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蔡孑民的事,非把林蔡斗争来叙说一番不可,而这事又是与复辟很有关系的。复辟这出把戏,前后不到两个星期便收场了,但是它却留下很大的影响,在以后的政治和文化的方面,都是关系极大。在政治上是段祺瑞以推倒复辟的功劳,再做内阁总理,造成皖系的局面,与直系争权利演成直皖战争,接下去便是直奉战争,结果是张作霖进北京来做大元帅,直到北伐成功,北洋派整个坍台,这才告一结束。在段内阁当权时代,兴起了那有名的五四运动,这本来是学生的爱国的一种政治表现,但因为影响于文化方面者极为深远,所以或又称以后的作新文化运动。这名称是颇为确实的,因为以后蓬蓬勃勃起来的文化上诸种运动,几乎无一不是受了复辟事件的刺激而发生而兴旺的。即如《新青年》吧,它本来就有,叫作“青年杂志”,也是普通的刊物罢了,虽是由陈独秀编辑,看不出什么特色来,后来有胡适之自美国寄稿,说到改革文体,美其名曰“文学革命”,可是说也可笑,自己所写的文章都还没有用白话文。第三卷里陈独秀答胡适书中,尽管很强硬的说:
“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可是说是这么说,做却还是做的古文,和反对者一般。(上边的这一节话,是抄录黎锦熙在《国语周刊》创刊号所说的。)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我那时也是写古文的,增订本《域外小说集》所收梭罗古勃的寓言数篇,便都是复辟前后这一个时期所翻译的。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觉得中国很有“思想革命”之必要,光只是“文学革命”实在不够,虽然表现的文字改革自然是联带的应当做到的事,不过不是主要的目的罢了。所以我所写的第一篇白话文乃是《古诗今译》,内容是古希腊谛阿克列多思的牧歌第十,在九月十八日译成,十一月十四日又加添了一篇题记,送给《新青年》去,在第四卷中登出的。题记原文如下:
四,以上都是此刻的见解,倘若日后想出更好的方法,或有人别有高见的时候,便自然从更好的走。”
什法师说,译书如嚼饭哺人,原是不错。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它时,总有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果还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列多思学了中国文自己来做。二,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用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
二,口语作诗不能用五七言,也不必定要押韵,只要照呼吸的长短作句便好。现在所译的歌就用此法,且试试看,这就是我所谓新体诗。
三,外国字有两不译,一人名地名,(原来著者姓名系用罗马字拼,今改用译音了,)二特别名词,以及没有确当译语,或容易误会的,都用原语,但以罗马字作标准。
“一,谛阿克列多思(Theokritos)牧歌是希腊二千年前的古诗,今却用口语来译它,因为我觉得它好,又相信中国只有口语可以译它。
这篇译诗与题记都经过鲁迅的修改,题记中第一节的第二段由他添改了两句,即是“如果”云云,口气非常的强有力,其实我在那里边所说,和我早年的文章一样,本来也颇少婉曲的风致,但是这样一改便显得更是突出了。其次是鲁迅个人,从前那么隐默,现在却动手写起小说来,他明说是由于“金心异”(钱玄同的诨名)的劝驾,这也是复辟以后的事情。钱君从八月起,开始到会馆来访问,大抵是午后四时来,吃过晚饭,谈到十一二点钟回师大寄宿舍去。查旧日记八月中的九日,十七日,廿七日来了三回,九月以后每月只来过一回。鲁迅文章中所记谈话,便是问抄碑有什么用,是什么意思,以及末了说,“我想你可以做一点文章”,这大概是在头两回所说的。“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灭这铁屋的希望”,这个结论承鲁迅接受了,结果是那篇《狂人日记》,在《新青年》次年五月号发表,它的创作时期当在那年初春了。如众所周知,这篇《狂人日记》不但是篇白话文,而且是攻击吃人的礼教的第一炮,这便是鲁迅钱玄同所关心的思想革命问题,其重要超过于文学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