的一种广大厚重的态度,根本与儒家相通而更为彻底,这大概因为它有那中国所缺少的宗教性。我在二十岁前后读《大乘起信论》无有所得,但是见了《菩萨投身饲饿虎经》,这里边的美而伟大的精神与文章至今还时时记起,使我感到感激,我想大禹与墨子也可以说具有这种精神,只是在中国这情热还只以对人间为限耳。又《布施度无极经》云:

“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地。为旱作润,为湿作筏。饥食渴浆,寒衣热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在浊世颠到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这一节话我也很是喜欢,本来就只是众生无边誓愿度的意思,却说得那么好,说理与美和合在一起,是很难得之作。经论之外我还读过好些戒律,有大乘的也有小乘的,虽然原来小乘律注明在家人勿看,我未能遵守,违了戒看戒律,这也是颇有意思的事。我读《梵网经》菩萨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动,特别是贤首《梵网戒疏》,是我所最喜读的书。尝举食肉戒中语,一切众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合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曾加以说明云,我读《旧约·利未记》,再看大小乘律,觉得其中所说的话要合理得多,而上边食肉戒的措辞我尤为喜欢,实在明智通达,古今莫及。又盗戒下注疏云:

二十,结论 我写这篇文章本来全是出于偶然。从《儒林外史》里看到杂览杂学的名称,觉得很好玩,起手写了那首小引,随后又加添三节,作为第一分,在杂志上发表了。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兴趣,不想再写下去了,然而既已发表,被催着要续稿,又不好不写,勉强执笔,有如秀才应岁考似的,把肚里所有的几百字拼凑起来缴卷,也就可以应付过去了吧。这真是成了鸡肋,弃之并不可惜,食之无味那是毫无问题的。这些杂乱的事情,要怎样安排得有次序,叙述得详略适中,固然不大容易,而且写的时候没有兴趣,所以更写不好,更是枯燥,草率。我最怕这成为自画自赞。骂犹自可,赞不得当乃尤不好过,何况自赞乎?因为竭力想避免这个,所以有些地方觉得不免太简略,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但或者比多话还好一点亦未可知。总结起来看过一遍,把我杂览的大概简略的说了,还没有什么自己夸赞的地方,要说句好话,只能批八个字云,国文粗通,常识略具而已。我从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样影响,分析起来,大旨如上边说过,在知与情两面分别承受西洋与日本的影响为多,意的方面则纯是中国的,不但未受外来感化而发生变动,还一直以此为标准,去酌量容纳异国的影响。这个我向来称之曰儒家精神,虽然似乎有点笼统,与汉以后尤其是宋以后的儒教显有不同,但为表示中国人所有的以生之意志为根本的那种人生观,利用这个名称殆无不可。我想神农大禹的传说就从这里发生,积极方面有墨子与商韩两路,消极方面有庄杨一路,孔孟站在中间,想要适宜的进行,这平凡而难实现的理想我觉得很有意思,以前屡次自号儒家者即由于此。佛教以异域宗教而能于中国思想上占很大的势力,固然自有其许多原因,如好谈玄的时代与道书同尊,讲理学的时候给儒生作参考,但是其大乘的思想之人世的精神与儒家相似,而且更为深彻,这原因恐怕要算是最大的吧。这个主意既是确定的,外边加上去的东西自然就只在附属的地位,使它更强化与高深化,却未必能变其方向。我自己觉得便是这么一个顽固的人,我的杂学的大部分实在都是我随身的附属品,有如手表眼镜及草帽,或是吃下去的滋养品如牛奶糖之类,有这些帮助使我更舒服与健全,却并不曾把我变成高鼻深目以至有牛的气味。我也知道偏爱儒家中庸是由于癖好,这里又缺少一点热与动力,也承认是美中不足。儒家不曾说“怎么办”,像犹太人和斯拉夫人那样,便是证据。我看各民族古圣的画像也觉得很有意味,犹太的眼向着上是在祈祷,印度的伸手待接引众生,中国则常是叉手或拱着手。我说儒家总是从大禹讲起,即因为他实行道义之事功化,是实现儒家理想的人。近时我曾说,中国现今紧要的事有两件,一是伦理之自然化,二是道义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据现代人类的知识调整中国固有的思想,后者是实践自己所有的理想适应中国现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此即我杂学之归结点,以前种种说话,无论怎么的直说曲说,正说反说,归根结底的意见还只在此,就只是表现得不充足,恐怕读者一时抓不住要领,所以在这里赘说一句。我平常不喜欢拉长了面孔说话,这回无端写了两万多字,正经也就枯燥,仿佛招供似的文章,自己觉得不但不满而且也是无谓。这样一个思想径路的简略地图,我想只足供给要攻击我的人,知悉我的据点所在,用作进攻的参考与准备,若是对于我的友人这大概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题作“愚人的自白”才好,只可惜前文已经发表,来不及改正了。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