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树书屋是一个独院,左右全没有邻居,只有前面是仰蕺堂,后边是希贤阁,那里我没有进去看过,听说阁上是供着魁星,差不多整个书屋包围在鬼神窝中,原是够偏僻冷静的,可是住了看也并不坏,槐树绿阴正满一院,实在可喜,毫无吊死过人的迹象,缺点只是夏秋之交有许多的槐树虫,遍地乱爬,有点讨厌。成虫从树上吐丝挂下来的时候,在空中摆荡,小孩们都称之为“吊死鬼”,这又与那故事有点关联了,不过它并不“吊死”,实在是下地来蜕化的,等到它钻到土里去,变成小胡蝶出来的时候,便并不觉得讨厌了。“补树”不知道是什么故典,难道这有故事的槐树原是补的么?总之这院子与树那么有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房屋里边有一块匾写这四个字,也不晓得是谁所写的,因为当时不注意,不曾看得清楚,现在改作工场的车间,怕早已不见了吧。
这三间补树书屋的内部情形且来说明一下。中间照例是“风门”,对门靠墙安放一顶画桌,外边一顶八仙桌,是吃饭的地方,桌子都极破旧,大概原是会馆里的东西。南偏一室原是鲁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时候他让了出来,自己移到北头那一间里去了。那些房屋都是旧式,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色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的玻璃,贴在自己房的右手窗格里面,可以望得见圆洞门口的来客,鲁迅的房里却是连冷布的窗也不做,说是不热,因为白天反正不在屋里。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不大热,这大概与那槐树很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见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儿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查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鲁迅在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都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几,在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朝花夕拾》中间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南头的一间是我的住房兼作客室,床铺设在西南角上,东南角窗下一顶有抽屉的长方桌,迤北放着一只麻布套的皮箱,北边靠板壁是书架,里边并不放书,上隔安放茶叶火柴杂物以及铜元,下隔堆着些新旧报纸。书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书桌前是藤椅,床前靠壁排着两个方凳,中间夹着狭长的茶几,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主客超过四人时,可以利用床沿。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长班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得好吃,客来的时候则到外边去叫了来。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就是李越缦等有些名人都赏识过的广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鱼,沙锅豆腐,三不粘等,我们大抵不叫,要的只是些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要怀疑是从什么躄脚的小饭馆里叫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个铜元罢了。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饭这就行了,擦过了脸,又接连谈他们的天,直至深夜,用人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便也径自睡觉去了。
我们在补树书屋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老长班的大儿子,鲁迅戏称之为“公子”,而叫长班为“老太爷”,这两个诨名倒是适如其分,十分确切的。公子办事之巧妙而混,我在前回的挂号寄一片《群强报》这一件事里已经领教过了,长班的徽号则是从他的整个印象得来的,他状貌清瘦,显得是吸雅片烟的,但很有一种品格,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他姓齐,自称原籍绍兴,这可能是真的,不过不知道已在几代之前了,世袭传授当长班的职务,所以对于会馆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时已经将有六十岁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绍兴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对于鲁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时曾住在会馆里,或者其时已有不住女人的规定,他畜了妾之后就移住在会馆近旁了。鲁迅初来会馆的时候,老长班对他讲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里有两位姨太太,怎么的打架等等。这在长班看来,原是老爷们家里的常事,如李越缦也有同样情形,王止轩在日记里写得很热闹,所以随便讲讲,但是鲁迅听了很不好受,以后便不再找他来谈,许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轶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无可补偿的,很可惜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