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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一九四 拾遗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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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 小说我在小时候实在看了不少,虽则经书读得不多。本来看小说或者也不能算多,不过与经书比较起来,便显得要多出几倍,而且我的国文读通差不多全靠了看小说,经书实在并没有给了多少帮助,所以我对于耽读小说的事正是非感谢不可的。十三经之中,自从叠起书包,作揖出了书房门之后,只有《诗经》,《论语》,《孟子》,《礼记》,《尔雅》,——这还是因了郝懿行的《义疏》的关系,曾经翻阅过几遍,别的便都久已束之高阁,至于内容则早已全部还给了先生了。小说原是中外古今好坏都有,种类杂乱得很,现在想起来,无论是什么总多少带有好感,因为这是当初自己要看而看的,有如小孩子手头有了几文钱,跑去买了些粽子糖炒豆花生米之属,东西虽粗,却吃得滋滋有味,与大人们揪住耳朵硬灌下去的汤药不同,即使那些药不无一点效用,后来也总不会再想去吃的。关于这些小说,头绪太纷烦了,现在只就民国以前的记忆来说,一则事情较为简单,二则可以不包括新文学在内,省得说及时要得罪作者,——他们的著作我读到的就难免要乱说,不曾读到又似乎有点渺视,都不是办法,现在有这时间的限制,这种困难当然可以免除了。

我学国文,能够看书及略写文字,都是从小说得来,这种经验大约也颇是普通,前清嘉庆时人郑守庭的《燕窗闲话》中有着相似的记录,其一节云:

首先要说的自然是《三国演义》。这并不是我最先看的,也不是因为它是最好的小说,它之所以重要是由于影响之大,而这影响又多是不良的。我从前关于这书曾说过一节话,可以抄在这里:

“前几时借《三国演义》,重看一遍。以前还是在小时候看过的,现在觉得印象很不相同,真有点奇怪它的好处在哪里。这些年中意见有些变动,第一对于关羽,不但是伏魔大帝那些妖异的话,就是汉寿亭侯的忠义,也都怀疑了,觉得他不过是帮会里的一个英雄,其影响及于后代的只是桃园结义这一件事罢了。刘玄德我并不以为他一定应该做皇帝,无论中山靖王谱系的真伪如何,中国古来的皇帝本来谁都可以做的,并非必须姓刘的才行,以人物论实在也还不及孙曹,只是比曹瞒少杀人,这是他唯一的长处。诸葛孔明我也看不出他好在什么地方,《演义》里那一套诡计,才比得《水浒》里的吴学究,若说读书人所称道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又可惜那《后出师表》是后人假造,我们成人之美,或者承认他治蜀之遗爱可能多有,不过这些在《演义》里没有说及。掩卷以后仔细回想,这书里的人物有谁值得佩服,很不容易说出来,末了终于只记起了一个孔融。他的故事在《演义》里是没有,但这的确是一个杰出的人,从前所见木板《三国演义》的绣像中,孔北海头上好像戴了一顶披肩帽,侧面画着,飘飘的长须吹在一边,这个样子也还不错。他是被曹操所杀的一个人,我对于曹的这一点正是极不以为然的。”

“予少时读书易于解悟,乃自旁门入。忆十岁随祖母祝寿于西乡顾宅,阴雨兼旬,几上有《列国志》一部,翻阅之仅解数语,阅三四本解者渐多,复从头翻阅,解者大半。归家后即借说部之易解者阅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岁,竟夕阅《封神传》半部,《三国志》半部,所有细评无暇详览也。后读《左传》,其事迹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讲解时尽心谛听,由是阅他书益易解矣。”我十岁时候正在本家的一个文童那里读《大学》,开始看小说还一直在后,大抵在两三年之后吧,但记得清楚的是十五岁时在看《阅微草堂笔记》这一件事。我的经验大概可以这样总结的说,由《镜花缘》,《儒林外史》,《西游记》,《水浒》等渐至《三国演义》,转到《聊斋志异》,这是从白话转入文言的径路,教我懂得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实在是这《聊斋》,并非什么经书或古文读本。《聊斋志异》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谈随录》,《淞隐漫录》等假《聊斋》,一变而转入《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旧派文言小说的两派都已入门,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丛书里边去了。这里说的很是简单轻便,事实上自然也要自有主宰,能够“得鱼忘筌”,乃能通过小说的阵地获得些语文以及人事上的知识,而不至长久迷困在这里边。现在说是回忆,也并不是追述故事,单只就比较记得的小说略为谈谈,也只是一点儿意见和印象,读者若是要看客观的批评的话,那只可请去求之于适当的文学史中了。

其次讲到《水浒》,这部书比《三国》要有意思得多了。民国以后我还看过几遍,其一是日本铜板小本,其二是有胡适之考证的新标点本,其三是刘半农影印的贯华堂评本,看时仍觉得有趣味。《水浒》的人物中间,我始终最喜欢鲁智深,他是一个纯乎赤子之心的人,一生好打不平,都是事不干己的,对于女人毫无兴趣,却为了她们一再闹出事来,到处闯祸,而很少杀人,算来只打死了郑屠一人,也是因为他自己禁不起打而死的。这在《水浒》作者意中,不管他是否施耐庵,大概也是理想的人物之一吧。李逵我却不喜欢,虽然拿来与宋江对比的时候也觉得很痛快,他就只是好胡乱杀人,如江州救宋江时不寻官兵厮杀,却只向人多处砍去,可以说正是一只野猫,只有以兽道论是对的吧。设计赚朱仝上梁山那时,李逵在林子里杀了小衙内,把他梳着双丫角的头劈作两半,这件事我是始终觉得不可饶恕的。武松与石秀都是可怕的人,两人自然也分个上下,武松的可怕是煞辣,用于报仇雪恨却很不错,而石秀则是凶险,可怕以至可憎了。武松杀嫂以至飞云楼的一场,都是为报仇恨,石秀的逼杨雄杀潘巧云,为的要表白自己,完全是假公济私,这些情形向来都瞒不过看官们的眼,本来可以不必赘说。但是可以注意的是,前头武松杀了亲嫂,后面石秀又杀盟嫂,据金圣叹说来,固然可以说是由于作者故意要显他的手段,写出同而不同的两个场面来,可是事实上根本相同的则是两处都惨杀犯奸的女人,在这上面作者似乎无意中露出了一点马脚,即是他的女人憎恶的程度。《水浒》中杀人的事情也不少,而写杀潘金莲尤其是杀潘巧云迎儿处却是特别细致残忍,或有点欣赏的意思。——可是话又得说了回来,在向来看不起女人的社会里,况且这又是在至少四百年前所写的小说里边,我们怎好以今日的看法来责备他们,或者他也是借此写出一种人来,有这么样残酷,正如写一个纯朴的鲁智深,是同一的用意呢,上面的话也只是想到了说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