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边只是讲得东湖学堂,对于东湖本身还没有讲到,现在就来补说几句话。东湖在绍兴如以山水论,那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因为它的奇怪不及吼山的水石宕,若欲和西湖对峙,那简直是笑话了。但是它在近时却非常有名,这是什么缘故呢?我想这第一是因为它离城近,交通方便,往往可以顺路去一瞻仰,不比别的名胜多在偏僻地方,去走一趟要费一天的工夫。第二是因为这是近来新添出来的,看的觉得新鲜,不管这好看不好看。其实看它当初造成的原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色来,这也就是缺点。我们这里姑且借用张宗子的《越山五佚记》中说曹山的话,来做个石宕的山水的说明。原文云:
“曹山,石宕也。凿石者数什百指,绝不作山水想,凿其坚者,瑕则置之,凿其整者,碎则置之,凿其厚者,薄则置之。日积月累,瑕者堕则块然阜也,碎者裂则岿然峰也,薄者穿则砑然门也。由是坚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广厦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峦突焉,石则苔藓,土则薜荔,而蓊翳兴焉,深则重渊,浅则滩濑,而舟楫通焉,低则楼台,高则亭榭,而画图萃焉。”正因为这奇峭的山水是因为采取山石而成功的,故长处在于它的雕琢,而这雕琢也就是短处,张宗子记他的祖父张雨若的檄语云:
原来徐伯荪的革命计画是在东湖开始的,不,这还说不到什么革命,简直是不折不扣的“作乱”,便是预备“造反”,占据绍兴,即使“占据一天也好”,这是当日和他同谋的唯一的密友亲口告诉我说的。当初想到的是要招集豪杰来起义,第一要紧的是筹集经费,既然没有地方可抢劫,他们便计画来拦路劫夺钱店的送现款的船只。那时绍兴钱店一礼拜里有一次送款的船,由一个店伙押送,坐了脚踏的小船前去,因为往东走,大约是经过曹娥往宁波去的吧,也应该有往西到杭州去的,但因为西路太是热闹,所以不曾计画也说不定。而且,这与东湖的预谋地点也有关系,遂决定在东路实行了。
“谁云鬼刻神镂,竟是残山剩水”,为此种名胜最确切的评语,连吼山也在其内。李越缦在《七居》中第六说到吼山,也说道:
“其山劖削,其水浏疾,故其人罕寿,而性剽急。”还有一层,我是在那里住过两个月的,所以深知道夜景的可怕,为白天游湖的人所不曾见到的。我在室外南廊下站着,面对着壁立千仞的黝黑的石壁,在微细的月光下,恍然如见法国陀勒的有名的《神曲》中地狱篇的插画,别有一种阴森凄惨的可怖景象,觉得此地不宜长住,不仅是办学校和医院是非所宜,别的事情也办不来,——除非是图谋造反,这才是适合的背景。哪知事有凑巧,这恰成为革命计画的原始地,而是与徐锡麟有密切的关系的。
他们的计画是借东湖办什么事业,主要却是夜间,由徐伯荪和他的同谋陈君二人,在湖中练习划船,这时期大概也不很早,在我教书去的一二年前吧。学会了划船之后,便于“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出外实行路劫,钱店店伙和小船船夫由他们一人对付一个,请他们吃了“板刀面”,把洋钱抢了来,做“造反”的本钱。这个计画实在迂缓得很,但是他们竭力进行,正在这个时节却来了一位军师,一席话把这可笑的计画全盘推翻,他们同意这种小生意没有做头,决心来大干一番。这位军师即是陶成章号焕卿,乃是陶观察的一位本家,他主张联络浙东会党,招集各地豪杰,都“动”起来,然后大事可成,这是他的“光复会”的主张,民族革命的一张大纛。徐伯荪听从了他的话,便去运动人替他出钱捐候补道,到安徽省去候补,结果做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却不料这事发端是在东湖,也是在那里定策的。和他同谋的陈君名字叫一个“濬”字,号曰子英,比较不大知名,他在安庆事发的当时逃到东京,时常到鲁迅所住的公寓里来,这是当时听他自己所讲,由我听着记了下来的。现在他也久已逝世,大约听过他讲这故事的人也只有我存在,今因说到东湖,就把它记录下来,且当作一则东湖的逸话讲讲吧。